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族“款約”習慣法淺論

摘要：侗族“款約”習慣法帶有原始契約制色彩，其內容、運作和特點具有典型的民族性和地方特色，對推進侗族地區當代法制社會的建設有一定的借鑒和啟示意義。

被民族社會成員集體認可，并賦予其法律效力的那部分風俗習慣即構成為該民族的習慣法。它是民族成員為維護社會秩序、保障社會安寧、調整人際關系而約定俗成的或社會成員集體制定的行為規則。它依靠社會輿論、成員共同信念、群體力量、物資力量以及民族傳統意識和首領的威信，甚至神明的力量來實施。侗族沒有建立過民族政權，故無國家法，又無文字，無成文法。但侗族社會卻有功能齊全、權威性極強的民族習慣法，即侗族“款約”習慣法。通過民間世代傳唱的款詞、耶歌、民歌及漢文碑刻“款約”等習慣法保存和傳承之載體，我們能夠比較完整地發掘和分析這份寶貴的文化遺產。

一、“款約”習慣法的主要內容

侗族廣義習慣法，指一切約定俗成的旨在規范個體行為、維護社會穩定的規范總和。包括具有限制個體行為功能的風俗習慣、禁忌在內。習慣法的內容主要還是社會習俗、社會禁忌，“俗成”的因素居多，還沒有上升到系統、全面和整體的高度，自覺的、主動的和全民參與的“約定”成份較少。侗族習慣法，主要指狹義的習慣法，即社會內部成員共同認可、約定，由權威機構或組織進行監督、執行的條規條款，稱之為“款約”習慣法。狹義習慣法是一種前國家法或亞國家法。作為一種類似正規法律的行為規范，它不同于其它一般的習慣或道德行為規范的重要特征之一，就在于它具有對社會個體行為的外在強制規約性，即它有一個社會公認的權威組織來保證它的內容能得到強制性的實施。侗族傳統社會的權威組織主要有兩類：一類是最底層的村寨內部的鄉老和鼓樓議事制度；另一類是單個村寨與其它村寨之間結合而成，具有自治與自衛雙重功能的盟約性質的“合款”組織。

“官家設衙門，侗人選鄉老；朝庭設官府，民間推頭人；村村有婆婆補爛衣，寨寨有頭人理事情”①。侗寨通常都有一至數名不等，品德高尚、通曉古規侗理且辦事干練、組織才能出眾的中老年人，被公推為自然領袖，稱“寨老”、“鄉老”。由他們主持村寨民眾聚會鼓樓，制訂出適用于本村寨的內部規約。各款區的款組織負責制定本款管轄區域內款眾必須嚴格遵守的“款規款約”。各款有民主推舉產生的款首，由他們招集款眾在“款場”共同議事、訂立規約。議款程序，“約法款”款詞有描述：“款首邀集寨老、款腳傳報眾人。大家相聚一坪，共同議定村規。殺牛盟誓合款，集眾制定規章”②?！翱钜幙罴s”制訂時都以殺牛分肉、立無字“巖石”碑于款坪的象征儀式，或以漢字、漢文記侗音刻“款規款約”于石碑立于款場，來強調約法的嚴肅性、權威性，增強“款規款約”對侗族社會的威懾力度。

