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希臘《伊利亞特》、《奧得賽》到列夫·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再到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從英雄史詩《格薩爾王傳》到《水滸》、《三國演義》,再到《保衛延安》、《高山下的花環》……英雄主義作為全人類的文化表征,常常是作家們揮之不去的情結。對于軍旅文學來講,英雄主題更是其歷來所著力表現的主題。英雄主義是貫穿當代軍旅文學史的重要的價值追求,而塑造英雄形象,有評論家表示,可能是軍旅文學的魅力所在。
美國作家赫姆林·加蘭說過:“草草地瀏覽一下文學史的發展,我們不能不看到,它的一些特點正在死亡,而另一些特點在繼續發展。這些發展著的特點,正是主要的和最根本的,它們是藝術的脊梁骨,而不同肌肉組織的凸起或血液的奔流?!保ê漳妨帧ぜ犹m《破碎的偶像》轉引自《文學自由談》1994年4月)這確實道出了藝術發展的規律,如果沒有對十七年文學的回顧反思,就不會有新時期文學的蓬勃發展。所以我們先來梳理一下“十七年”英雄形象塑造的概況,還是十分必要的。
“十七年”的軍事小說主要取材于剛剛過去的戰爭生活,它們從各個不同側面再現中國人民為爭取解放所進行的艱苦卓絕的武裝斗爭,《呂梁英雄傳》、《保衛延安》、《紅日》、《林海雪原》、《鐵道游擊隊》等長篇小說代表了這一時期軍事文學的最高成就。但是,恰恰因為它的過于突出,不僅是軍旅的“主流”,而且也是整個當代文學的“主流”,所以人們反而沒有把它從當代文學中單獨劃分出來,給予特別觀照。這些作品在戰爭血與火的交織中,塑造了像周大勇、石東根、沈振新、楊子榮等一批無產階級的英雄形象,影響深遠,成就不容抹殺。
但是,在英雄人物的塑造上,“十七年”軍事文學也往往存在著嚴重的理想化、神圣化、概念化趨向。其主要表現為:一、把英雄人物寫成高大完美超凡入圣的超人,甚至不許寫他們曾經有過的缺點、錯誤和世俗人常有的種種情欲,以至于“文革”中出現了“三突出”、“三陪襯”的創作模式以及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大全”式英雄。二、類型趨同,所有的英雄人物都具有一種共同的性格,對革命事業忠貞不二,視死如歸、剛強果斷而又足智多謀,事實上他們不過是英雄集體的化身,他們的性格不過是某種政治道德品格的形象體現,并不具有更為復雜的人性內涵。三、偏重外在行為的描寫,有意回避人物思想感情的波動及心理變化,尤其是缺乏對英雄人物的思想感情的彰顯。四、性格一貫制,由于不許寫缺點,寫變化,英雄人物的性格必然是靜止的、單一的、固定不變的,從出場到終場都保持同一種精神姿態而沒有發展變化。(參見《新時期軍事文學的英雄情結》《文學評論》1990年第5期)
新時期軍旅小說的創作數量并不算豐厚,沒有了五六十年代的轟動,也沒有了那種令人歡欣的全民捧讀的盛況。然而,這一時期的軍旅小說創作,與前一個時期相比,審美形態豐富多樣,審美內涵更為深化,文學的審美性大為提高,是對前一歷史時期軍事小說創作的整體超越。本文試圖從英雄人物塑造的新變上,觸摸當代軍旅文學的發展與變化。
首先,英雄的成長模式不同。我們不難發現,“十七年”軍事小說中的英雄的成長過程幾乎無例外的都是通過外部沖突完成的。英雄的成長基本上是一種圖示:苦大仇深的勇猛之人,后來在戰爭的錘打中一步步成長為英雄。作品注重表現的是戰爭對人的錘煉過程以及英雄外部的英雄行為?!坝⑿蹅儭鄙砩隙佳笠缰な幈挤诺母锩鼰崆?,帶有一種氣吞山河、裹挾風雷的磅礴氣勢,表現出一種一往無前、無堅不克的英雄氣概。實際上,可以說在那個時期的作品中,英雄是天然的英雄,是“生而有之”的。
