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20日,一架汪精衛偽政府的“建國號”專機,從揚州起義飛向延安,投奔革命,成為我軍接收的第一架飛機。60年過去了,往事重提,不禁使人對參與起義人員的革命行動肅然起敬。
果斷的抉擇
1945年上半年,抗日戰爭正處于全面大反攻的前夜。解放區軍民發動了規模宏大的春季攻勢和夏季攻勢,作戰地區之廣,攻勢之猛是前所未有的,打得日偽軍節節敗退。同時,日本帝國主義在太平洋戰場上,也已經陷入了全面崩潰的境地。由此,引起了汪偽軍政人員強烈的思想動蕩,感到前景暗淡,度日如年。
我原是汪偽空軍少尉飛行員,當時叫黃哲夫。在那種環境下,我常思索、探求飛向光明的良策。1944年冬,由于對當時現實的不滿,我與副總隊長彭鵬吵了一架,結果,被關了1周禁閉,還準備押送我去南京,后受到停飛、記過處分,不久,又以“思想不良”罪名開除軍籍。所謂“思想不良”,實質上等于有共產黨嫌疑。我覺得情況不妙,當夜逃到上海,躲在一個親戚家里。此時的我,有了強烈的飛向光明的決心。
1945年3月間,我在南京找到了周致和。他是汪偽航校的少校飛行教官,畢業于國民黨空軍航校第十期,曾在空軍五大隊服役,后投入汪偽空軍。我們經常接觸,相互了解,因此平時無話不說。但有一個問題,誰也不敢先提及,那就是投奔共產黨。在日偽統治的社會里,在風云變幻、人心莫測的情況下,各自心中的秘密,不能輕易泄露。可是緊迫的形勢需要我們表態,時代的發展需要我們抉擇。的確,我們面臨著國家命運與個人命運的雙重挑戰。到國民黨空軍去嗎?我們都是在國民黨統治區干過的人,深有體會去那里只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繼續徘徊、等待、觀望,我們也感到不是辦法。何去何從,到了果斷作出抉擇的時刻了。在周致和的寓所,我們不像以前那樣閑聊,而是三言兩語地針對著時局談起自己的看法。這時我用試探性的口吻說出了自己的心思:“到延安去?”周致和聽后表示驚愕而又興奮,“你怎么會想到共產黨那邊去?”其實,他也早有這種想法,只是對這個問題表現謹慎。我們這次談話,最后以堅定的選擇和愉快的微笑而結束。
但是,我們并不了解共產黨的政策,疑慮甚多。于是,我倆又密談了幾次,最后決定由我去找共產黨,周致和設法將汪偽國府的專機搞到手。
尋找共產黨
找共產黨可不容易。當時,共產黨、新四軍在敵人嚴密控制下的滬、寧、蘇、皖地區,十分活躍,但他們來無蹤、去無影。況且在那種環境中,漢奸、特務遍布,來不得一點輕率。即使共產黨人與你面對面,你也不敢開口問:“你是共產黨嗎?”因此,怎樣找到共產黨,我考慮了很久。
開始,我是在上海尋找的。上海有一家出售蘇聯《時代》雜志的書店。我想,蘇聯是共產黨的,這個書店也可能與中共有點關系,便以買過期雜志為借口,想向營業員打聽一下找共產黨的門路。誰知反應非常冷淡,碰了一鼻子灰。我即匆匆溜走,還怕有人盯梢。后來,我又去常州鄉下和安徽省五河縣農村打聽新四軍的蹤跡,也毫無結果。
1945年6月底,我在南京,有一天,周致和對我說:“我的一個老同學,叫秦傳家,是從重慶回來的。他說他的老家安徽宣城那兒有新四軍,我約他明天到鳳凰餐廳吃午飯,你和他談談好吧?”我欣然同意。
