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柳河干革命五七道路走全程,”這是當年柳河人叫得最響的一句口號。
1969年以前,下放到柳河五七干校的五七戰士基本都是文革中原單位被“砸爛”而“下崗”的人員,同后來1969年9月6日開始,在職來干校輪訓的五七戰士相比,在干校內部,前者被稱為“老廣”,而后者叫做“老在”。“老廣”之中大多數人在文革運動中多多少少地受到不同程度的觸動,對于文革運動的不理解和今后如何發展看不清,使他們對今后命運不得而知。下放到柳河干校后,也產生了在此走完后半生的想法。我們這些知青小將,是跟隨父母走上五七道路的。作為家庭,一般來說孩子們總是喜歡跟隨在父母身邊,特別是我們之中有大半還是未成年人。在那別無選擇地走“上山下鄉”之路的年代,能和父母共同走五七路,這已經是老天對我們的特殊關愛。所以,踏上柳河那天起,對今后怎么辦,根本就沒有認真去想過。
我們的到來,在柳河干校的人際關系中形成了較為普遍的家族關系,有的家庭成員三口四口都在柳河,這就無形中更增加了柳河人“綠水青山干點活,清閑自在農家樂”而了此一生的想法。所以,“扎根柳河干革命,五七道路走全程”,不僅是一句政治口號,也是當時柳河人的心聲。
正當柳河人忙于建造自己的家園,準備安家落戶時,1969年1月中旬,省里從柳河的五七戰士中間抽調了7名“老廣”重新分配了工作,柳河五七干校有了首批畢業生。這在當時柳河人的心中,起了很大的震動,雖然人數不多,但它燃起了“老廣”心中重新工作的希望,同時也動搖了“扎根柳河干革命”的信念。對于首批畢業的學員,柳河干校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儀式。“熔爐”冶煉出的“第一爐鋼”,柳河干校是不會忘記抓住每一個時機給他們烙上時代的政治色彩的。對離校的7 名戰友,每人贈送了5件禮物:毛主席像章、《老三篇》、扁擔、小板凳和鐮刀,每件禮物都附上臨別寄語和贈言。毛主席像章:主席像章胸前戴,革命豪情滿胸懷。永遠忠于毛主席,五七紅旗傳萬代。《老三篇》:《老三篇》是革命篇,送給戰友帶身邊。完全徹底為人民,海枯石爛心不變。扁擔:革命重任擔在肩,為民掌權保江山。為了人類全解放,永做人民勤務員。板凳:小板凳是革命寶,抗大精神要記牢。五七戰士不忘本,風吹浪打不動搖。鐮刀:一把鐮刀帶身旁,艱苦奮斗永不忘。風口浪頭煉斗志,三大革命當闖將。
在那段日子里,柳河大地又一次被“人心常激動,熱淚總欲流”的氣氛所籠罩。柳河人的內心世界在翻滾著波瀾,是激動,是興奮,是患難與共的戰友即將分離,情之所動,還是已盡渺茫的人生前途,又看到了曙光而興奮,哪個多,哪個少,只有當年的柳河人自己最清楚。
也許是事情來得太突然,在沒有思想準備的狀態下,大腦完全被激動和興奮所占據。也許是時間太短,柳河干校才建校半年多時間,柳河人還沉浸在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的激情之中,也許是人數少,沒有過多的涉及到在校革命小將的父母。這次五七戰士離校,對革命小將的思想震動不太大。
可是,接下來五七戰士接二連三的離校,而且是人數越來越多,涉及面也越來越廣,在革命小將的心目中也開始引起了波動。
最開始是在1969年7月初,干校抽調了300 人參加省里統一組織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到虎林、饒河等邊境縣和呼倫貝爾盟的兩個旗去宣傳“九大”精神。據說,工作隊結束后,工作隊員們有可能在當地,或是回省里重新分配工作。這次宣傳隊和以往不同的是選拔了個別的革命小將參加。這是柳河的知青第一次走出柳河干校,也許他們還會回到柳河,但是,這在柳河的革命小將心中朦朧地產生了一種潛意識,這似乎在說明著什么,它將意味著什么?