這一現象,從50年代的《保衛延安》到60年代的《紅巖》,包括《紅日》、《林海雪原》、《紅旗譜》、《鐵道游擊隊》等作品都表現得比較充分。它們追求的是理想中完美的軍人和英雄,是思想家式的英雄,他們勇敢、忠誠、堅忍、無私和敢于犧牲、百折不撓,是為英雄而生的英雄。作家筆下的軍人是主動地自覺地實現著英雄行為和英雄思想的“內外合一”,他們高純度地、凝練地集中體現了職業軍人應有的一切素質。然而,這種只強調外部環境或是外部沖突對英雄的決定性作用,必然會導致英雄性格的一致性以及形象的類型化。
然而,在新時期以來的軍旅小說中,這種外部沖突轉向內部沖突,軍旅作家開始注重探討的是“英雄是怎樣煉成的”,開始展示“英雄”在成長過程中豐富多彩的內心世界。
以朱蘇進為例,他比較早又比較成功地揭示出了和平時期軍人的價值?!渡涮炖恰凡畈欢嗟谝淮螌⒁粋€軍人在沒有刀光劍影的環境中的奉獻與犧牲表現得如此高尚與真切,袁翰概括了一代軍人在心靈和現實兩個世界中的艱難歷程。此后,朱蘇進更加執拗地傾訴職業軍人渴望在戰爭中建功立業而不可得和將對戰爭的熱愛與憎惡集于一身的矛盾與痛苦?!兑话l》中的西丹石更是把對戰爭的渴望與失望推向了極致。
實際上,這一時期的由“外”向“內”的轉變,更注重表現的是英雄的成長就是一種自我抑制、自我控馭的勝利。這種搏擊與自勝的艱難與痛苦,沉浸在每一個軍人的和平生涯里,它既超越與涵蓋了“職業軍人”情感經歷的曲折,也超越與涵蓋了“非職業軍人”生活道路的崎嶇(像《沉默的冰山》中老楊福駐守高原二十年卻無法成家等等)。它是屬于全部軍人的,也是屬于每一個人的;它是關于人的特殊生存狀態最一般然而最本質的矛盾,它是人性在失衡態中從扭曲努力走向矯正的過程。(《困境與突圍》,朱向前,《人民日報》1998年8月2日)由此,我們不僅在新時期以來的軍旅小說中的英雄身上看到了人性的光輝,還在普通人身上看到了英雄的影子。作品展示了一個“英雄”在成長過程中的內心沖突與矛盾,突出了“內部因素”對英雄成長不可小覷的作用,不僅使得這從現實的泥土中走來的“英雄”,具有了一個人的生命的全部豐富性、復雜性、多樣性,還使新時期以來的英雄形象顯現了“個體意味”。由此,而更加可信、可親、可敬了。
其次,英雄生活的環境不再被“凈化”,是另外一個變化。
“十七年”的軍事小說中因為要保證英雄的大智大勇,要表現他們與生俱來的英雄氣質,所以作者常常采用為英雄人物凈化環境的做法。最突出的表現是在人物塑造上,普遍存在著英雄人物的美化、神圣化與反面角色的丑化、虛偽化等問題。
比如,英雄人物像周大勇、石東根、楊子榮等,通常是高大威猛、不怕犧牲、沉著老練、堅毅果斷,而且經歷往往具有傳奇色彩,多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而反面人物通常被塑造成這樣——大多其貌不揚:五短身材、賊眉鼠眼、一臉奸相、聲音嘶??;性格上常常表現出:暴躁焦急、色厲內荏、狂妄驕傲、剛愎自用;思想上往往顯得:心胸狹隘、冷酷自私、猜忌多疑、武斷專橫、偏聽偏信、一意孤行。這樣的結果怎樣?雖然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作家對審美對象的仰視多少有存在的必然性,但正如吳強在《寫作〈紅日〉的情況和一些體會》中所言:“寫敵人,切忌寫死人,寫假了,使活的敵人等于僵尸,以僵尸為敵,我們算得什么強手,寫假了,不可信,引不起人們的憎恨”。(轉引自《十七年軍事文學發展中的得與失》,唐旭,《絲路學刊》,1996年第3期)
新時期以來,英雄不再只是生活在戰場中的“真空人”,作家們也在逐漸將凈化的環境復原成生活本來的樣子,英雄更是在多種多樣的矛盾沖突中,走得艱難卻實在。
《醉太平》是和平軍營現實生活一幅千姿百態而又色彩斑斕的浮世繪,以一個軍區機關大院為截斷面,關注中國軍人英雄品格在當下所面臨的新的嚴峻挑戰與考驗。通過年輕的參謀夏谷的目光,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英雄”的理想與素質是如何在“和平生活”里日漸銷蝕、軟化與變質的生命過程。作者通過對英雄主義在和平環境何以成為可能的追問將英雄完全暴露在“空氣”中,振聾發聵,促人深省。(朱向前,從《醉太平》到《穿越死亡》)
