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到了仲春,大片的小麥從冬眠中蘇醒過來,綠瑩瑩的麥苗和綠瑩瑩的雜草都在呼呼啦啦地瘋長。那些雜草肯定是要鋤的,鋤完了草還得給麥苗施肥、灌水,該做的事情實在太多。地里一忙村里就空了,往常村西頭那棵老榕樹下總是聚著很多人,現在就只有那個徐瞎子在守著他的米粉攤。眼看著就已到了晌午,老沒人來吃米粉徐瞎子就沒了興趣,坐在那兒也是摩皮擦癢的。他不相信會真的一個人也沒有,于是就轉動著腦袋向四周張望,那樣子極像是一只落在地上的老鷹。

徐瞎子其實不瞎,就是眼睛近視得厲害了點兒,看什么東西都著實費勁。即使費勁他也還是要看的,比如別人吃了他的米粉要付給他錢,那錢的面值他總不能不看。一般情況下他是先把那錢接過來,舉在臉前自上而下地掃描,誰也搞不清楚他是在聞還是在看。這個過程使他感到很愉快,通常要“聞”上好一陣他才抬起頭來,沖著那個吃了米粉的人嘿嘿一笑說:對了,正好兩塊,不用找零兒。吃了米粉的人感到納悶,說徐瞎子你到底是真瞎還是假瞎,怎么一回都沒整錯?徐瞎子說這還能騙你,我是真瞎,那兩塊錢是我掐算出來的。
按說賣米粉應當把位置選在村子中央,但徐瞎子卻故意將攤子支在這老榕樹下,說是這樣可以招引那些從城里下來閑逛的人。這個地方和紹懷家院墻邊的那片竹林是個平線,中間沒有房子擋著,就算眼神兒不好也能看得出來,今天沒人來這兒閑逛。看到這種情況徐瞎子就開始埋怨自己,他覺得自己做事太沒準譜兒,明知道賣不出去還憨頭楞腦地做了這么多的米粉。忽然間有了一絲響動,徐瞎子瞇起眼睛朝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望了好半天,終于看清那是村長家的憨包兒子二肥。
二肥兄弟,徐瞎子搭話說,要去哪兒呀,過來吃碗米粉。今天二肥的心情不好,徐瞎子叫他吃米粉等于是對他的打攪,于是就站在那里日鼓日鼓地瞪著徐瞎子。徐瞎子以為二肥是在猶豫,剛想著要再喊他一聲,二肥卻首先來了脾氣:叫什么叫,我爹沒給我錢,你看有嗎?二肥很夸張地撩起衣襟,把肥大的肚子亮了出來,好像他的錢向來都是裝在肚子里。徐瞎子說我知道你沒錢,你過來吃就是了,都是殘疾人,提錢干什么。二肥頭回聽說徐瞎子也是殘疾人,雖然他不知道他倆的殘疾有什么區別,但他覺出了徐瞎子的友善。這樣二肥就走了過去,到了米粉攤前他在口袋里摸了一下,然后又將空著的手遞了過去。給你錢,二肥說,五塊。起初徐瞎子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后來他想起這就是二肥付錢的方式,于是就把那“錢”接了過去。
對于二肥而言,米粉并不是什么美味,他坐下來吃那是在給徐瞎子的面子。一碗米粉唏哩嘩啦就被二肥吃完了,他用衣袖在嘴上一抹,然后將手伸到徐瞎子的眼前說,補錢補錢。其實這時候徐瞎子只需學著二肥的樣子,假裝在口袋里摸一下再把空著的手遞過去,這份人情也就做完了??尚煜棺記]反應過來,他覺得這個二肥已經白吃了他的米粉,白吃了米粉還要倒補給他錢這也太沒道理。徐瞎子陰了臉說,二肥你別胡鬧,剛才你沒給我錢。二肥聽徐瞎子這么一說就急了,他把身體像貓似的踡縮起來,嘴里嘟嘟噥噥地念了些咒語,突然就把徐瞎子推倒了。徐瞎子是從板凳上跌下去的,跌下去時他碰翻了盛著洗碗水的盆子,那盆水就全都潑在他的身上。等到徐瞎子重新坐起來,二肥已經在陽光里一晃一晃地走出老遠,他去的那地方是紹懷家院墻邊的竹林。