也就是在這段時間內,我的父親也離開了柳河干校。省委從柳河干校抽調了15名文革前的老處級干部,到各地市去檢查“九大”精神貫徹落實情況。雖然在柳河,我和父親的連隊相距十多里,見上一次面也不是很容易,但是父親在的日子里,心里總好像有依靠,日子過得很踏實,也別無它想。父親的離去,重新工作,是件好事。這也是每個柳河革命小將所企盼的。可是,父母的離開,使我們失去了精神的依托。
父親剛走的那段日子里,我的心里總是空蕩蕩的,似乎又一次地回到了第一次離開家的日子,日子過得再不是那樣踏踏實實,也開始了胡思亂想,夢想著有一天,我也會離開柳河,去尋找父親。
在一次次歡送五七戰士高校中,柳河的革命小將的內心也在開始著變化。由扎根柳河到開始動搖,由夢想離開到付諸行動。柳河開始有個別革命小將神秘地“失蹤”。這些革命小將是通過各種門路,去投奔解放軍這所大學校。這也是當時“上山下鄉”知青們離開農村的惟一出路。當年我也曾夢想過穿上那“時代驕子”的草綠色軍裝,無奈300度的近視,撕破了我的夢。后來柳河干校也有了兩次為數不多的招兵名額。在歡送父輩的同時,革命小將也開始歡送自己的戰友了。
有機會離開柳河干校,這在革命小將心中產生的震動,也不低于第一批離開柳河五七戰士在“老廣”心中產生的影響。
而真正的革命小將大批地離開柳河,還是“九一三”林彪出逃以后。隨著林彪的座機從天上墜落到地下,柳河五七干校也隨之從“天上”摔在了“地下”。從校方到受“迫害”的“老廣”,五七戰士都在忙于“落實政策”,給自己找出路,而我們這些還在“熔爐”之中冶煉的反修防修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卻無人顧暇了。
五七戰士和革命小將又一次重新編連隊,這一次不是和而是分開。革命小將們都被編入到生產部門,我所在的一營,也改為一分場,對我們的稱呼也又一次改變,由革命小將,改為革命農工。稱呼的改變,說明我們的身分在變化。由半工半讀的新曙光戰士,變成柳河這座“熔爐”中締造的反修防修的革命接班人,又由革命小將,變成去實現縮小城鄉差別的一代新農工。這些微小的差別變化,在柳河知青小將中的“智者”心中開始引起了反思。
上山下鄉之初,紅衛兵那種狂熱的激情,被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單調繁重的體力勞動融化殆盡。冷靜后的頭腦,他們開始發現,縮小和消除城鄉差別遠非紅衛兵橫掃“四舊”那樣“立竿見影”。這需要他們這一代人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做出一生的犧牲。柳河的知青小將,還沒有在心理上做好這方面的準備。當初,有些人是“毛主席揮手我前進”,滿懷激情的響應號召,也有些人是在“上山下鄉”的大潮中無奈的隨波逐流。但“上山下鄉”究竟為了什么,沒有多少人能真正的了解,大多數人還處在一片混沌之中。柳河熔爐的冶煉,三大革命實踐的洗禮,啟蒙教育加上強行灌注,柳河的知青小將,在混沌之中有所開竅。“上山下鄉”是讓我們這些城市里的“知青”到農村去,改變中國農村的貧窮落后,縮小三太差別,接過貧下中農手中的班,這是在培養一代反修防修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這將意味著我們這代“知青”在農村要呆上一輩子。柳河的知青小將還沒來得及認真思考,是否能承受在農村呆上一輩子的事實,“九一三”事件就爆發了。在質疑“文化大革命”的同時,對“文革”中產生的知青上山下鄉是否正確,也開始了懷疑。在廣大知青心中那難以承受在農村呆上一輩子的潛意識,使他們對上山下鄉的反感更加激烈。