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復觀先生是中國近現代文化史上成就卓著的學者,其著作《兩漢思想史》、《中國人性論史》、《中國藝術精神》等都是在中國學術界享譽已久的著作。徐先生對中國傳統文化具有一種由衷的熱愛,他自己也有一種勇猛無畏的性格和作風,這種性格和作風既是徐先生為人處世上的特點,也體現出一種特殊的文化魅力,是在中國文化背景上彰顯出來的一道獨特風景。
勇者型的現代大儒
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為熊十力門下的三大弟子,也是新儒學的中堅人物,可以說新儒學能成為今天一個影響甚大的學派以及熊十力新儒學開啟人物地位的獲得,是同他們的努力分不開的。人們形象地把這三人比喻為智者、仁者和勇者,徐復觀被認為是勇者。孔子說“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在這一點上我對徐復觀體會尤深,特別是他那凡事無所畏、幾乎近于霸道和蠻不講理的作風。
我對這一點的最初感受是從他的《兩漢思想史》卷一后面所附的對許倬云的駁詰文字中得來的,現引數段如下,以見一斑:
但由許君這段文章的混亂、矛盾,便立刻懷疑到,他可能完全弄錯了。再繼續看下去,發現許君治學,走的是一條省力、取巧,以致流于虛浮詐偽的路。他還未養成閱讀古典的能力,所以不曾在基本材料上用功。
更使我驚訝的是,許君在美國得有博士學位,但并沒有受到西方學術中的邏輯訓練,所以不能發現自己雜抄中的相互矛盾。一篇學術性的文章寫出來而要完全沒有錯誤,幾乎是不可能的。但像許君這種全篇找不出幾句妥當話的文章,卻實為少見。
使他不知道學問的甘苦,使他不知道學問是要在平時精密中做出來的,而一下子自我陶醉,不知不覺地走上了浮薄虛偽的路。從他的文章看,他不曾深入到中外古典中的任何一部,以作為自己的立足點,而只是浮光掠影的以為自己知道的很多。到了現在,他的老師們更是向他恭維之不暇,不敢和許君認真地討論一個問題。即使討論,許君也不會接受……許君又學熟了一套虛偽的世故,在他的文章附注中,不斷地對這位“謝謝”,對那位“謝謝”。
任何文章都有其風格,風格于不知不覺中流露出了一個人的人格;許君今日正在以這種方式來維持他的地位,一直順著這樣發展下去,那便完全不可救藥了。
徐先生這里提到的文章是許倬云先生發表在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三十八本上的《周人的興起及周文化的基礎》。由文獻征引中的一些錯誤出發,進而推論到做學問的不扎實尚情有可原,然而進一步上到為人的虛偽浮詐和投機取巧上,這一點,恐怕只有徐先生才能做到,而且“全篇找不出幾句妥當話”的句子,這樣不客氣的批評,恐怕也只有徐先生才能寫出。
仔細考察一下徐先生對許先生的駁詰便會發現,這其實是一時意氣的產物。如下面一例:
許君在“二,周人的祖先”一節中,當然從后稷說起,許君對后稷的說法是“一位半人半神的人物,在他幼年的時候……逃過了牛羊的踐踏,逃過了森林中的迷途。便在冰上凍也凍不死。”
許君在“冰上凍也凍不死,有飛鳥來庇護他”的兩句話中間,缺少因為兩個字,下一句便成為附帶的情形,也與詩原意不合。

他們兩個在這里爭論的是《詩經》里《大雅·生民》中的一句描寫后稷的詩,詩中說后稷初生時被母親遺棄,“誕置之寒冰,鳥覆翼之”,許倬云由于深受西方科學精神的熏陶,對于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自然用一種未免感到好笑的眼光來看,于是就用一種輕巧俏皮的語氣來對古人奉為經典的文獻進行轉述,偏偏徐復觀卻十分較真,竟然要從里面挑出紕漏。可以看出兩者之間的差異其實是一種文化觀上的差異,由此也可以看出徐先生勇猛無畏甚至有些霸道的作風。