再次,英雄不再只是“皮影”,也是新時期塑造英雄形象時的一個變化。
說“十七年”時期的軍旅小說中的英雄是“皮影”,主要是因為作品中人物性格的走向以及敘述結構都是在作家嚴格的控制之下進行的。這種控制力不是來自于文本自身的邏輯?熏而是完全受制于作家的主觀判斷。作家賦予了作品和英雄人物形象以強悍的主導性,這使得這一時期的創作不可避免地囿于理想模式的“沙盤操作”。這一時期的作品常常塑造英雄的鋼鐵般意志,侯金鏡在評論《林海雪原》時候也談到:“作者體察入微地描寫了這個英雄的戰士,怎樣用他的信心、堅強的意志力和智慧使他的感情得到平衡和鎮定,終于得到敵人的全部的信任,戰勝了敵人,這也就有力地,動人心魄地表現了楊子榮的大智大勇的精神”。
而在新時期的軍旅小說中,理想主義精神不是附著在人物表層,而是和人物的精神氣韻有機地融合在一起了。中篇小說《引而不發》的題名時常被用來概括和平時代身著戎裝身處軍營的人們特殊的生存境況。數十年一次次地與戰爭失之交臂的過程中,西帆成為英雄的客觀基礎一次次地損耗;但同時,他成為英雄的人格積累也在一次次地增加。因此,生命垂危的西帆受到將軍的禮遇是有理由的。不是用通用的外在形象或是無比英勇的英雄事跡來外在地賦予英雄以理想主義,而是為每一個人物都找出了符合人性和性格規律的、各自不同而又雄辯有力的行為動機,無論從理智、從情感、從國家利益民族傳統出發或是僅僅處于個人考慮,無論怎樣,他們最終都實現了在理想與現實的對決中,堅守理想與執著。這樣,理想主義精神就流淌在整個人物的生命當中,與其融為了一體。
另外,塑造英雄的整個文本色調,也由“濃重”轉向“恬淡”。
十七年的軍事小說往往以緊張激烈的戰斗進程與戰爭生活,構成文本的“濃重”色彩。以《保衛延安》為例,英雄成長的整個文本背景是以青化硬、蟠龍鎮、沙家店、九里山阻擊戰等戰役為主干,一個戰役的開始與結束和下一個新戰役的開始與結束構成故事的主線,使情節始終處于緊張狀態?!都t日》由漣水戰役、萊蕪大捷、孟良崮總決戰三大塊構成,雖然漣水戰役是簡寫,但萊蕪戰役、尤其是孟良崮總決戰進程與拼殺場面的詳盡敘述,仍使小說體現出力度美。因為作品側重戰史,所以“緊張”成為這一時期軍事小說的主流模式。80年代以后,也有個別作品遵循此模式,如《男兒女兒踏著硝煙》(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83年8月版,雷鐸著),以主要篇幅敘述南線的戰斗歷程,但已經不再有建國初期同類小說所擁有的那種閱讀效應了。
新時期以來的軍旅小說英雄成長的文本背景逐漸形成了濃淡交錯直至以散淡為主、濃烈為輔的風格。如《紅高粱》和《戰爭往事》等戰斗的場面稀少,人物在生活中所透視的文化內涵成為了作品所要表述的中心。此后,更有一些作品描寫的就是戰爭時期的非戰斗生活,戰爭只是一種背景,零星半點的戰斗畫面偶爾顯現戰爭的氛圍,如《冬天與夏天的區別》、《季節橋》等,色調更趨淡雅。90年代以后,以和平生活為主要內容的作品,更是少顯“濃烈”色彩,這類作品代表了未來的趨勢。當然,這種文本背景色調的變化是離不開優美與恬淡的形式的。新時期以來的小說也更多地表現出語義明確單純富有美感,詞匯富有情感且輕盈飄動富有畫面感;語態強化、傾向鮮明、充滿激情;語調向上、輕松愉快等特征。新時期的軍旅小說,體現出優美的審美形態和美學特色的只是一股涓涓細流。但它畢竟在背景、題材、人物、語言等藝術方式的處理上,形成了自身的審美特色。在人們追求審美的多樣化與各類美學形態的相互融合中,恬淡優美的軍旅小說勢必還有發展的空間。
不難看出,在塑造英雄形象上的不同于“十七年”軍事文學的探索使得新時期特別是90年代以來的軍旅文學擺脫了單一、僵化、公式化、概念化的模式,向著更加開放多元的方向發展。故而,我們完全有理由期待軍旅文學在未來的發展與對當代文學的貢獻。
(作者單位:人民日報社(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