然而,最終擊潰柳河知青小將心中的最后防線的,是柳河干校的日見衰落,昨天還在那里堅定地走五七道路的父輩“老廣”五七戰士們,如今,也在為離開柳河而奔波。這一切在柳河知青小將心中的影響是極其灰暗的,柳河干校罩在知青小將頭上那僅有的一點點政治光環,也徹底破滅了。昨天那“扎根柳河”的誓言,在三大革命實踐造就一代反修防修新人的豪情,也都隨之化做春水。沒有人再愿意“扎根柳河干革命,五七道路走全程”,大多數人是不情愿就這樣做出終生的犧牲。柳河的知青小將們開始為自己的前途命運而發愁和擔憂。
知青返城的風也刮到了柳河。第一批知青小將大多數是安排在大集體的“菜市場”和“醬菜廠”,只有個別的安排在國營“國旅飯店”學廚師,“黑龍江旅社”做服務員。這批人的返城安置,在那公有制根深蒂固的年代,沒有進國營,好多人心里是不情愿的。可是,能在一千多名的知青小將之中,成為首批踏上返城之路,也算是幸運的,對比之下,也可自求心態平衡。可是他們誰也不會想到,走的這一步,竟會影響到他們的終生。在后來的日子里,他們大多數面臨著“下崗”而再無力就業,成為歷史犧牲和拋棄的一族。
在離別送行的日子里,再沒有那激情火爆的場面,而更多的是患難離別的真情,同病相憐的傷感。當兵,返城,升學,柳河知青小將開始了一批批送走身邊的戰友。送戰友,再不是“人心常激動,熱淚總欲流”,而成了還沒走的知青小將一次次的心酸傷痛。傷感,悔恨,祈禱,遙盼,矛盾復雜的心態,在一次次撕裂著留下的知青小將的心。
那是一個初秋的夜晚,一分場的食堂里燈火通明。為了歡送被錄取為黑龍江省衛生學校和省師范學校的戰友,在這里舉行著送別酒會。這批要走的戰友,基本都是第一、二批來柳河干校的老小將,他們是一分場知青小將中的骨干,也是我在柳河干校中最要好的朋友。這里有我們一列火車同來的戰友,也有整建黨工作隊一起奔赴農村的戰友,有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同窗,還有小樂隊的伙伴。他們之中有平日里對我倍加關愛的大哥哥,也有曾為我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的大姐姐。看著朝夕相處的戰友們即將離去,我的心中有著難以用語言能表述清楚的滋味。無論是走的,還是留下的,在座的每個人的心中,都是那樣的不平靜。一次次的臨別祝酒詞,一次次讓人心跳的臨別贈言,在催人淚下。
淚水一次次地擦干,又一次次地流下。屋外,初秋的柳河夜晚,天氣已經是很涼了,可是屋內那熱烈的氣氛,那患難與共的戰友情愫,在溫暖著在座每個人的心。夜已深了,人們還遲遲地不愿離去。酒桌上的臨別贈言和祝酒詞也越來越少,人們開始在那里頻頻舉杯,拼命地喝酒,仿佛一切都在杯酒之中。沉悶下來的氣氛,壓抑得心中難已透氣。有人開始暫短的離桌來到屋外,想借助涼爽的秋風,驅散內心的郁悶。我也來到了屋外,月夜之中,身體感到了陣陣的涼意,秋風穿透了身軀,吹得心肺格外的涼爽和清透。我抬起了那早已被酒精麻醉顯得有些呆木的頭,久久地遙望著夜空。此刻的心中只想拼命的吶喊,對著那浩瀚的夜空,對著已變得黑暗的塵世,對著那遠處夜幕籠罩的群山。企盼我的吶喊能喚來明媚的陽光,驅散塵世的黑暗,喚醒沉睡的群山來為我們這代人作證,記下這不尋常的夜晚。
我成了送行隊伍中的常客,一次次心痛過后,我在心中暗暗地祝愿著戰友們走好。面對當兵的戰友,我是可望而不可求,對那些安排在“醬菜廠”的戰友,為他們抱怨而不值,對那些如愿以償升學的戰友,羨慕之余,為他們祝福。
在那送戰友的日子里,我的這顆心經受的摧殘和洗禮,使我永遠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