其實,考之徐先生一生的立身行事,對于他這種剛猛無畏甚至有些偏激的特點印象會更加深刻。1957年,殷海光在《自由中國》第十六卷第九期發表《重整五四精神》一文,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抨擊,徐復觀十分憎惡“五四”以來動輒言民主科學而虛無中國傳統文化的作派,聞訊后立即撰寫《歷史文化與自由民主——對于辱罵我們者的答復》進行還擊,兩人也由多年好友一變而為論敵,關系迅速惡化。1961年11月,美國國際開發總署主辦“亞東區教育科學會議”,胡適在開幕式上用英文演講《科學發展所需要的改革》,徐復觀知道后寫了《中國人的恥辱,東方人的恥辱》進行回應,態度之憤激從文章的標題即可看出。1965年更是同李敖因持論不同大打筆墨官司,直至最后對簿公堂,兩敗俱傷。60年代后期,徐先生任教的臺灣東海大學由于教會學校的背景,要求以基督教為主要的文化背景對學生進行教育,徐先生憤而抗議,堅持中國文化在教育中的主導地位,并因此同校領導決裂,受到排擠,出走香港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學的新亞研究所。
在這一系列事件中,徐先生身上無不體現出一往無前的勇猛氣概和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深深熱愛。
巴河邊走出的文化赤子

徐先生曾說:“我真正是大地的兒子,真正是從農村地平線下長出來的。”又在預先擬寫的墓志銘中說:“這里埋的,是曾經嘗試過政治,卻又萬分痛恨政治的一個農村的兒子—徐復觀。” 1903年1月31日,徐復觀出生于湖北浠水一個偏僻山村的貧苦農家,父親雖然讀過書,但未中秀才,是一個鄉間塾師。確然,徐先生幼年時貧困的家境給他一生難以磨滅的影響,他的出生地鳳形灣更是他經常為之魂牽夢繞的熱土。在他彌留之際,他似乎仍能聽到母親絕望的呼喊:“給我點亮兒吧,給我條路吧!”這聲呼喊透過歲月的風風雨雨,連同他苦難的童年,一直伴隨著他,也是他潛意識中進行人生和社會思考的背景。他說:“我的生命,不知怎地,永遠是和我那破落的灣子連在一起;返回到自己破落的灣子,才算稍稍彌補了自己生命的創痕。”(《舊夢·明天》)1918年,徐復觀考入湖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當時的校長劉鳳章是一個篤信王陽明知行合一的人,他那種身體力行的精神給徐復觀一生以很大影響。徐復觀入的是國學門,任教的幾個人都是在古文上很有造詣的學者,在他們的悉心教授下,幾年中徐復觀用功精勤,對中國的傳世典籍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研讀。1923年,湖北省國學館招收學員,徐復觀在三千考生中名列第一,當時負責招生的黃侃十分高興,予以很高的期望,說:“我們湖北在滿清一代,沒有一個有大成就的學者,現在發現一位最有希望的青年,并且是我們黃州府的人。”歷史證明,他的預言是十分準確的。
牟宗三曾經把中國近代的學者分成兩類,一類是以陳寅恪為代表的“同光年間公子型心態的學問家”,他們家境優越,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年紀輕輕便取得驕人的成就,名滿天下。另一類則是以徐復觀、熊十力師徒為代表,主要靠個人堅忍不拔的意志和長期艱苦卓絕的努力,歷經種種磨難,最終在中國學術史上贏得自己的一席之地。徐復觀曾經說自己是從社會的最底層爬上來的。當時農村相比其他階層來講,傳統文化的影響仍較為巨大。同前一種人相比,他們沒有到外國留學的經歷,自小在傳統文化的浸潤下長大,對于中國的傳統文化有一種情感上的親切感和依賴感,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溫情和敬意。而不是像前一種人那樣,強調以科學和理性的精神來剖析中國傳統文化。他們更注重發掘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義并努力使其發揚光大。這種文化觀上的不同和早年做到國民黨少將的坎坷經歷使徐復觀自覺地同當時的學術界區別開來,對于當時奢言科學救國和以西方的民主制度來改造中國的國體政體的呼聲,他更多的是以一種局外人和旁觀者的立場來看待,并時不時地進行棒喝和抨擊,他一再自稱“鄉下人”和“農民的兒子”,便是對當時的主流表明自己的態度,其言語中也有著難以掩抑的自豪感。他一貫反對拿西洋的所謂科學理論來評剖中國的傳統歷史文化,認為中國傳統文化具有西方文化所無法認識到的優越性。