第二天,老秦如約來了。他原來在國民黨空軍八大隊當轟炸員,因母親病逝,回老家料理喪事,后到南京閑居。他是安徽宣城孫家埠人。他的一些同鄉、同學有參加新四軍的,所以他說回老家可以找到共產黨。還說,在去孫家埠的公路邊有一個茶館,那里常見有游擊隊收稅。他厭惡國民黨的黑暗腐敗,想投奔共產黨,所以愿意和我們一塊干。于是,我倆化裝成商人離開南京,取道鞠湖、宣城,直奔孫家埠。到孫家埠半個小時后,果然來了4個著便衣的帶槍人在公路旁收稅。老秦對我說:“哲夫,這回該你跟他們打交道了。”我于是走上前把來意對他們說了。這幾個同志一聽,稅也不收了,立即把我們帶到離公路五六里遠的一個村子,游擊隊領導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夜幕降臨后,游擊隊員領著我們星夜上山,半夜后到了一個山莊。我倆因又困又累,進屋后倒頭便睡。
翌日清晨,見到了中共宣城縣委書記彭海濤。這天正是7月7日,我把我們準備起義的打算向他作了報告,他當即表示歡迎,并向我們介紹了黨對起義人員的政策。他說,這是件大事,要報告軍區首長,他立即派人送我們去蘇浙軍區司令部與領導同志談。當時秦傳家要求先回南京,縣委尊重他的意見,派人送他下山,另派余華率領1個班護送我去浙江長興縣的天目山。到達蘇浙軍區后,粟裕司令員、劉先勝參謀長、鐘期光主任十分熱情地接見了我。我將來意和汪偽空軍情況向他們作了匯報。粟司令員聽后十分高興,說:“歡迎你們起義。不過,這是一件大事,我馬上報告給軍部和延安黨中央。”他還向我闡述了當前的敵我態勢,接著說:“反攻即將到來,希望你們起義成功。”他叫我先休息,等待幾天。
三天后,粟司令員和劉參謀長再次找我談話,并說黨中央已經復電:“待機而動,配合反攻。”粟司令員還向我介紹了延安的情況,他說:“那里有一個飛機場,因為延安有個美軍觀察組,有時有飛機去送給養。”他要我改名字和他聯系,并且告訴我,他的化名叫左如,以及他在南京和揚州的聯絡人、聯絡地點。我事先也不知道搞這一行工作的要取個什么代號好,想了一想說:“叫于飛好嗎?”粟司令員微笑著點點頭說:“好!就叫于飛吧!”此后,我就以“于飛”這個名字同黨組織聯系,并說是左如介紹我來的。
秘商起義
回到南京后,我把聯絡情況告訴周致和,他聽后高興極了。于是,我們研究了下一步方案:我先到揚州外圍與新四軍取得聯系,然后再相機爭取航空處主任白景豐;周致和則抓緊把飛機搞到手。為了爭取時間,我立即揚帆過江,直抵揚州。
離揚州城西12公里就是解放區的楊家廟。有了進出江南解放區的經驗,我的膽子也壯了些。根據粟司令員的指示,我找到了作為聯絡點的那家茶館。進茶館后我直接說要找程明。茶館老板一聽,便立即派人帶我去見程明。
程明是揚州軍分區政委,他滿面笑容地說:“知道啦,軍區早發來電報,通報了你的情況,我們估計你最近會來的。你今天一出城,我們的同志就一路在保護著你哩。”我將來意和偽空軍情況向他匯報了,他說:“我們也準備派人去爭取偽空軍起義,現在你在那里已經開展工作就更好了。城里有我們的人,可以幫助你。希望你組織更多的人和飛機來解放區。”回到城里后,我找了幾個平日要好的同學了解隊上情況和對我的態度。他們說,新來的白景豐主任,為人很豪爽……我打聽了白的住址,第二天,便借著周致和的名義去找他。正如所料,他也正感前途渺茫,想投共產黨,又苦無門路。他推心置腹地對我說:“我早就想投共產黨了,可是沒有人聯系啊!”至此,我亦以誠相見,把最近活動的情況一一告訴了他,他非常高興。我便約他去南京開個秘密會議共商大計。他當即同意,并提出叫吉翔(飛行教官)參加,說他也想投共產黨。于是,我離開揚州先到常州約了吉翔,再返回南京。周致和聽我說白景豐已同意,便說:“這回要大干了。”又告訴我,何健生(偽空軍上校參贊)也有這個意思,叫我與何談談。我與何是廣東同鄉,比較熟悉,在常州時就有交往,他也表態加入我們。
