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釣魚,我腦海里總會出現一些若隱若現的模糊影像……
童年時的垂釣,細節自然想不起了,有件小事的印象卻很深刻。
那時,我很羨慕小伴們在小河里釣魚,自己卻沒有釣鉤。于是,悄悄地在母親的針線篼里拿一根大底針,用小鑷子捏著,放到燈火上烤得通紅,趁燙急速將針尖握成鉤子,就成了釣鉤。又扯了母親的一截縫線,找根柔細的柳枝條,拴上釣線釣鉤,在離鉤一尺左右的線上,扎上一寸來長的干大蒜桿,終于大功告成,自己有了釣具。心頭高興呀,高興得簡直心花怒放了。

可釣了好幾天,魚兒只咬鉤卻不上鉤。它輕輕一咬,我就猛的一提,巴掌大的魚兒在水面上亮出閃光的魚鱗,一個鷂子翻身,濺起一片水花,鉆進水里揚長而去。我急得咬牙切齒,認定是魚兒和我捉迷藏,故意逗我哩。后來,小伴們說,是我的魚鉤太大了,這小河里只有小魚魚,它咬不上大鉤的。于是,我又想去母親針線篼里弄幾根小針,多做幾枚魚鉤,我就不信釣不到魚!
可這次卻被母親拿個人贓俱在,想抵賴也抵賴不掉了。結果挨了一頓狠狠的皮肉之苦。從此知道什么叫“偷”,也不敢再偷了。
想不到這卻換來了母親的同情,她托去遠方城里的親戚,買回大大小小好幾枚有倒掛刺的洋貨釣鉤給我,把我興奮得幾天幾夜都喜形于色,手舞足蹈。至于是不是因此就釣到了魚,記憶屏幕上只閃動著一片一片灰朦朦的雪花點了。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我調到地方行署工作,地點就在蒼山之麓、洱海之濱。我們辦公樓就在洱海水出口的西洱河邊。那真是風景如畫的好地方喲。賞不盡的藍天白云、青山綠水,看不夠的滔滔海浪、點點白帆……
西洱河本來就夠美了,卻還有一條更美的風景線,那就是河邊的垂釣圖。釣者兩岸相峙,或佇于岸邊,或立于淺灘,或坐于舟上,或倚于樹下……千姿百態,神態各異。但那份默默的守候,那份專注,那份寧靜,卻是一致的。多瞧一會兒,就能發現各處的釣鉤時起時落,釣桿和釣線在清澄的河面和晴朗的空中、劃出一道道發亮的弧線,給這風景增添了幾許動態的靚麗;偶爾,也有釣起魚兒的,那魚兒懸空掙扎,閃出一身光燦燦的魚鱗,耀眼極了。
那時,工作特別繁忙,我真羨慕釣者那份持重的耐心,那份恬靜的心態。那是一份陶然的安寧和沉靜,是一種心性的美。
后來,我在河的下游急流處,又發現一道更加靚麗的風景線。不少釣者不顧水流湍急,浪濤洶涌,或挺立于中流砥柱,笑傲驚濤拍岸;或雄立于急流險灘,喜迎狂浪滔天。他們面無懼色,寸步不退,在飛天激浪沖擊中,用剛勁的雙手揮舞著細長而柔軟的釣竿,一遍又一遍地將釣鉤拋甩到急流深處。有時也竿起魚見,釣鉤上活蹦亂跳著一尾亮晃晃、白嫩嫩尺多長的大魚來。
我走近釣魚處觀察了好一陣,總也弄不明白他們是怎么垂釣的。他們的釣線上不拴魚漂,怎么曉得魚兒咬鉤上鉤?我突然悟到,這哪是垂釣喲。他們是把釣鉤甩在急流波瀾里瞎碰亂撞,也許是瞎貓碰上死老鼠,才“釣”上一尾活該倒霉的魚兒來。
不過,我仍十分欽佩這些釣者。欽佩他們的勇敢,他們的大無畏精神;欽佩他們在令人目眩頭暈的波濤急流中穩如泰山的持重;欽佩他們在狂風激浪里寧靜而堅韌的心性。
后來,去的次數多了,交了幾位漁友,才曉得這叫“刷白”。他們說,如果是平常的釣法,釣鉤在湍急的水流里根本沉不到水下,況且激流勇進中的魚兒是顧不上咬鉤的。他們的釣具當然也不一樣。釣線末端墜著一串沉重的小鉛鉈,大小不等成串的釣鉤(大約是十多枚吧)順序拴在釣線下端,釣竿細長而柔韌。“刷白”時把釣鉤甩到急流中,使勁地“刷”到在浪潮里搶浪頭的細鱗魚身上,只要魚兒碰到任何一枚魚鉤,這魚兒就無法逃脫了。又因為急流中的魚大多是細鱗魚類,鱗片白亮,所以這種釣法就稱做“刷白”。