二肥往紹懷家走著的時候,紹懷媳婦也剛好走出院門。她走出院門不是要到什么地方去,而是想看看紹懷回來了沒有。節氣的變化容易使人敏感,紹懷媳婦剛一跨出院門就覺察出來,眼前的一切都好像與往常不同。首先是那片挨著她家院墻的竹林綠得有些耀眼,地面上的毛筍拱出許多塔狀的小土包,那空著的地方還開著星星點點的野花;其次是她頭頂的空氣像是有了顏色,鮮亮亮的橙黃當中摻進了竹林透出的綠色,一種溫潤的氣息直撲她的鼻孔。看到這種情景紹懷媳婦就感動起來,她用一只手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滿臉深情地和她肚子里的胎兒說:寶哎,你看咱家這地方多好啊,連空氣都是香的呢。就像是要為她懷著的娃做個有力的證實,紹懷媳婦盡量地吸著空中的氣味兒,直到她認為自己的娃也已經聞到。她知道這種氣味兒不光是花的芬芳,還有草的清新和風的清涼,這種自然的氣息對她懷著的娃是很有好處的。
紹懷媳婦就這么站了一會兒,老沒見紹懷的影子,干脆就進了那片竹林。她在那片竹林里顯得很悠閑,踩著松軟的地面這里走走那里看看,像個夢中的幻影。又有風從田壩里吹了過來,她頭頂的竹葉開始柔緩地搖動,那沙沙的聲音竟然使她感到了尿急。她有些詭秘地朝四周望望,視線里沒有別人,只有賣米粉的徐瞎子坐在那棵老榕樹下。管他的呢,反正那徐瞎子也是個半瞎,量他也看不到這竹林里來。這么想著紹懷媳婦就解開褲帶,然后迅速地蹲了下去,她撒尿的聲音在寂靜的竹林里顯得格外響亮。竹林里依然空蕩無人,可就在紹懷媳婦感到很愜意的時候,跟前卻突然站了個憨包二肥。紹懷媳婦不知道二肥是怎么站到她跟前的,她看見他時他正躬著腰桿窺探她的隱秘,那種鬼魅的樣子使她猛地打了個激靈。二肥,你要干什么?紹懷媳婦這么喊著,趕緊拉上褲子站起來,眼睛盯著二肥一步步地后退。
一開始二肥并沒什么特別的舉動,他只是站在那里傻傻地笑著,一點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惡念。紹懷媳婦知道二肥從小就壞了腦子,他的年齡雖然已有二十好幾了,但他最多就是能從一數到十。其實二肥這人平時是挺和氣的,就算憨點兒也是整日都相處著的人,他能把自己怎樣?這么一想紹懷媳婦就平靜了,她甚至當著二肥的面就開始整理剛才沒有系好的腰帶,而且還一邊系一邊說:二肥,往后不準偷看女人撒尿,會長偷針眼的。二肥把兩個拳頭摞在鼻子底下,一根手指指著紹懷媳婦剛才還暴露著的地方,嘴里還發出“噼噼”的聲音。紹懷媳婦故作生氣地瞪著二肥,剛想和他再說句什么,突然聽見二肥極其有力地喊出了三個字:摸屁股!接下來的事就有點麻煩了,二肥保持著瞇笑瞇笑的表情,像蒙古族摔跤那樣甩動著胳膊,一搖一晃地逼了過來。紹懷媳婦意識到情況不妙,她把一聲驚叫扔在了竹林里,撒腿就朝徐瞎子那邊跑。