侗族“款約”習慣法的內容與當地的社會生活、生產實際相適宜，既有穩定的一面，也有發展的一面；既有全局意義，也有局部意義。涉及社會生活各個方面和各個領域，從家庭到社會，從刑事到民事，從集體到社會個體，從生產到生活，等等。主要體現在“約法性”款詞當中。雖然在今侗族集中分布的不同地區、村寨口頭傳承內容詳略不等，處罰輕重有別。但大同小異，總的原則和精神及其功能都基本一致。所調整的社會關系環節、懲罰的手段、懲罰力度基本相似，普遍執行《陰陽款》款約。綜合各種搜集整理的口傳資料和殘存的石碑碑刻內容可以看出，侗族傳統社會中的不法行為和犯罪行為，集中體現為“六面陰事和六面陽事”。“六面陰事”之當事人可處以剝奪生命權，“六面陽事”是所犯罪較前者為輕，由處死以外的其它規則實施懲罰的六種不法行為。《陰陽款》訂出六面陰(死刑)、六面陽(活刑)，六面厚(重刑)、六面薄(輕刑)，六面上(有理)、六面下(無理)，十二條款，十八條規章。即六面陰規、六面陽規和六面威規三大類，包括死刑、活刑及教育之類的懲治措施③。六面陰罪有：偷牛盜財竊糧一類；破壞地脈，挖墳掘墓一類；搶劫、殺人、放火一類；背叛村寨、吃里扒外一類；奸淫婦女、拐帶人口一類；亂倫敗俗一類。六面陽罪有：勾雞引鴿，即婚、戀、家庭關系方面違俗規規禮約的行為；詐財騙物的行為；偷放田水，毀壞田塘的行為；亂砍濫伐林木；搬移界石，侵占他人財產的行為；小偷小摸，偷雞摸狗、下園摘菜一類行為④。

“六面陰六面陽”、“六面厚六面薄”、“六面上六面下”，這個古老的法律體系從族規、族法到社會治安、民事、刑事訴訟、生產管理，以及包括各地封山育林、保護莊稼等鄉規民約在內的各個方面，都規定有具體條款，對侗族社會有安定治亂、懲惡揚善、保障經濟社會發展的作用。它的體系結構為“六面”，指的是東、西、南、北、上、下六個方位，其含義是全方位地治理社會，可稱為“六合”治理⑤。

二、“款約”習慣法的運作

“款約”習慣法的運作包括判決和懲處、執行等幾個環節。

凡發生違反本村寨規約或款條，而且情節較輕微的不法行為，以及村寨內部的民事糾紛，均由寨老召集本村成員聚集在鼓樓或鼓樓坪進行評理、調解和裁決。所謂“寨里有事寨里判，村里殺牛村里斷”；“哪人不聽，當眾捉到，銅鑼傳村，千家事，眾人理，眾人判殺就殺，眾人斷打就打”⑥。一旦發生觸犯款規款約情節嚴重的犯罪行為，或者“小款”范圍內村寨間的糾葛和沖突，則由“款約”的范疇和組織的權威來裁斷，通常是在款首的組織下，召集當事村寨寨老并款眾聚會款場“起款”，或調解或審判、斷案。審判和定罪、量罰重均重在證據，“不管是誰，捉不到賊身，抓不到把柄；眼不親見，捉不到手，……逃走鷂鷹躲山林，算它僥幸”⑦。但只要人贓俱獲，絕對秉公懲處，決無姑息之理。而且寨老、款首組織眾人裁決案件時，必須嚴格依照規約，公平正直、一視同仁。款詞規定，“做事要在理，處事要公正，要象戥稱兩頭平。不許誰人，佩刀偏右，挑擔偏左；手捧上頭，腳踩下面；如不公正，我們六村不用，六洞不容，村寨不要，讓他自省良心”⑧。當人判出現意見不一致的時候，則按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以多數意見結果為最后定論。

神判適用于案情特別復雜，人判難以奏效而當事人又同意使用“神判”來解決的案件。神判運用“撈油鍋”、“吃槍尖肉”、“煮米”、“砍雞”、“看雞眼”等方法。“吃槍尖肉”專門用來查處款組織內部奸細，全體成年男丁聚集款坪，聆聽款首念畢款詞，然后依次飲酒起誓，誓詞多為“若引草進地，引敵進村，做了有害于大家的事，我就死在槍尖之下?！比缓笥米烊ャ暱钍状猎陂L矛尖上的大塊牛肉，大家深信凡作了虧心事、發假誓言者會立即死于槍尖之下⑨。其余四種則視是否手被燙傷、米是否能煮成熟飯，雞死后雞頭朝向位置、雞眼的開閉等不可預先測度的結果，來認定當事人是否有罪。神判一般都請鬼師出面主持，更增添其神秘色彩和權威性，即使出現冤假錯案當事人只能聽天由命，接受現實。這種看似不可思議的裁決方式，建立在經驗事實基礎之上，缺乏今人所謂的科學實證。但在某種特殊的社會場景當中，使得爭執難決的社會糾紛最終得以確定，雖有可能損害公平公正，從效率角度看，神判法仍不失為民間社會創造的法文化里一個富有成效的地方性知識成果。