漁友們還說,“刷白”太難了。首先,“刷白”人要膽子大,還要穩得住腳跟。站在湍急的江水里,有時水及腰深,水急浪涌,只要心一虛,腳跟就發顫發軟,就要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單是膽大腳穩還不行,還要眼疾手快,能在急流漩渦中看得出搶浪魚群的來龍去脈,“刷”下去的釣鉤,要不先不后,不早不遲擊中急流或浪潮中的魚兒。又要心細手巧,魚兒一上鉤,手心就能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感覺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拉著你撲向滾滾的急流。此時,你就得拿出最大的鎮靜和勇氣來,和上了鉤的魚兒搏斗。要知道,這是一場生與死的較量和搏斗。是人和魚孰生孰死的一場殊死搏斗。或許是魚死你生,或許是你被拉落江中,魚兒就此死里逃生。這時,如若你敵不過魚兒,你便要清醒些,趕緊丟掉手里的釣竿,放棄即將到手的勝利。即使是否這樣,也要因為險些落入咆哮的激流漩渦中,被嚇得丟了三魂七魄哩。
聽罷漁友的話,我激動了。如此生死拼搏,人生能有幾回?嘗試嘗試吧。在漁友們的熱情鼓勵下,我去到一個叫下村的村下西洱河激流里“刷”了一回“白”。嗨,真是不試不知道,一試嚇一跳,而且是嚇了一大跳,嚇得連靈魂都出了竅!如若不是漁友們七手八腳地拉住我,把我生拉活扯地拽上岸來,恐怕我早就融化在江水中了。稍許鎮定后,我覺得心中有陣陣喜悅的心潮在涌動,衷心慶幸這次親身的體驗;心頭又有一種新的感悟,感悟到大自然神奇的力量,感悟到生死搏斗的嚴峻。哦,多么難得的一次對人的心性,對大自然的感悟呀。
一天傍晚,我踏著夕陽,漫步江邊,見一河灣處水雖急,但水面平靜,波浪不興,漩渦不冒,確是垂釣的極佳處。一抬眼,那險峻的灣坳岸邊,倒真的有三、五位垂釣者。
我繞道走近這伙釣者,尋著他們的釣竿尖端下閃著夕暉的水面望去。只見波光粼粼,卻沒有找到浮在水面上的魚漂。這就怪了,他們既不是“刷白”,也不像垂釣,是……我疑惑間,一位老者雙手提起釣竿,“嘩啦”一聲,一尾魚兒被釣出了水面,在河水上空翻騰掙扎,渾身水淋淋、亮晶晶的。唷,好大一尾魚喲!
我向老者請教,他這魚兒是怎么個釣法?老者不答,動手把魚取下了鉤,放進浸在河水里的魚簍里。又在釣鉤上安了魚餌,提起釣竿,輕快地一甩,把釣鉤甩出了丈多遠的水面上。一串重重的魚墜連著釣鉤“嗵”的一聲落入水中,老者輕輕地一曳釣竿,釣線便垂直于水里。他這才穩穩的坐下,右手握著釣竿的后端,一雙老眼盯著釣竿的尖端。他捋了捋下巴下的胡須,才慢慢道來。
“老弟你聽著,這叫做‘釣啞’。釣啞不用魚漂。再說魚漂在又急又深的江水中一點用處都沒得。江水一沖就將魚漂沖得老遠,連魚鉤都漂在水面上。急流里的深水魚群約莫是在五尺到一丈來往的深流里。老夫剛才釣上來的大鯉魚,手感上也就是在七、八尺的深水里吧。”老者不無得意地捋了一把胡須,朝我一笑,儼然釣啞大師的風度。
我還是有點不明白,急流深水,為哪樣不“刷白”?老翁眨眨有點泛黃卻仍然明亮的眼睛,只顧看著釣竿尖的動靜,口中喃喃道:“哪樣水勢用哪樣釣法嘛。池塘、湖泊,安靜的淺水里,用垂釣;‘刷白’要用在有浪的激流里,那里水深浪急,魚兒搶浪,‘刷白’就最最合適。不過,那也要后生小伙才能‘刷’,要身強力壯,不怕……”他猛然剎住話頭,兩眼盯著釣竿顫動的尖端,握竿的手也在顫抖。“上鉤了!”說時遲,那時快,竿子“唰”的一曳,水面“嘩”地一聲,一尾金黃色的大魚被釣出了江水。“好,今天老夫運氣好嘍。”
我等他把魚放進魚簍后又問:“阿大(伯伯),您剛才說不怕,不怕哪樣?”