問題就出在這一跑上。假如紹懷媳婦站著不動,二肥最多就是那么比劃幾下??山B懷媳婦沒那么冷靜,她一跑就引發了二肥和她玩下去的激情,讓他有了昂揚的斗志。二肥又像貓似的踡縮起身體,憋足力氣幾大步追上去就把紹懷媳婦給按倒了。紹懷媳婦的腰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這一撞就好像五臟六腑都炸裂了,那種巨烈的疼痛使她冒出汗來。她意識到肚子里的娃可能被傷著了,想從二肥身子底下掙扎出來,扭動了幾回卻沒有任何效果。二肥,你別胡來,紹懷媳婦大聲地喊著,我肚子里懷著娃呢,你要摸屁股咱再商量,別這么硬摸。二肥不想和她商量,他覺得要摸的地方已經摸到了,商量和不商量都是一回事。摸屁股,摸屁股!二肥在紹懷媳婦的身上用力地搓揉著,情緒顯得愈加亢奮,搓揉的節奏也愈加地猛烈。
榕樹下的徐瞎子終于聽到了紹懷媳婦的喊聲,他站起身來朝這邊望著,老半天才看清是出了什么事。徐瞎子的第一個想法就是要解救紹懷媳婦,他順手拎起屁股底下的那只板凳,大聲地喊叫著朝這邊跑??煲竭_他們跟前的時候,徐瞎子把板凳高高地舉了起來,那意思是你二肥要是再不逃跑我這一板凳打下去準保讓你腦袋開花。二肥看到徐瞎子的那架勢果真害怕了,他放了紹懷媳婦滿臉驚愕地望著徐瞎子,突然就朝村子中央跑去。徐瞎子本來就是想嚇跑二肥,他的目的是解救紹懷媳婦,既然二肥已經跑了,紹懷媳婦也就算是被救下了。只是紹懷媳婦已經動彈不得,徐瞎子正想著要去拉她一把,忽然發現她褲子上浸出了鮮紅的血。徐瞎子想,糟了糟了,一定是那個二肥把紹懷媳婦給弄壞了,再不趕快找車送她去醫院就出人命了。
徐瞎子本來說要去找紹懷,可紹懷媳婦說紹懷不在家,讓他趕快去找村長。徐瞎子想想也對,村長家的大肥是開面包車跑運輸的,找到村長也就等于找到了車。再說這事兒本來就是村長家二肥惹出來的,他家的事兒也只能是讓他來處理,找別人也不起作用。徐瞎子一路小跑地到了村長家,把事情的原委和村長說了一遍,村長的額頭上立馬就冒出汗來。冤家哎,村長這么哀嘆了一聲,然后就急著去喊大肥兩口子。大肥正在西屋和他媳婦整理跑車收來的零錢,聽到喊聲就走了出來,兩人都問出了什么事?村長說你們就別問了,趕緊把車開到紹懷家門口去吧,你弟弟把紹懷媳婦給強奸了。
在村長他們還沒到達現場之前,紹懷已經從地里回來了,剛走到門口就聽見竹林那邊傳來纖弱的喊聲。他側過頭去朝竹林那邊看看,突然發現自己的媳婦臉色蒼白地扶著竹子,另一只手正在示意他趕快過去??吹竭@種情景紹懷就慌了神兒,他沖過去將媳婦緊緊抱住,問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紹懷媳婦說沒得什么病,就是肚子里的娃沒了,讓那個二肥給生生地摔掉了。紹懷的腦袋里“嗡”地一聲,眼前的景象立刻就變得模糊了起來,模糊中他看見有輛面包車停了下來,幾個人下了車就朝這邊跑,其中一個就是村長。村長一眼就看見了紹懷媳婦褲子上的血,光憑這一點他就斷定,自己的兒子確實把紹懷媳婦禍害得不輕。都伸把手,別耽擱了。村長這么喊著就和幾個人一起把紹懷媳婦抬到車上,臨關車門時他往紹懷手里塞了一沓錢,然后就揮著手臂示意他們快走。面包車就這么急惶惶地開走了,村長一個人站在那里,老半天也回不過神來。
