我的人民的憤怒是多么溫柔

1989年，詩人葉夫圖申科在回答記者提問時，深情地說他一直想寫一首詩歌，但至今他只完成了一行，“我的人民的憤怒是多么溫柔”。起因是他在1963年發表在德國《時代》周刊上的一篇長篇自述《提前撰寫的自傳》。時隔26年，蘇聯的《真理報》才重新刊登了這篇已在世界上廣為流傳的傳記。

1962年詩人和他的妻子在聯邦德國進行訪問。由于詩人的牙齒生病必須接受住院治療，因而有了一些空閑的時間。這時美國的一家出版公司要求詩人寫一篇傳略，他動筆寫出了一篇遠遠超出了預定篇幅的人生自傳。很快，這份自傳在德國許多重要的媒體發表，緊接著又被世界各地廣泛轉載。這是一份詩人生平的傳略，更是他對于詩歌的理解，也是他對于蘇聯現實真相的揭示與批判。

一個炎熱的清晨，我蝸居在北京一個狹小的空間里讀完了這篇自傳，深深地被詩人的那種詩意的批判與自由的呼喊的聲音所打動，他的文字中有一種來自心靈深處的能量，那是勇氣、良知與智慧的因素所結合的。正如他在文章《詩歌的陶冶》中回答那些初學寫詩的年輕人所提出的問題，“具備哪些品質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他列舉了五種品質，這些品質融會在詩人的詩歌中，甚至是他所有的文字中，他說這個問題盡管看來是那么的幼稚，但他卻充滿了回答的欲望，也許這同樣也是那么的幼稚。他說具備這樣的品質大概有五種，我愿意將它完整地抄錄下來。

“第一，你必須具有良知，然而僅此不足以成為詩人；第二，你必須具有智慧，然而僅此不足以成為詩人；第三，你必須具有膽略，然而僅此不足以成為詩人；第四，你必須不僅喜愛自己的詩，而且也喜愛別人的詩，但是僅此也不足以成為詩人；第五，你必須寫得一首好詩，然而，如果你不具備上述種種品質，僅此也不足以成為詩人，因為——沒有游離于人民之外的詩人，猶如沒有不酷似父親的兒子。”

如此，我們再閱讀他筆下的文字就不能不理解這些文字為何如此地擁有力量，它們以自我的形式通過詩意的外表展現出來。1963年的蘇聯還是處于高壓的極權統治之下，可是僅僅是作為出國訪問的詩人并沒有懼怕這樣的文字給他所帶來的后果。這些東西在交給出版社和雜志社之后，他依然回到了祖國的懷抱。

我在閱讀他的這篇自傳的時候，有許多的情節讓我深深地震動，許多相似的情景與感觸同時在觸動著我的內心深處，詩人寫的是自己，其實是寫他對于詩歌的理解，更是寫他對于整個蘇聯社會的認識與批判。他說，“如果不抒寫內心的自傳——感情和思想的自傳，那么表面上的自傳算不了什么。”

葉夫圖申科出生在蘇聯一個普通的家庭，父親是一個博學的知識分子，而母親卻只是一個來自西伯利亞的貧民，這樣不協調的家庭背景在那個時代畢竟是要走向破碎的，但他卻感謝這樣的家庭，“我感激父親使我自幼養成愛書，感激母親使我熱愛土地和勞動。大概，我終生都會覺得自己半是知識分子半是農民。”因為出身的不相同，父親與母親很快就離異了，詩人和母親回到了莫斯科。母親是一個隨軍的歌唱演員，她以萬般的熱情給部隊戰士演唱，她有很好的嗓音。在前線，她站在載重的卡車上為戰士們歌唱，站在坦克上為戰士們歌唱，在大雨滂沱中歌唱，在風雪呼嘯中歌唱，她每天歌唱很多次，有時她只是隨便地將戰士的水壺拿起來喝一口伏特加來暖暖身體。結果，母親的嗓子很快就衰退了。當詩人見到母親從前線歸來時，看到她又黑又瘦，她的頭發被理成了光頭，因為在前線她得了嚴重的傷寒。