“哦,要不怕死,不怕風浪。我老倌這副身子骨是經不起大風大浪了。故所以找個灣子來釣啞。”
“釣啞?”我還是不大明白。
老翁上好了魚餌,一甩竿子,釣鉤穩穩地落進江水里。接下來說道:“釣啞嘛,就是不聲不響在不起浪的靜靜的深水里啞靜地釣魚。深水魚兒不是搶浪頭,而是在五、六尺深的急流下搶上水……”他又停住話,把釣竿伸出去一截,猛地一揮,一尾尺把長的細鱗魚,順著釣線從江水里一躍而出,它全身的鱗片輝映著西下的陽光,在粼粼的波光里閃爍出千萬個金色的夕陽,映照在老翁歷盡滄桑的臉上。頓時,整個空際間輝煌盡染,美極了。

看來,垂釣真的很有趣兒,學問還不少哩。況且,最最重要的是,它能隨各人不同的情況因人制宜,又可依不同的水勢,因勢利導。從而在垂釣中各得其所,或陶冶情操,或修身養性,或寧靜致遠,或煅煉意志,或櫛風沐雨,或踏波赴浪,或體驗自然,或感悟生死……如此好事,只要業余空閑,何樂而不為?
然而,在那個荒唐的年代里,釣魚,不論是哪種方式的垂釣,都一律被斥作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和情調,輕則在“生活檢討會”上作“批評與自我批評”,重則在干部大會上被領導點名刮鼻子,以觀后效,再重者則劫數難逃,召開“同志批判會”,發動群眾群起而“幫助”之,以懲前毖后,治病救人。如此這般的收拾,看誰再狗膽包天,敢去“玩物喪志”?
謝天謝地,荒唐的年代終于過去了。人們在痛定思痛中,終于明白過來,人不是機器,就連機器也要加油、維修、輪歇嘛,否則會過度疲勞,加快損壞,以至徹底完蛋。人就是人,勞動和休息同樣都是作為人的不可侵犯的權利。古人說“文武之道,一張一弛。”用在勞作和休閑上也是很恰當的。
三十年真是彈指一揮間,我回歸大自然后,才驚訝地發現,早已時過境遷,好端端的一條西洱河,再也找不到垂釣者的立足之地了。不是沒有地方,而是無魚可釣了。整個生態環境的惡化,魚兒都不愿意到河里繁衍生息,再到哪里去尋覓釣趣,再到哪里去找回我曾經贊賞過的,那些令人陶然,醉人心脾的垂釣風景線呀?
我就此向許多住在有河流經過,或是湖泊所在地的朋友打聽過,幾乎所有的朋友都不無遺憾地回答我,他們那里也找不到可以垂釣的河邊、池塘、湖泊了。那種融入大自然里的釣趣,也一去永不復返了。
遺憾,遺憾啊!千古遺憾!
就在此時,一些聰明的商人發明了“室內垂釣”,休閑的人們也趨之若鶩。但是,不論它的室內裝飾如何雅致,不論它的魚池修筑得怎樣精美,始終是人工雕鑿;尤其是那池死水,不論它怎樣清澈澄明,也仍是沒有活力的死水。“室內垂釣”絲毫也沒有大自然的那份生機,那份寧靜,那份磅礴,那份秀美,那份壯麗,以及那份陶冶人心情操的魅力,充其量只不過是一種兒戲而已。一陣風過去,風靡一時的“室內垂釣”也就銷聲匿跡了。
接著,一些“休閑”樂園、山莊、酒店、度假村什么的,也在露天里筑起魚池,為游客提供一個垂釣的好去處。當然,這比室內垂釣好多了,至少多了些綠樹花草,多了一塊藍天,幾縷白云。可魚兒是捉來放養的,魚池沒有漣漪,沒有流水淙淙,更沒有驚心動魄的驚濤駭浪……魚池仍是死水一塘。
難道令人陶然的釣趣就只能永遠留在人們的回憶中了么?就只能在記憶中漸漸地淡化了么?
大自然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