7月底的一天,我在南京珠江路的珠江飯店二樓租了個小房間。周致和、秦傳家、白景豐、何健生、吉翔都來了。我先將粟司令員的指示、中央的復電和程明的具體意見都作了傳達,然后研究如何爭取更多的人參加起義去新四軍。老白說,揚州方面他總負責,計劃組織一個飛行日,率領所有可以起飛的飛機到新四軍去;吉翔先去找個臨時迫降場,布置地面信號;地面人員由何健生率領到楊家廟,請新四軍派武裝部隊接應。我們還討論了飛延安的計劃和航線,并議定起義地點,一是南京,二是揚州,相機而動。周致和負責將飛機搞到手,并任正駕駛,我當副駕駛、領航,并負責同共產黨聯系。秦傳家因不是偽空軍人員,則隨機應變,協助起義。分工之后,我們便各自準備了。
會后,周對我說,國府專機有3架,即:建國號、淮海號、和平號,現停放在明故宮機場,由日本航空公司代管,因此要找個日語講得好、而且可靠的飛行員來協助他。我便推薦偽空軍少尉飛行員趙乃強(即張華)給他。他還告訴我:“現在有人傳說你是共產黨,要小心。”我聽后更加警惕。從此,我經常搬家,有時白天住在這個旅店,晚上又搬到另一家旅館。
1945年8月12日晨,我從上海回到南京,即到事先約好的地點中央飯店去找周致和,卻沒有見到。問茶房,只說他走了,沒有留下消息。當時情況瞬息萬變,不知是否出事,我立即去揚州探問究竟。臨走之前,托旅店茶房送個信給何健生,叫他速去揚州。
次日凌晨,我到了揚州城外,不敢妄自進城,便繞到了城西的瘦西湖,找了一個過路村民,給點腳力錢,求他送個紙條到白景豐家。一小時后,白的夫人劉晏如帶著她的女兒小君乘一輛黃包車來了。我四顧并無異常情況,便從樹叢中出來與她們相見。她告訴我:“老白昨天去南京了。”我說:“現在敵人密令抓我,如老白、周致和、何健生來揚州,就告訴他們,我已經到楊家廟新四軍那里,派人找程明和我聯系好了。”隨即匆匆離去。
展翼北飛
此時,周致和在南京得知,曾任汪偽陸軍部部長及湖北省省長的葉蓬接到蔣介石的“電諭”,急著要回武漢就任第七路先遣軍總司令。周與葉蓬素有交往,便走他的門路,積極活動,借送葉蓬回武漢之名,把飛機弄到了手。
8月18日,周命趙乃強到明故宮機場聯系,給“建國號”加油和檢查飛機。趙懂日語,又是奉偽軍委的命令,因此,機場的日本人只打電話核實了一下,便放行了。
第二天上午8時許,周、趙二人駕機將葉蓬送至武漢后,迅速飛回了揚州,周到揚州后,見到劉晏如和何健生,得知我已到楊家廟,即派人與我聯系,并告知速給延安發電報。我即將情況向程明匯報,并擬好電報請他代發給毛主席、朱總司令。電文是:日內有機來延安,萬勿誤為敵機。
當時,因白景豐去南京未回,周只好求助偽空軍頭目彭鵬。周致和與何健生約了彭鵬來茶座,周大談生意經和吃喝玩樂,何健生隨聲附和,談笑自如。彭鵬是個財迷,周投其所好,給了他2兩黃金,并說:“拜托老兄幫個忙,給飛機加油。明天到上海做一筆大買賣,賺了錢有你好處。”“建國號”是國府專機,又是過境飛機,理應加油。彭與周是老朋友,情面難卻,又有油水可撈,于是滿口答應。
周與何回到旅館商量,感到事不宜遲,于是,決定空中先走。傍晚,偽空軍少尉飛行員管序東(即顧青)找到周致和,表示愿意同機去延安,周欣然同意。
8月20日上午,揚州機場上一架立川“99”式雙發動機單翼運輸機“建國號”已整裝待發。周致和、趙乃強、管序東和機械士沈時槐(即陳明秋)、黃文星(即田杰)隨即登機。飛機開始滑行......
那天,我一大清早就來到機場邊,遠遠看見飛機周圍有不少人,因為怕警衛營抓我,便不敢走過去,就在那里埋伏,伺機而動。當飛機滑行到掉頭對風向時,我便一躍而出,迎著飛機跑去。他們在飛機上看到我,便停止滑行,打開艙門,我迅速上去跑到駕駛艙對周致和說:“趕快起飛!”