這是一位為“祖國”默默地奉獻的善良母親，然而詩人對于母親卻并沒有一點的崇拜。因為詩人看到這位歌唱的母親奉獻背后的殘酷，當那些年輕的士兵在前線聽到母親優美激昂的歌聲之后，他們熱血沸騰然后義無反顧地走向戰場。正如他尖銳地寫到，“戰士們聽完了便去迎接死亡”。這種崇高的行為背后又是怎樣盲目與殘酷呢？而母親卻因此而充滿了歡樂，她滿足地對詩人說，“這是最熱誠最知回敬的聽眾”。是的，他們將自己年輕的生命都回敬了，他們因為那些充滿鼓動性的優美歌聲而捐軀戰場，卻沒有真正去體味這戰爭本身的真實目的與意義。

母親最終離開了她的音樂的舞臺，在一家音樂廳里擔任一名普通的管理員。拿著微薄的工資，干著沒有意義的工作，與她的兩個孩子在莫斯科艱難度日。此時的母親終于成為一個頭腦清醒的人，她已經開始真正地面對這個社會。當她得知她的孩子愛好詩歌的時候，她極力地反對。因為她堅信，“詩人是一種動蕩不安，命運多舛，情緒騷動，多災多難的東西”。的確，在俄羅斯在蘇聯，詩人的命運幾乎都是悲慘的，普希金和萊蒙托夫在決斗中被殺害；勃洛克熬夜耗盡了生命，馬雅可夫斯基開槍打死了自己。況且在當時任何人都知道許許多多的詩人慘死在斯大林的集中營里。因此母親的這種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她為詩人未來的詩歌道路充滿了憂慮，把詩人寫滿詩歌的筆記本撕成了碎片，她強迫詩人去干那些在她認為是正經的事情。

然而詩歌對于詩人就是生命，對于詩人這就是最正經的事情。他對于詩歌并沒有因為母親的反對而降低絲毫的熱情。當詩人發表了第一篇詩歌時，他興奮地將發表詩歌的報紙拿給母親，母親長嘆了一口氣，“是的，從今天起你徹底毀滅了。”

詩人并沒有停下他的腳步。1961年他冒著巨大的風險將他反映排猶主義的詩歌《娘子谷》發表在《文學報》。《娘子谷》以德國黨衛軍大肆屠殺猶太人作為題材，這首詩歌直接影射了斯大林統治期間在蘇聯社會中同樣可怕的極權恐怖。詩歌為他獲得了巨大的榮譽，就是因為他以極大的勇氣敢于面對真實，面對不正義與不人道，因而這首詩歌也震撼了整個蘇聯社會。詩歌剛剛寫成以后，詩人在一所大學小心翼翼地進行了朗誦，他緊張與激動，然而一切都令他感到意外，“我念完的時候，大廳里籠罩著死一般的寂靜。我繼續看著稿紙，不敢抬起頭來，心想一切都完了。終于我向前看了看：全場都站起來了，沉默片刻以后，爆發了轟雷一般的掌聲，足足幾分鐘長。好些人擁上臺來和我擁抱。我淌下了眼淚。”（見《蘇維埃政權下一個時代兒的自白》）令詩人感到更加意外的還在后面，當他在《文學報》編輯部里等待發排的報紙的時候，一個穿著工作服的排字老工人出現在他的面前，對他說，“你是葉夫圖申科嗎？來握握手，孩子。我為你的《娘子谷》排的版……這首詩說的是實話！我們排字工人們都看了，支持你……老弟，我年輕時參加過工人糾察隊。我們保護過猶太人免受殺害。”

這一期的《文學報》被人們搶購一空，詩人接到了大量不相識的讀者拍來祝賀的電報。那些別有用心的評論家們開始向詩人出擊了，一家莫斯科的報紙連續發表文章指責詩人是反動的，是人民的小人和煽動民族仇恨情緒的罪人。然而這種評論畢竟是小丑的行為，它很快引起了巨大的公憤。全國各地無數支持的信件將詩人的家里堆得滿滿的。因為詩人的詩歌是真正為人民寫作的。

更令詩人驚訝的是，在一天清晨兩個年輕人找到詩人，這兩個身高都在一米九左右、皮夾克上佩戴著“運動健將”的獎章的年輕人告訴詩人，他們是學校共青團組織派來保護他的。這兩個根本就不懂得多少詩歌的年輕人，緊緊地跟隨詩人很多天以保護他的安全。他們知道這是為人民寫作而受到歡迎的真正的詩人，因而對于這項工作充滿熱情，而共青團挑選他們完全是處于體力上的考慮，他們一個是拳擊運動員，另一個是摔跤運動員。