按違規犯法之程度輕重，懲罰方式的層次以其輕重可分解成：

1、“活埋”及“沉塘”。主要針對屢教不改的罪大惡極者，由本房族兄弟將其帶到山上挖坑活埋，并在死者身上釘入木樁以示來世也不得作惡，或者綁上石頭沉水溺斃?！吨喂瓷允煺摺房钤~說：“拿他穿上紅衣裳(死刑犯的衣著)，拿他穿上舊衣裳，要他一命歸天，要他一個頭落地(泛指死)，要他三魂歸地府，要他七魄用土埋。拿他三人塞鼠洞，拿他五人堵蛇窟”；棍棒打死。《侗人苗人共同擒拿壞人》中說：“七成拿去殺，八成要他死。柴棒打額頭，木棍打腦后，使他全身是血，讓他一命歸陰”；《治破壞家庭者》中說“使他背貼著柱腳，臉望屋梁，三棍打得他身起青色，五杠打得他肉粘杠棒”。

2、開除“族籍”、“寨籍”。對屢教不改的慣偷犯，可將他本人及其家屬(有縱容、包庇行為)驅趕出寨逼其遠走他鄉，不經允許，不許回寨。

3、“進駐吃喝”。對于惡意損害公共利益者，或犯事者不按裁決受罰或對懲處有抵觸言行，全寨人可進入其家，強令其提供酒肉飯菜。若有怠慢，可自己動手將其家中的雞、豬、牛宰殺煮食。甚至搗毀其部分房屋，以示懲罰。

4、“罰吃豬狗糞”，一般是犯傷害人的罪過，或者惡語傷人，屢教不改者，令其當眾吞食豬狗屎，以示其像豬狗一樣沒有人性。《約法款》說：“豬屎要他吃一團，狗屎要他塞滿口”。

5、針對輕微過失者的處理方法。灌水，將犯事者拿到涌水浪的地方灌水；罰款，罰款的數目因事、因人、因時、因地而異；罰勞務，若犯事者無錢財家當，就罰其做公益勞務，如打掃村寨、修路、為鼓樓砍柴等；原物退還及賠償損失。

6、“款約”習慣法對于能夠積極承認錯誤并有悔改表示者，多實施教育懲戒。其措施有：“敲鑼喊寨”，由犯事者自敲銅鑼，走寨串巷，邊敲邊喊，自己數落自己的罪過，表示當眾悔改并教育警示他人；“送串串肉”，有損害公共利益的過失，比如放火燒山，失火燒屋，則由犯事者殺豬或殺牛，將肉煮熟切成片，穿成肉串，挨家分送，以表歉意。有的在送肉時還要敲鑼喊寨；“洗面”，發生矛盾爭執后，經過調解，一方當事人自認理虧，則殺雞一只，酒一小壇，肉若干斤，在本房族老人陪同下，到受害者家中當面賠罪并沿途燃放鞭炮，曉知全寨。

根據違法行為及其判決后果，侗族民間對懲罰內容有多種執行方式。有的是集體強制性執行，如“進駐吃喝”、“隔離懲處”；有的是自己執行，如敲鑼喊寨、“洗面”、“送串串肉”等。侗族社會執行死刑無專門機構，溺水、火燒、槍棍石頭等器械打擊致死乃至活埋的死刑處罰，多由罪犯的直系親屬、宗族族人等執行，有學者認為“血親行刑”，是“分別從社會公益和行刑人自身的利益出發而達到一種統一，這是人類在社會公共權威組織尚未發達至國家組織階段所采取的一種初始而有效的法律技巧”⑩。