等到村長回到家里,二肥正坐在那棵石榴樹下,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平時村長見到二肥總要和他說說話的,雖然二肥說話的水平還停留在四、五歲的階段,但村長和他說話總能體會到二肥他媽在世時的那種滋味兒??墒墙裉齑彘L沒有了這種心情,他走到那把竹椅前坐下去,然后就靜靜地望著二肥。狗日的娃呀,你長能耐了,都知道去強奸婦女了。村長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憂慮,話一出口就覺得心里酸楚得不行,那種酸楚的滋味竟使他流出了淚水。算起來二肥他媽已經走了將近二十年了,村長一直都把二肥當成心尖兒上的肉,要是紹懷兩口子不依不饒,硬是要把他弄去勞改那可怎么辦噢。
二肥知道自己惹了禍,但他見了村長就把惹禍的事給忘了。他覺得今天的爹有些奇怪,于是就又將兩個拳頭摞在鼻子底下,一根手指指著村長臉上那些晶亮的東西。村長看到二肥的那種樣子就哭笑不得,但他仍沒真正地憤怒,只是指著二肥吼了一句:狗日的二肥,你還不老實,明天就送你去勞改!二肥以為勞改大概就是娶媳婦之類的事,趕緊用手捂著自己的臉,一種不出聲卻又控制不住的笑使他全身都在抖動。二肥的這種舉動使得村長懷疑起來,他覺得他家二肥不可能去強奸紹懷媳婦,這件事兒肯定是徐瞎子瞎眉日眼地沒看清楚。不管怎么說村長也是過來人了,二肥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視線當中,怎么回想二肥也沒有那方面的跡象。平時二肥確實挺喜歡和女人打打鬧鬧的,那小子和誰鬧著玩都沒輕沒重,紹懷媳婦十有八九就是被二肥給弄流了產。村長做出這種判斷是有依據的,他去年剛給紹懷兩口子辦了個生育指標,按時間推算紹懷媳婦肚子里的娃正好到了要出懷的時候。
村長記得很清楚,二肥在去年就鬧出過這樣的事,比和紹懷媳婦的這次還更讓人哭笑不得。那一次被他惹著的不是外人,是大肥媳婦,就是二肥的嫂子。當時大肥媳婦正在灶房洗澡,二肥聽到里面有嘩啦嘩啦的水聲,就從門縫往里窺探。本來他看清里面的人是他嫂子也就走了,走到院子中央他卻回過頭來望著灶房,一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樣子。其實二肥的這種舉動村長已經看見了,村長知道二肥肯定是感到很奇怪,他是在想著光著身子的大肥媳婦為啥和他不一樣。如果這時村長把二肥叫過來,隨便和他解釋幾句,后邊的事也許就不會發生。問題是村長并沒在意,當時他正忙著回屋去找一個小本子,他正在那上面寫著什么的時候外面就出事兒了。
最開頭的那陣二肥還挺老實,只是在灶房門上拍了幾下,問大肥媳婦咋個了?大肥媳婦說沒咋個,我在洗澡呢,你到別處去玩兒。二肥不相信大肥媳婦的話,又拍門,還說要進去看看。大肥媳婦聽到二肥要進灶房,趕緊從木盆里跳出來,幾步沖到門口那兒把頂門的木棍按住。她的本意是想把門頂得牢實些,一用力卻把那根木棍按落到地上去了,二肥突然間就闖了進來。進了灶房的二肥起初還瞇笑瞇笑的,后來他看到大肥媳婦又是尖叫又是推搡,內心的斗志就被勾引了出來。他猛地抱住大肥媳婦的腰,稍一使勁大肥媳婦就懸在了空中,兩只腳就開始亂蹬亂踹。此時的二肥顯得異常地興奮,就像是在做著一項日常的勞動,一直把大肥媳婦抱到了院子里。
