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枝染紅的攀枝花樹下,阿秀捧著針線,卻沒有心思做針線活。
頭上,有雀子飛過。
剛剛低下頭想心事的阿秀耳聞了雀子飛過的聲音,很隨意地,用手一甩垂在腰上的長辮子,抬起頭來。
是個漂亮的山妹子。
最能傳達她的性情和思緒的,當應該是那兩只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了。她明亮的眸子里,時時蕩漾著金沙江浪花卷巖的激情,蕩漾著攀枝花映水而開的熱烈和大膽。

當然還有那一堵連一堵的綿綿不絕的江巖的沉遠,還有那霧裹山巒的濕重與迷惘。
而此刻,從她眼里流露出來的,更多卻是焦切的盼望和無聲的希冀。
她將寫著焦切和希冀的目光,不停地投向村坪后陡崖坡上崎嶇盤旋的滾石馬道。
那是村子與外界相聯系的唯一通道。
馬道上還是沒有人影。沒有。
“秀哎,”秀阿媽出現在自家土掌房上,吩咐著她:“拉羊地那家明兒要宰豬,說好你去幫他們忙的。時候不早了,你該上路了,咋的還不走啊?”
拉羊地是十里外的一個半坡巖村,那里有阿秀未過門的男人,未來的公婆小叔小姑。
她沒理睬阿媽。
阿媽以為她沒有聽見,又加大聲吩咐了一遍。
阿秀氣惱地又一甩辮子:“不去。”稍停,又添上一句:“別說他家宰只豬,就是宰條龍也不去。誰愛去誰去。”
眉睫一閃一閃。望太陽,太陽故意逗秀子似的,把步子邁得慢吞吞。
太陽,秀子哀求,你咋的還不趕緊落巖呀。你落巖了,趕馬到街上馱電視機的強子哥和大理白族哥哥,也就回坪子來了。
她不知不覺說出了聲。
她發覺自己說出了聲,臉一熱,趕緊望望周圍。
四周附近沒人,連只羊子也沒有。
只是頭上的攀枝花樹丫枝間,上上下下地躍騰著一只皮毛黃黃的刁靈子。
她放心了,調皮地朝刁靈子吐吐舌頭,做個鬼臉。
她安慰自己,別急,別急,反正不晚今天,他們是要回來的。
心里的焦急少些了,便開始在有了荷花綠葉清波的綠綢布上飛針走線,用她那唱山歌的好嗓,唱起她唯一會唱的幾句電影插曲:
大理三月好風光,攀枝花樹下好梳妝。蝴蝶飛來采花蜜喲,阿妹梳頭為那般……
她把電影唱詞中的“蝴蝶泉邊”悄然變成“攀枝花樹下”。
這回當然是有意識的。
昨天,村里唯一上了大學又在州城工作的強子回來了。小村偏遠單調寂寞,有出門的人回家來,即便是出去串了幾天親戚回來,也是小村的轟動性大事。老少們都擁到強子家看新鮮。
阿秀當然也去了。
阿秀比強子小五歲。在村里,這是哥妹樣的年齡。
她是阿妹,強子是阿哥。
強子自從到縣城上高中到省城上大學以后,除了每年里兩個假期,阿秀和村里的人極少有機會看到他。
在強子在鄉街讀小學初中的時候,除了兩個假期,每個星期天都要轉回家的。那個時候,他們經常一起玩耍。阿秀和村里其他姑娘小伙,強子一回來過星期,他們就湊空兒聚集到一塊,唱歌,更多的是聽強子說些書上讀到的電影里看到的外界事。
強子是他們這些沒有條件出門的人與外邊世界聯系的唯一的橋梁。
真正的一點生活情趣是強子帶給他們的。
強子開朗。情竇初開的少女阿秀,有攀枝花吐苞時的那份羞澀,也不失山村少女山泉飛巖樣的那份開朗。
記得那也是攀枝花開滿坪子的時節,他們在江邊攀枝花樹下,借金沙江浪濤伴奏,唱一支又一支的山歌。唱著唱著,強子忽然地把歌聲停下了,望著她:“阿秀,你人漂亮,心又靈巧,跟仙女一樣。”
阿秀臉熱。
強子又說:“要是我再能背背你,多好。你記得嗎,我是背過你的。小時候,我帶你們去半巖上采仙人掌果,你腳扭傷了,就是我背著你從巖子上下來的。”
阿秀記得。那回他們采了好多好多的仙人掌果,又紅,又大,吃起來蜜甜。
阿秀大膽地接住強子的目光,調皮地:“看我漂亮,我就嫁給你做媳婦,一輩子讓你背,好不?”