三、習慣法的主要特點

1、“款約”(約法款)的主要內容是約束人們行為的法律規范和違法的量刑規定，初步具備了構成法律規范的兩個法理要件。即既有行為規范部分，又有法律后果部分；既有保護性的法律后果，又有懲罰性的法律規定；并貫穿于約法款的全部內容之中。侗族約法款中還有關于授權性和義務性的規約，以及量刑規定等法理思想。所謂授權性規約，是指允許人們或者授權人們可以作某種行為的規約。所謂義務性規約，是指款組織的成員應該具有的基本權利和義務。而這些權利和義務，是受到約法款保護的?！傲骊幜骊枴薄ⅰ傲婧窳姹　钡牧啃桃幎?，雖然是籠統的、簡單的和原始，但卻能正確地區分重罪和輕罪，量刑也能相應地區分為重刑和輕刑?！傲骊帯奔粗刈?，對重罪的懲罰是“六面厚”，即重罰；“六面陽”即輕罪，輕罪輕罰，稱“六面薄”。這些規約說明，侗族的約法款對違反規約的行為和結果有了初步的級別上和程度上的區分。

2、“款約”(約法款)很大程度上是在長期的社會生活中逐漸自然形成的，通過群眾共同議定和約定而成，它的產生源于人們的社會需要。它的立法、司法都通過了村寨群眾的商定同意和盟誓來實施，是一類群眾公約。也是人們適應自然環境、維持生存的有效文化模式。因此，具有廣泛的群眾性。同時，他的地域局限也很明顯，只對認可行為規范的成員有效，只在通行的范圍內發揮作用。沒有國家法那種普遍統一的效力和權威。

3、南部侗族聚居于湘、黔、桂交界的崇山峻嶺之中，封建王朝統治鞭長莫及，“合款”組織實質上起著對內組織和管理地方社會，協調民族內部矛盾；對外共同抵抗來犯者的作用?！昂峡睢苯M織雖然未能上升為政權組織，始終保持著民間自治聯防的性質。但“合款”所制訂的各種法規，執行中相當嚴格，一絲不茍，并三令五申，不許逾越。對款首、寨老犯規，也依款嚴懲，不得徇私枉法。因此具有很強的權威性。

4、因時致宜、因地制宜與民主立法、集體審判相結合，通常針對環境的變化，隨時“聚款”修改、增補“款約”，或隨時隨地進行眾議眾裁制止、處罰違法行為。因此，“款約”習慣法具有較為公平卻不失靈活的特點，約束和制裁效率更高；“吃里扒外”必處重罰，凡出賣民族或群體、村寨利益，對“民族”的生存與安全構成威脅的行為即為處死之重罪，其行為絕不寬容；不報官府，自己處理，盡量避免與外力糾葛；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違法必究，人人同罪；民主議決，親屬行刑；神判與人斷結合的審判方法；處罰手段多元，教育與懲罰結合，有死刑無徒刑。

[本文為湖南省普通高校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中國古代文學與社會文化”研究基地成果之一。]

(作者單位為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

注釋:

①②⑥⑦⑧湖南少數民族古籍辦公室主編:《侗款》，岳麓書社1988年版，第18#65380;84#65380;112～113#65380;86#65380;112～113頁#65377;

③鄧敏文#65380;吳浩:《沒有國王的王國——侗款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69頁#65377;

④有關“約法款”款詞的詳細內容，可參見《侗款》，19～96頁;《沒有國王的王國——侗款研究》，69～79頁;楊雄新:《侗款款詞》，載廣西壯族自治區三江侗族自治縣政協文史組編:《三江文史資料》（第1輯）#65377;

⑤姜大仁:《侗族政治遺產資源探析》，載《貴州民族研究》2003年第3期，第155～161頁#65377;

⑨鄧敏文:《神判論》，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1頁#65377;

⑩周勇:《侗寨村落法初探》，載《民族研究》1994年第6期，第47～55頁#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