其實村長一聽到大肥媳婦的喊叫聲就知道出了事,他想沖過去阻止二肥,突然看見大肥媳婦被光溜溜地抱出了灶房,邁出門檻的腳又縮了回去。大肥媳婦被抱出灶房之后反而不再喊叫了,她在極度的羞臊感中緊緊地閉著眼睛,任憑二肥胡亂地折騰。當二肥把她咣嘰一聲扔在院子里,她一轱轆從地上翻爬起來,抬手就給了二肥兩個耳光。本來她還想打,但她不敢長久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轉身就跑回了自己的屋里。進到屋里她才傷心起來,開始是小聲哭,后來是放聲地哭。
挨了兩個耳光的二肥愣在院子里,隔了好一會兒才開始憤怒,手臂一揮一揮地沖著大肥媳婦喊:耍賴了,玩不起,不要臉!這時候村長已沖到院子里,他一把抓住二肥的胳膊,照著他的屁股咣咣就是兩腳。以前村長從沒打過二肥,可這次二肥惹的這事也太大了,不收拾他一下他就不長記性。大肥媳婦畢竟是才過門不久啊,剛剛過門就經歷了別的女人一輩子也經歷不著的事情,人家心里能不委屈?想著想著村長又去踢二肥,不過這次他是踢給大肥媳婦看的,目的是讓大肥媳婦心里有個平衡。村長虛張聲勢地追逐著二肥,直到把二肥追到一個墻角蹲了下去,他才迎著那喔喔的哭聲來到大肥媳婦的窗子跟前。大肥媳婦呵,村長對著那扇窗子說,你也別太生氣,二肥是個憨包,不值得和他計較;再說你也看見了,他沒別的意思,是跟你鬧著玩呢。屋里的大肥媳婦說,爹你別說了,我知道他是鬧著玩的,我不生氣。
大肥媳婦說她不生氣,這話村長沒怎么相信,既然不生氣還躲在屋里哭啥?不過這件事就算是過去了,那以后二肥也老實了許多,見了大肥媳婦總是躲的遠遠的。村長以為二肥是接受了教訓,那一次村長把二肥收拾得挺慘,再憨的人也得知道害怕??纱彘L怎么也沒想到,現在二肥又惹出了這種事,而且這一次是惹了紹懷媳婦,到底是強奸還是鬧著玩要等到大肥他們回來才能知道。按照徐瞎子的說法,二肥是把紹懷媳婦給強奸了,要是那樣的話事情就更加麻煩。對徐瞎子的說法村長倒不怎么擔心,但他心里十分明白,即使二肥只是把紹懷媳婦弄流了產,那也是很難辦的。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村長聽見門口有汽車停住的聲音,不大一會兒大肥兩口子就進了院子。大肥一進來就說,爹,你聽誰說二肥把紹懷媳婦強奸了,紹懷媳婦說沒有那事兒;她只是被二肥給弄流產了,現在她還得留在醫院觀察觀察,看樣子她被傷的還真是不輕。大肥說的這些基本都在村長的預料之中,但村長還是“噢”了一聲,那聲音有點兒像是嘆息。村長知道紹懷媳婦不同于別的女人,從她懷了那個娃之后她每天都是美滋滋的,就好像耳朵眼兒里都藏著幸福。這么看重的東西說沒就沒了,作為她男人的紹懷不會善罷甘休,他肯定會來找他扯皮。
村長不愧就是村長,他斷定紹懷會來找他,紹懷果真就來了。以前紹懷到村長家總是很謙恭,見了村長首先喊叔,有什么事說完就走。這一次紹懷不謙恭了,一進來就坐在堂屋門口的椅子上,老半天也不和誰說個話。村長拿了只小板凳坐在紹懷的對面,兩個人的表情都陰沉著,都在等著對方先開口。大肥媳婦給紹懷端來一杯茶,杯子都快燙著紹懷的手背了,可紹懷就是不接。見到這情景村長就沉不住氣了,村長說紹懷你有事說事,別老這么陰著,老這么陰著更解決不了問題。紹懷說,我也想別這么陰著,是你家二肥把我媳婦弄流產了,怎么解決應該由你先說。
紹懷你看哈,村長調整了一個姿勢說,這件事反正也是出了,再說些賠禮的話也沒意思。像這種,那個生育指標呢,我還給你留著,就算你媳婦白白懷了這四個月,等你媳婦養好了身子你們就再懷一個。你看這樣行不?