姑娘小伙們笑鬧成一團。
強子沒有笑,他緩緩地把目光投向江對岸峰巒,良久,低聲地:“我沒有這份福氣。”
阿秀低頭:“我也沒這份福氣。”
那天,阿秀再沒有說一句話。
強子的話也少了。
次日清晨,雀子剛叫,阿秀就起床了。
阿秀悄悄來到村口,站在攀枝花樹下,目送強子出山。
那回強子是去參加高考。考上大學讀完大學又在城里找到工作的強子,就成了城里的人。
強子是村里人的驕傲。
強子讀了大學在城里找到工作,成了村里人的驕傲,長時間不能回坪子上來,阿秀那點唯一的生活情趣也就沒有了。
阿秀感覺自己生活在一個沒有一點色彩的幽暗的巖谷里。
阿秀和村里的人一道去看從城里回來探親的強子,她心里比別人多有著一份無奈的心思,話也就特別少。

強子注意到了:“阿秀,你怎么啦,不說一句話?”
阿秀搖搖頭:“沒,沒什么。”
昨天跟強子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和強子年紀差不多的外地小伙子,強子說,是他的朋友。
強子還告訴他們,他給家里買了一臺電視機,寄放在鄉街上他同學家里,第二天他就趕馬去馱回。
電視機?人們興奮:電視機?這么說,我們坪子上也可以看到電視了?
鄉街上的好些人戶就有電視機,那里的人天天夜夜都可以有電視看。
強子說,這里收不到電視節目。江谷太幽深,沒有電視信號覆蓋。買回的電視機只能用來放光碟,像放電影一樣。
“有沒有那個《五朵金花》的片子,就是阿鵬找金花那個?”
聽說電視也能放電影,阿秀就急切地問。
“呵,太巧了”,強子指著他的朋友:“他就是大理的白族小伙子,阿鵬和金花的兒子。這回,我們不但帶回了《五朵金花》的碟子,還有更好看的《五朵金花的兒女們》。”
金花有兒女了,還這么大?
阿秀感到很意外,想不到竟然這么巧。她很是激動地站起,認真地望著小伙子,發覺他真的很像電影里頭的那個阿鵬。高而壯實的身個,濃眉大眼。眉宇間忽閃忽閃的,是電影里的那個碧綠的海和那座翠綠的山才有的特別的靈氣。
直覺告訴她,強子哥沒有跟他們說謊,眼前的這個人,不是蒼山腳下找金花的阿鵬,就是金花和阿鵬的兒子。
阿鵬。金花和阿鵬的兒子。
她陡然眼角一熱,一顆少女的心也潮濕起來。
《五朵金花》是阿秀唯一看過的一部電影。
阿秀是在江邊那雞窩地看到這部電影的。去年,雞窩地她老表結婚,她和阿媽去做客。老表的姐夫別出心裁,請了電影隊來放電影表達祝賀。那晚上還放了另外幾部影片,一直放了個通宵達旦,讓也是偏遠的雞窩地老少好樂。可后面的幾部阿秀沒看。像很多每一次看電影的人一樣,她有了那種少男少女初戀才有的心顫的感覺。明麗的山水風光,阿鵬金花們的美麗的歌聲,影片輕松愉快的喜劇風格,給了她這個未曾接觸過外界生活的江谷里的姑娘別樣的享受。可看著看著,她的某根心弦似乎被重重地撥動了,她的心也像被洱海姑娘劃船揚起的浪花潑濕,她再也歡快不起來。這部電影剛完,她就悄然離開了人群,出村,披著如水的月光,沿著山道,走到村后山包頂一塊大石頭上,坐著,默默地望著月光沐浴中的遠山近嶺。起風了,林濤一陣陣地撲胸口而來。
她怎么也沒想到江谷外會有著那樣美的一片世界。哦,那應該是傳說中的神仙地方神仙生活,也只有傳說中的神仙,才能在那樣的地方過著那樣舒心愉快的生活。唱著歌,去勞動,去游玩,用歌聲去尋找心中的人兒,去鬧情緒。自己為什么不出生在那個叫做大理的美麗自由的地方呢?或者說,自己的家鄉為什么不給青年男女用歌聲尋找自己的對象的權利呢?自己也唱得一嗓子好歌,被周圍的人稱為能唱綠山坡的歌聲雀子,如果能夠,她也會用自己心中的泉水流淌成最真情動聽的歌聲,找到自己心中最喜愛的人,一起編制出美麗的生活,就像電影里的金花和阿鵬們一樣。