許倬云正可謂少年得志,不知學問甘苦,又拿了美國的博士學位,在研究中主要以西洋的邏輯方法和分析方法對中國的傳統歷史文化進行剖析,不幸正觸了徐先生的大忌,因而被作為盛怒下的犧牲品了。在這件事上,體現出徐先生對中國士人長久夢想的一種珍視和維護,而后稷云云正是中國士人心目中一種理想的象征,徐先生通過對這一象征的愛護表現了他對傳統文化的深厚感情。
復雜的人格魅力
徐先生在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上取得的成就無疑是在對中國傳統思想的闡發上,他主要是以一個思想家的面目出現在中國學術史上。在中國哲學的傳承上,徐復觀同牟宗三一起成為與馮友蘭的“新程朱派”相對的“新陸王派”的代表人物。徐復觀在這種思想派系的選擇上,是同他如火一樣的性子相一致的,他的這種性格同陸九淵“直尋本心”的勇猛作風、熊十力“截斷眾流”的闊大氣象是一脈相承的,相對于程朱派來講,他們更注重個人內心的體認,而不是向外廣求博覽,顯示出更為強烈的主觀性,這也可以說是他之所以能成為新儒家中堅人物的一個先天條件。他在《中國藝術精神·自敘》中說:“過去所寫的政論文章,從某一方面說,乃是為今日普天下的人伸冤。十年來所寫的學術文章,則是為三千年中的圣賢、文學家、藝術家,伸冤雪恥。”正是這種勇于承擔文化傳承重任的心態和一往無前的勇者氣概,使徐復觀在對中國道德精神和藝術精神的深入發掘及光大上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
當然,這種有時過于武斷的作風帶給他的負面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他在《我的教書生涯》一文中說:“因我個人的社會經驗與歷史,越是熟的朋友對我的評價越差。”這種結果恐怕同他過分性情的處世方式也不無關系。1965年那場同李敖兩敗俱傷的官司,致使臺灣當局坐收漁翁之利,臺灣的民主力量蒙受重大損失,事后連他自己也后悔不迭。
在學術上徐先生鉤玄抉隱,發前人之所未見,尤其是對中國思想脈絡大的把握方面之準確令人嘆為觀止。但在具體細節的處理上,卻時時有由于武斷或牽強而令人不能信服的地方。如他在《中國古代姓氏觀念的演變》中說:
《蕭相國世家》劉邦謂:“且諸君獨以身隨我,多者兩三人。今蕭何舉宗數十人皆隨我。”以此定功的高下,實則蕭何有宗,而其他人并沒有宗。
不知道徐先生由何得出“其他人并沒有宗”的結論的。如果有其他證據的話,在這個關鍵的地方自然不應該省過不提,如果僅從字面意義上來理解的話,高祖的這句話恰好可以推出其他人也有宗,但并沒有如蕭何一樣率領全宗的人跟隨劉邦,由于蕭何這種特別的忠心和支持,因此高祖認為他的功勞遠在眾人之上。
這一些小的紕漏自然無損于徐先生的大成就,人說文如其人,就因為如此,我們才可以從字里行間讀出一個呼之欲出的作者本人來。這也更顯出徐先生的可親可近的坦蕩胸懷。人說圣人無情無欲,空如無物,這種說法幾近于道德上的寓言境界,其實大多數人仍是未免于血肉性情的。徐復觀的這種勇者之風也許為許多主張中庸的人所不能認同,但是,片面的深刻其實比全面的平庸更有價值,有些東西正是因為他們的不完美才使得他們的特點格外凸顯,留給人強烈的印象,贏得人們的尊重和贊賞。
同時,我們也應當注意到,徐先生的這種勇氣甚至蠻不講理的霸道是和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深深熱愛密不可分的,他的這種作風是有原則的,不是不講是非的胡攪蠻纏。他有著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發自心底的信仰和熱愛,因此在關鍵時刻勇于挺身而出,而不是做毫無是非原則的鄉愿,這一點正是常人難以企及之處。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