這算什么處理,紹懷說,這等于啥也沒說呢,我不聽這些,我就要我的娃。
村長說,要是你不給我這個面子,那我也沒有辦法,誰讓我家二肥把你媳婦給弄流產了呢。要不咱這樣,搞經濟賠償,你回去和你媳婦商量商量,看賠多少錢合適,商量好了就來告訴我一聲。
紹懷說,不用商量,這又不是什么物件,弄壞了有個價格在那擺著。這是人呢,再說我也不是想要訛誰,你給我錢我也不要,我就要我的娃。
那你就是逼我了,村長說,連你自己都說這又不是什么物件,你見有誰賠過這種東西?既然是娃已經沒了,那就得站在現實上說,你得講道理。
聽到村長這么一說,紹懷的心里咯噔一下,竟抬起頭來看了村長一眼。村長的話使他忽然明白過來,這件事確實已經無法挽回,就是鬧到法庭上他也要不回他的娃了。關鍵是這件事無法界定,是娃是物說不清楚。就算人家把它當成是娃,那也是誰也復制不了的,既然復制不了還硬要讓村長賠,那也確實有點兒逼人太甚了。這樣一想紹懷就不吭聲了,沉默中他回想起這件事情的始末,覺得村長這人還算不錯。
確定了村長是個好人,紹懷的心里就不安起來,他后悔不該逼著村長賠他的娃。不管怎么說村長也是個官,他管著的事沒有一樣不牽連著村民的日子,把他逼急了對自己又有什么好處?雖說是他家二肥把自己的媳婦弄得流了產,可事情一出人家村長就趕來了,還事先拿了醫藥費。要不是村長讓大肥把車開來,自己的媳婦也不會那么及時就趕到醫院,說不定還得流很多血。想到村長的這些好處,紹懷有些坐不住了,屁股不知不覺地從村長的椅子上挪了下來。他在那椅子跟前蹲了一會兒,看看天色已經不早,就和村長說:叔,你也別太為難,我看這事兒、這事兒就這樣吧。村長“嗯”了一聲,本想再說點什么,紹懷卻已經走了。
紹懷從村長家回來,忽然發現自家的院門上花花綠綠的,仔細一看是被人插了好多野花。那些野花被插得到處都是,門檐上、門縫里、門檻上,看上去亂七八糟的。紹懷正納悶這些野花是哪兒來的,突然聽到那邊的竹林里傳來“咕咕”的笑聲,一側頭就看見了躲在竹林里的二肥。二肥看見紹懷朝他這邊望過來,趕緊伏下身去,明知已經暴露了還要表情緊張地觀察著紹懷。本來紹懷的氣已經消了,現在又看到二肥把他家的院門搞成這樣,內心的鬼火就又沖了起來。他撿起一快石頭朝著二肥甩過去,石頭在竹葉上摩擦出一串聲響,二肥就緊緊地閉著眼睛。狗日的二肥,我早看見你了,你給我滾遠點兒。紹懷這么一喊,二肥就站了起來,沖著紹懷嘿嘿地傻笑。怎么會有你這種人,紹懷嘟噥著進了院子,二肥也跟著進了院子。
院子是挺寬敞的那種,陽光很明亮地到處照著,顯出了濃郁的居家氣息。紹懷進到里屋看看,見他媳婦已經睡著了,就回到院里去追逐一只母雞。二肥看到紹懷滿院亂跳的樣子就興奮起來,他張開兩只胳膊嗷嗷地喊叫著,幫著紹懷一起去捉。那只母雞被追得慌不擇路,撲愣愣地撞到了二肥的懷里,二肥就死死地將它抱住了。紹懷說,二肥你抱著別動,我去燒水,今天就用這雞給我媳婦補補身子。二肥果真就抱著不動,懷里的雞掙扎一下他就緊張一次,一張臉被憋得彤紅。等到紹懷燒好了水從灶房里出來,接過那只雞看了看,頓時就失望的不行。狗日的二肥,紹懷說,你把它給悶死了,這怎么吃啊?二肥撫摸著紹懷手里的雞,說死了,不用殺了。