她感到渾身上下冷的厲害。她徹心徹肺地感覺到自己是多么的不幸。
不僅僅她不幸,江谷里許許多多的小伙姑娘都不幸。
世世代代,直到今天,江谷里還普遍地存在著為兒女們定娃娃親的陳舊習俗。這種陳舊習俗壓抑和毀滅了多少美麗的青春情感。她就是在她還沒有滿周歲時,在一場客事上,阿爸喝著玉米老酒,把她許配給了拉羊地的楊家老三。
阿爸帶著酒氣的一句話,就注定了她的終生。
楊老三當時也才三歲多一點。她打自小就不喜歡楊老三。長得丑不說,連山歌都唱不清爽,只會蠻牛打架,只會滿口臟話,只會很小年紀就到處炫耀“長得好看的阿秀是我的婆娘”。說著臟話打著架長大,又染上了賭博的壞毛病,還說什么“男人不會賭,拿張老臉做屁股”。可以想見將來那是一種什么日子。
叫她生厭極了。
她不想嫁給他,不想跟他過那種巖坡滾石的日子。
她抗爭過,可她是抗爭不了的。
跟楊老三斷親,阿爸阿媽決不會允許,他們在周圍鄉親中丟不起背信棄義的面子,況且兒女婚姻大事自古以來就由父母說了算。
楊家也不同意。
周圍的人更會用鄙夷的眼光來看她。
不僅她抗爭不了,比她有本事的人也抗爭不了。強子上了大學,在外面有了工作,還得回來把他不怎么喜歡的珍珍接出去成親做一家。
還有,兩年前,上游村莊的一個叫阿芝的女孩,跟山外來的一個老師相識了,相愛了。倆人愛得你死我活。可阿芝也是定了娃娃親的,最后,阿芝還是走一步哭一聲,讓人家用棗紅馬接了去做婆娘,
那個老師呢,灑一場淚,遠遠地、遠遠地,離開了金沙江谷。
有一天,楊老三也會牽著一匹棗紅馬,嗩吶聲聲,把她接了去,為他楊老三生娃兒,過那種沒滋沒味的日子。
這一夜,她哭了,將頭蒙在被子里,咬著被角,無聲地哭。哭累了,她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叫做阿鵬的大理白族小伙子,唱著句句讓人心跳的情歌,和他面對面用歌聲傾吐心思,她也情不自禁地唱起來,踩著歌聲飄落的花瓣,她和他越走越近,最后擁抱在一起……
往后的日子,她經常做這樣的夢。
真是巧極了,現在,就有一個阿鵬一樣的白族英俊小伙,從金花的家鄉來到了她身邊。
這個小伙子叫羅海。羅海,阿秀聽著他的名字,就立即聯想到了電影中金花們的歌聲里的那一方寬闊浩渺的碧水。
洱海,光這名字就有多美!
正午的時候,去馱電視機的強子和羅海終于返回坪子。
偏僻寂寞的坪子,隨他們帶著電視機回來,一下子變得似乎明亮開闊了許多。
翻看他們帶回來的碟子,果然有《五朵金花》的片子。阿秀不識字,但從圖畫上一眼就認出來。那人,那景。那人那景托出的那情。
還有一碟就是昨晚強子說的《五朵金花的兒女們》。阿秀不熟悉,卻能馬上感覺出。
強子他們還帶回來了四四方方一大塊像鏡子一樣明亮的東西,另外還有一些電線什么的。
“用它做啥?”阿秀指著像鏡子一樣的東西,問強子,眼睛呢,卻悄悄地瞄羅海。
“太陽能接收器。這里不通電,要用它來接收太陽的熱能來帶動電視機。”
是羅海回答。他似乎也在注意地瞄著阿秀。
阿秀心里慌亂,趕緊避開他的目光。
“要晚上才能放嗎,像電影一樣?”慌亂歸慌亂,她心里已經有些等不得了。
強子:“不,像電視一樣,白天黑夜都可以隨意放了看。我們在路上接收好了太陽能,一會兒電線接通,就可以放給你看了。”他轉向羅海:“你看,我們這里,就是落后。比你們家鄉差多了。”
羅海眉毛一揚:“這里跟我的家鄉一樣,有俊氣的小伙,特別,有漂亮的姑娘。”
強子將嘴巴逗攏羅海,說了句什么,羅海舉手,揍強子一拳,倆人哈哈大笑。
羅海:“包在你身上了?”