詩人深情地回憶了這些讓他感動的場面，當然還有那些令他憤怒的人生經歷，當他看到那么多青年充滿盲目的熱情去崇拜一個獨裁的暴君，當他看到文學界那些烏煙瘴氣的情況，那些詩人們為了獲得斯大林獎金而勾心斗角，那些評選充滿了純粹的商業利益，他們期待在獲得獎金之后能夠獲得的巨大的好處：“作品可以立即再版，而且印數很大，各家報紙刊登他的照片和捧他的文章，能得到一個什么官職，不必排隊就能得到小汽車、住宅，也許還能得到別墅。”如此，他厭惡和憤怒！

詩人在他的回憶自傳中毫不留情地進行了批判。當他回到國內，才發現自己已經成了所謂的“叛徒”，莫斯科的報紙在連篇累牘地對他進行討伐和批判。但是人民善待了這個處于困境充滿良知和勇氣的詩人。他們在街道上攔住他，要求給予他以幫助。許多人給他寄來了錢物。一天清晨，他的朋友，蘇聯著名的演員任尼亞·烏爾班斯基闖到詩人的家中，大聲叫喊著，“我早就知道，你會活著的！”原來在前一天的晚上，美國之音廣播報道說詩人因為經受不住迫害而自殺了。當詩人與他的朋友舉杯慶賀他的再生的時候，門鈴響了。地段民警走過來對他說：“謝天謝地，還活著……葉夫根尼·亞歷山德羅維奇，您最好到陽臺上來，向人們亮亮相……”詩人走到陽臺上，才發現樓下已經聚集了很多人，他們看見詩人還安全的活著一起興奮得呼喊著“烏拉！”

隨后，又有兩名客人到來，原來是莫斯科作家組織的兩名行政領導，他們站在詩人的客廳里，有些不知所措地說，“任尼亞，您干嗎躲在家里，跟同伴在廚房里喝酒，可是現在全市都在傳說您自殺了，各種各樣的‘聲音’對這種傳聞大肆渲染。您最好拉著您的朋友恩斯特·涅伊韋斯內（注：蘇聯當代美術家，六十年代因宣揚現代藝術而受到赫魯曉夫的指責），同他一起隨便到哪一家飯店，熱鬧熱鬧，用香檳酒來射擊自己……”正當詩人和他的朋友處于莫名其妙的驚訝之中的時候，這兩位官員又接著說：“順便說一句，如果您在錢的方面情況看來不太好，這信封里有一點錢，是從我們的基金中提取的。今天就去飯店吧，別推脫了。”他們留下裝著一百盧布的信封讓詩人去趕快到一個公共場所去證明自己還健康地生活在世界上，否則他們將無法向整個蘇聯人民作出交代。

伊爾庫茨克州的黨委負責宣傳的書記亞·馬卡羅夫給他打來電話，“你干嗎把自己關在家里？乘飛機到伊爾庫茨克來吧，露露面，同人們接觸接觸。”他連忙說，“怎么，亞歷山大·尼古拉維耶奇，您沒看到首都的報紙嗎？……”詩人的朋友則意味深長地對他說，“伊爾庫茨克州的太陽早五個小時升起來。”當詩人來到伊爾庫茨克，他站在恩格斯內燃機船甲板上的時候，人們乘坐小船向內燃機游船開過來，展開橫幅標語，“你好，葉夫圖申科！”“葉夫圖申科，我們期待著您！”

在俄羅斯和蘇聯眾多的詩人中，葉夫圖申科是幸運的，他最終擺脫了他的母親曾經為其擔驚受怕的詩人命運。這是因為他始終為人民歌唱，他的人民自然加倍地去熱愛他們的詩人，任何其他外界的力量去觸及一個真正為人民說話的詩人時都要考慮到人民的情緒。因而詩人才在他的那個具備五個品質的最后總結道：“沒有游離于人民之外的詩人，猶如沒有不酷似父親的兒子。”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就是時人所講到的那句俗語，“為了理解自己，人民才造就自己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