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畫家吳冠中有一篇《說樹》,說他當年考高中,作文題目叫《樹木蔭濃》,他感覺到題目太深奧,不知從何下筆。這的確是一篇大題目,樹為地眼,四季樹木表達著大地四季情感,或縝密或疏朗,或單調或復雜,或澎湃或寧靜……生生世世讀不完也難讀懂呵。
大地回春,春天的樹木像個小孩,調皮而健朗。
感覺春就從柳條上,從絲絲兒泛綠的柔韌的枝條上來了。那是一份猶如心眼兒冒出的快樂。樹的筋骨松動了,一股股的汁從剛剛解凍的大地輸送上來,有些寒意,甚至還有些沒解凍完的冰渣不時地翻滾,汁流卻滯緩有力。踩到地上,聽地嘻嘻地唱歌,聽它喜歡得像個孩子。樹何嘗不是呢,料峭的寒風刮得越烈,樹也越調皮越快活,伸張一樹枝條,讓全身的毛發,張開再張開放松再放松。一把把風兒抓到手里又放開了,任風恣肆地從身上呼呼地刮過,清理了一身的污垢,爽朗的蓬勃有力的精神冒上來了。
小時候最喜歡瞧柳條兒在風中亂晃,感覺它與小娃娃的我一般兒頑皮,驚喜那么多柳穗兒被刮下來,喜歡得光著腳丫兒踩著毛毛蟲似的柳穗兒,腳心癢癢心兒癢癢,感覺那春涼涼地從地心順著腳心癢癢地爬上來了。
夏時蔭濃,樹越大樹陰越濃,樹下也越熱鬧。
大理壩子每個村子前都有一兩棵大榕樹,那是村子的招牌。榕樹越高大茂盛,那樹旁的村寨就越古遠。濃密的樹陰下,往往是絕妙的天然集市,喧嘩的人聲與村莊鱗次櫛比的老屋,說明此處地氣之旺盛。地氣盛人氣才盛,樹也才越茂盛啊!盛夏來臨,地氣升騰,人傍地氣,有了絕妙的休憩、娛樂與生活的場所,樹與村更蒸蒸日上了。
傣家的鳳尾竹與高大的菩提樹,是一美妙的去處。
有一回沿瑞麗江逆流而上,兩岸的菩提樹如一朵朵綠色的佛傘,堆積為層層疊疊的綠云,無邊無際,養眼養心。有句禪語說心靜自然涼。在瑞麗江上,江風靜了身子,中緬兩國沿江兩岸的熱帶雨林,翠綠如波,滌凈心眼,再熱的天氣都覺得涼爽。芒市有一處樹包塔的好景致。說是鳥兒銜來了樹籽兒生根發芽,最終榕樹像個奶媽,小心兒把塔捧在了手里。瞧榕樹的那份謹慎勁兒,不由得心頭一熱:母親以及親你愛你的親人,一齊涌上心頭。你長這么大,都是母親,都是親人們捧著呵護著的結果啊。傣家的菩提樹下,都有一眼兒清泉,說那水從樹心分泌上來不為過,沒有樹便沒有泉。說泉養了樹,更不為過,地把所有的滋養都給了樹,它自己就剩下這一眼清泉了。
秋,必定是一個風騷的季節。
瞧鵝掌楸每到這個季節,都讓秋風撩紅了葉子,于是“楓葉紅于二月花”便成了千古絕唱。香山的紅葉,每每因為愛美的人紛至沓來,而早早地羞紅了臉。樹有情感,感于陽光,感于水,感于風。風是陽光的信使,提早把白色的陽光分解為七色。水寒了,風勁了,往日陽光與今日陽光大為不同。楓葉留下了紅,濾去了其它雜色,將它對樹的愛戀演化為一段依依難舍的戀情。有一日我行進于滇西名山石寶山,已是立冬節令,而這里的秋剛剛來臨。栗是綠的,櫟是綠的,竹與松更是綠的,惟有楓紅了,萬綠叢中一點紅,非花紅而是葉紅。紅得讓人肅然起敬,紅得一剎那間,此樹與鄰近的樹截然不同,高傲華貴不流俗。背光處的紅楓柔且溫潤,與水潤的綠一同讓人莫名地感動。而迎著陽光的楓就不同了,它奏響一首高山流水,用光作弦色作音,聽眾是山是水是人。所謂大音希聲,得用心去聽,用眼去摸,循著光的走向,走進色彩五線譜的符弦上,那韻律就在心間彈響了。響得惟有紅楓那三角形的光的符號沉醉了座座秋山。
風騷的秋既然打動了樹,既然讓每一棵樹都為它動情,還怕萬物之靈的人不動情?
動情的還有冬天的樹。
我的家鄉云南多山,云南松到了冬天依然綠茵茵的。云南少數民族多,且多以松為圖騰,以為松的氣節就是他們的民族氣節,凌嚴冬而依然鐵桿銅枝。蒼山松終年云遮霧擋,難得冬天少有的日子讓它傲視群雄,在雪中云中,婷婷然綠如碧玉。梅里雪山的松,像雪山上的藏族漢子,再冷的天都裸著一條膀子,古銅色的光澤既是樹干的本色,也是藏族漢子的本色。到北京碰到大街上的松,分外親切。蕓蕓眾生,各有秉性,有隨和的有耿直外露的有綿里藏針的……但凡中國人,都崇敬松竹精神,可以責罰其肉體,卻不能彎曲其精神。松的神韻美在于它的內里,也在于它的外形。風云變幻,松處世不驚,仍然郁郁蔥蔥。吳冠中說,“偶見雜樹成叢,那是最美的城市風景了”。尤其是老松,“即便瘦骨嶙峋,那彎彎曲曲的體態”,那四時變換中的不變的綠,永遠是大地人生最美的綠,也最值得敬佩。這也是四季的樹木最為我愛的地方。
(人與自然主持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