馬達轟鳴,“建國號”像一匹駿馬,在跑道上飛馳,騰空而起。此時,我那緊張的心情才稍為舒松了一些。我們告別了浩浩長江,展翼北飛。
航線上有幾處是敵人機場的空域,很容易被敵機發現和攔截。所幸那天云海茫茫,一望無際,成了我們的空中保護傘。飛機在云上飛行,誰也看不到誰了。雖然事先作了航行計劃,但這畢竟是一次特殊飛行,根本不知道空中的風速和風向,只好靠飛機上的磁羅盤保持航向。飛近黃河時,浮云漸漸散去,飛機暴露在云開見日的天空,使我們十分擔心。我對照地圖,檢查地標,發覺偏離了原來航線,于是決定以地標航行為主。飛機像一只孤雁,奮力撲翼去尋找它的歸宿。管、沈、黃三人在后艙相對默坐,趙乃強盯著羅盤也一聲不吭,只顧保持飛機平直飛行。我與周雖然不時對話,互相鼓勵、安慰,說:“行,就這樣飛,沒錯!”但彼此目光里都充滿著緊張、焦慮。
我們飛了近4個小時,到達風陵渡,翼下洛河之水有如鱗光閃閃給我們引路。到了洛川,我們轉向北飛,遙望延安,遠遠就看見那著名的延安寶塔,像是在對我們招手。我在機艙里不禁笑逐顏開,大聲喊道:“哎!到延安了!”延安地區,群山起伏,由于我們下降高度過低,被那些山頭遮擋了視野,起初沒有看到飛機場。此時,我們已經飛了6個小時,油料快完了。周致和焦急地對我說:“糟糕,沒有機場呀!”“不會沒有的,粟司令員說有機場,不會錯,爬高些再找找看!”飛機再上升100米、200米、300米,忽然在右翼下方河邊發現有個土機場。飛機急速轉彎,下降,終于安全著陸了,大家這才松了一口氣。
延安城下
就在我們的飛機在延安上空盤旋時,人們對這個不速之客投以疑惑的眼光,他們不約而同地隨著機聲的轟鳴仰望藍天,要看個究竟。當時駐延安的美軍觀察組更是緊張地盯著這個空中“怪客”。
我們走下飛機時,守衛機場的一個八路軍戰士警惕地走過來。我和周致和立即上去對他說:“同志,同志!我們是從新四軍來的。昨晚已經給你們打過電報了……”衛兵心想,從來沒有聽過咱新四軍有飛機呀。他看到我們穿著也不像新四軍,更是滿腦子問號。“啊,你們等一等吧,我給司令部打個電話。”衛兵說罷立即轉身跑向崗亭打電話去了。
不一會,衛兵和八路軍的兩個干部來了。我對他們說:“我們是飛來投向光明的,事前和新四軍聯系過。昨天晚上還打了電報給毛主席和朱總司令。”
“歡迎你們!我是衛戍司令部的,姓油。”(即油江,他當時是延安機場的勤務股股長)另一位是石蘊玉參謀。
我們被安排住在衛戍司令部里。第二天,由我起草了一個報告給毛主席和朱總司令,表示我們參加革命的決心,還報告了另有一批航空人員由白景豐負責組織,準備到解放區來……報告的最后是各人簽字。我原名黃哲夫,簽名時寫了“于飛”。他們見我改了名字,覺得奇怪,我便把原因和想法告訴了他們,怕暴露了真實姓名,對家里人不利。于是,大家也改了名簽字。
司令部發給我們軍衣,我們都當上了八路軍,心里十分高興。當天,總司令部的常乾坤、王弼、劉風、王漣等首長來看我們,他們熱情而關切地和我們交談,使我們感到革命大家庭的真情和溫暖。
接著,新華社有兩位記者來采訪。由于按計劃還有一批空、地勤人員也要來,我們擔心如果消息發表后,他們便很被動,甚至會遭到不幸。我與周商量后,建議暫不公開為好,后來經領導同意沒有見報。
晚上,王家坪八路軍總司令部請我們吃晚飯。在那里,朱德總司令和葉劍英參謀長親切接見了我們,還一一向我們介紹了其他許多首長,其中有羅瑞卿、楊尚昆、胡耀邦等。我們向首長匯報了飛來延安的經過。朱總司令說:我代表黨中央和總部歡迎你們起義來延安。現在抗戰已取得決定性勝利,但是蔣介石、國民黨還到處搞摩擦,準備打內戰。日、偽軍還在頑抗,不向我們投降。所以,現在前方還天天打仗。我們已經解放了許多中、小城市,我們不希望發生內戰,但蔣介石要打內戰,我們也不怕,革命是一定會勝利的。他又說:我們也要搞空軍的,但是人才太少了,你們來得正好。葉劍英參謀長說:毛主席知道你們到延安,很高興。頭一天晚上收到電報,沒有想到你們第二天就到了。席間,首長們對我們十分關懷,給予許多勉勵,使我們感到十分榮幸。
“建國號”是8月20日飛抵延安的,因此,后來改為820號飛機。這是八路軍的第一架飛機,隸屬于總司令部。8月28日,毛澤東主席、周恩來副主席、王若飛去重慶談判乘坐的就是這架飛機。在起飛之前,三位領導人接見了機組人員,更使我們感到終身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