紹懷還是按照正常程序,先給死雞放了血,又浸到水里去燙,然后才坐下來認真地煺毛。死雞的毛不好煺,紹懷弄著弄著又鬼火沖,他把盆子往二肥跟前一推說:是你狗日的把我媳婦弄流產的,你也別閑著,把雞毛拔了。二肥很樂意做這種事,手一次次地伸過去,又一次次被燙得縮了回來。紹懷看到二肥的這種樣子就對他失去了信任,他覺得這雞再也不能讓二肥弄了,再弄下去肯定就吃不成了。這樣紹懷就把盆子重新拖回到自己面前,等二肥的手再次伸過來,他把二肥的手擋了回去。算了算了,紹懷說,你這人啥也干不成。二肥說,不拔雞毛了,那我干什么?紹懷說,什么也不干,你就在那兒坐著,坐著別動。
二肥知道自己是個憨包,能參與的事情很少,紹懷讓他坐著不動那肯定就是有道理的。他坐在那里顯得很安靜,如同縫隙的眼睛認真地望著紹懷的手,就好像他已進入到某種狀態。紹懷注意到二肥的表情,他覺得這個二肥是個謎,不知怎么就產生了想要探尋二肥內心的欲望。二肥,紹懷說,你這人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別人像你這個年齡早都成家了,你跟我說說,你到底想不想女人?這個問題對于二肥過于深奧,他以為想女人大概就是勞改之類的事,于是就不好意思地捂著臉,一種不出聲卻又無法控制的笑使得他全身都在抖動。不過紹懷這樣一問倒讓二肥活躍起來,他先是掰開一根小拇指,想了想又掰開一根無名指,然后舉到紹懷的臉前說:這是什么?紹懷說,這能是什么,手指頭嘛。二肥聽到紹懷說是手指頭,就像逮住了紹懷的把柄,突然間冒出了一句:你是憨包嘎,這是二,二肥的二。
這一次輪到紹懷嘿嘿地憨笑了,他覺得今天確實是被二肥給考住了,二肥說他是憨包一點都不冤。這世上的事有好多都似是而非呢,就好比二肥舉起的那兩根指頭,你說它是手指頭它就是手指頭,你說它是二它就是二。由此紹懷又想到了二肥喜歡和女人動手動腳的事,那到底是品性惡劣還是希圖好玩,這就得看你怎樣想了。二肥這人憨是憨了點兒,要說他愣也確實愣了點兒,但他從不對人使壞。紹懷這么想著就側過頭來看著二肥,也說不清是一種什么原因,看著看著他就嘆了一口長氣。
忙碌的季節仍在延續,空中依然散發著好聞的氣味,日子里的內容也還是那些。只是紹懷媳婦的心境有些不同了,自從她懷著的娃被二肥弄得流了產,她的內心總是空落落的。以前她肚子里懷著那個娃,沒事兒的時候她還可以和那娃說說話,她覺得那是一種對于未來的營造?,F在她肚子里的娃沒了,娃沒了她所營造的東西也跟著沒了,所想往的一切都得重新開始。她知道自己只是個平常的女人,只要是生活著就有可能會遭到傷害,不像這樣忍著那又能怎么辦呢?再說她這人天生就不會憤怒,即使她預感到二肥有可能還會來傷害她,她能表現出來的也只能是一種淡漠和無奈。
紹懷媳婦還是會進到那片竹林里去,雖然還是這里走走那里看看,但她已經沒有了那種悠閑的心情。風照樣會從田壩里吹來,紹懷媳婦在那竹葉的搖曳中想起自己流產的過程,眼圈一紅就流出了淚水。哭過之后她感到心里好受了許多,壓抑的感覺好像隨著剛才的淚水流走了,內心的隱痛就緩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