強子搖頭:“我可不敢。我們這里的姑娘,用你們大理的一句話來說,全都是廟里的豬頭,早有主了。”
阿秀猜出他們在說什么,慌亂地低下頭。
聽說就要放節目了,小村里能攏的人都攏了來,熱騰騰一屋子。
太陽能接收器安上房頂了。電線接進屋了。電插頭插到影碟機和電視機上了。
強子和羅海調試著機子。人們亂紛紛翻看著碟子。有的說先放武功片,看武功片過癮;有的說先放一個戰斗故事片,戰斗故事片精彩。
阿秀想很快就能看到《五朵金花》,但她不好意思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出來,只是大膽地用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羅海。
羅海對她微微一笑。
節目開始了,屏幕上人影未現,響起的大理地方特色郁濃的音樂就告訴阿秀,是《五朵金花》。
她悄然向羅海投去感激的目光。
羅海望望她,又是微微一笑。
人們很快就融入了開滿金花的美麗故事中,嘖嘖地,贊嘆遙遠處那個叫大理的地方的美麗的人兒、美麗的風光、美麗的風俗、美麗的民居建筑、美麗的……
里面的什么都美麗。
大伙紛紛說這肯定不是人間,人間哪有這樣好的地方,是神仙生活的地方。
阿秀今天的注意力卻不在電視里,她在想著眼前這個羅海,悄然注視著羅海。
片子放到大約一半時,她起身悄悄離開,來到村外攀枝花樹下,任谷風把她的頭發吹得一飄一飄的,躬身拾起一片剛落的花瓣,放在唇邊,柔柔地親著。
花瓣突然從唇邊落下,是心中浮起的一個念頭給驚落的。
被這個念頭嚇得有些驚慌失措。她問自己;我能夠這樣做嗎?我敢這樣做嗎?
半天,她慌亂的目光鎮定了,將花瓣重新放到唇邊。
晚上,強子帶著羅海來到她家。玩了一陣,他們要回去了。強子悄悄給阿秀使眼色,阿秀明白,送他們到門外地壩里。強子輕聲對阿秀說,明天他要帶羅海去金沙江上漂筏子,羅海希望阿秀跟他們一起去。
阿秀咬著下唇,不言聲。
強子:“我告訴他了,我們這里有我們這里的習俗和規矩,這樣不好,這樣會給你帶來很多閑言碎語,會給你帶來很多麻煩。”
阿秀忽然堅定地:“不,我去!一定去!別人要咋說就咋說好了。”
強子望著阿秀:“你變了。”
阿秀:“是該變變了。強子哥,你說,天在變,地也在變,我們還能再不變變嗎?”
木筏穿浪。
浪花,洋溢著生命激情的浪花,飛揚生活詩意的浪花。
十八年了,金沙江,第一次和阿秀的心走得這樣近。她站在筏頭,忘情地“啊啊啊”歡叫。
強子驚異地望著她。在強子的印象中,她從來沒有這樣歡快過。
從來沒有。
兩岸的山巒似乎也碧綠了許多。
一個星期滿了。走的頭晚上,強子和羅海向阿秀他們逐一告過別,雞叫二遍時,踩著夜色離開了江坪,回城了。
羅海走得有些惆悵,一次又一次回頭。
強子明白羅海的心思。
強子想對羅海說,其實她也很苦,很苦。想了想,又沒說出來。
太陽從林巒中鉆出來將陽光灑滿大地時,他們終于爬到了山頂。
羅海站在巖坡頂,回頭,最后看一眼那個他住了幾天的江岸小村。
這時候,陽光下閃著晶瑩露珠的叢林里,忽地閃出一個穿水紅上衣的人來。
是阿秀。
強子一驚。
羅海也一驚。
阿秀望著他們:“怎么,沒想到吧?”
強子預感到了什么,卻還是問:“你要到哪里去,這么早?”
他不大敢相信自己的預感。
阿秀:“去用心中的歌尋找心上人的地方。”
強子久久地望著她,問:“大理?你打定主意了?”
阿秀點點頭。
強子望望羅海:“你喜歡他?”
阿秀:“我什么時候說過喜歡他了。他還沒給我唱過一句歌呢。再說了,才幾天的時間。阿鵬都還讓金花考驗了一年時間呢。強子哥,大理不是一個用歌聲尋找心上人的地方嗎?我到了那里,你們幫忙我找活兒干,誰要是能把歌聲唱到我心里,我就嫁給誰做媳婦,一輩子穿金花她們穿的那種衣裳。”
強子轉向羅海,沖羅海一拳:“朋友,這下,就看你的了。”
羅海受到鼓勵,有點受寵若驚地,朝阿秀笑笑,頭發帥氣一甩,激情飛揚地唱起來:“唱支歌子給妹聽,歌聲便是好見證。蒼山雪化洱海干,妹永在哥心……”
強子:“先拿出點行動吧,到了大理,第一件事,就是給阿秀買兩套她最喜歡的金花服裝。”
阿秀甜甜地笑了。
她看到那座叫蒼山的大山,歌聲中,向她張開雙臂,要把她擁進那片叫洱海的碧水的懷抱里。
她的心第一次醉了,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