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與“文化”

無論是在中文還是在西語中，“文明”（civilization）和“文化”(culture)都屬于使用頻率極高而又極為模糊的概念。有時候它們可以混用，有時又有嚴格的區別。但在何處可以混用，又在何處必須區別，恐怕連學者也未必說得清楚。盡管以“文明”、“文化”為題目的論文、著作、學術刊物和研究機構不計其數，但對于這兩個概念及其內在關系，卻始終未能達成一種廣泛的共識。本文中的界定和反思，也只是筆者的一孔之見。

一

文明與文化是兩個既相聯系又相區別的概念。所謂“文明”，是指人類借助科學、技術等手段來改造客觀世界，通過法律、道德等制度來協調群體關系，借助宗教、藝術等形式來調節自身情感，從而最大限度地滿足基本需要、實現全面發展所達到的程度。從這一意義上講，人類文明有著統一的價值標準。

所謂“文化”，是指人在改造客觀世界、協調群體關系、調節自身情感的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時代特征、地域風格和民族樣式。由于人類文明是由不同的民族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地域中分別發展起來的，因而文化必然會表現出多樣性。在我國，“文化”一詞在新石器時代以后才被使用，像“仰韶文化”“龍山文化”等等。仰韶的彩陶不同于龍山的黑陶，良渚的玉器不同于大汶口的石器，紅山的陶俑不同于馬家窯的人像……同一個新石器時代的華夏文明，表現出五彩繽紛的文化形態。華夏文明如此，整個人類文明更是如此，很難設想有一種不帶民族、時代、地域特征的抽象的文明。

文明是一元的，文化是多元的，文明是文化的內在價值，文化是文明的外在形式。如果說穿衣有著一種文明的內在價值，那么穿西服還是穿中山裝則是一種文化的外在形式——在前一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衣衫襤褸是不文明的表現；在后一種意義上，我們卻不能說穿中山裝是沒有文化的標志。

二

文明是一元的，是以人類基本需求和全面發展的滿足程度為共同尺度的；文化是多元的，是以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不同時代的不同條件為依據的。如果我們只承認文明的一元論而不承認文化的多元論，便有可能得出“歐洲中心主義”之類的邪說；如果我們只承認文化的多元論而不承認文明的一元論，便有可能得出“文化相對主義”之類的謬論。前者企圖將一種文化的模式強加給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不同民族，并肆意貶低和蔑視其他民族的文化創造；后者則企圖用文化模式的多樣性來抵消文明內容的進步性，并以民族特色為借口拒絕外來文明的影響和滲透。

文化沒有高低之分，卻有強弱之別。所謂“強勢文化”就是指能力較強、效率較高，從而包含文明價值較多的文化系統，與之相反的就是“弱勢文化”。譬如語言文字，這種因民族、地域的不同所形成的不同的符號系統本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但其作為人類的日常交際工具和信息傳遞手段卻有著是否豐富、是否準確、是否容易掌握、是否便于處理等等差別。我們不能說云南納西族人保存至今的東巴文字沒有價值，但這種古老的象形文字在現代難以發揮作用，也是不爭的事實。

文化的差異原本產生于時代、地域和民族的不同，隨著科技的進步、交通的改善、信息的加強，不同民族、地域之間以經濟交往、文化交流、政治對話、軍事征服等各種方式漸漸打破了固有的文化疆界。然而，在世界一體化的過程中，不同文化系統之間的彼此影響和相互滲透并不總是自愿的，更不是等值的。在這一過程中，“強勢文化”常常居于主導和支配的地位。這種影響和滲透自然有其好的一面，但也有其壞的一面：它使得不同民族和地域之間的文化差別越來越小，文化面貌日漸趨同。可以說，全球化的歷史進程，也是人類文明不斷減少其外在的文化差異的過程。

我們不僅在開墾荒地、建造工廠的過程中消滅著自然界的稀有物種，而且在殖民統治、市場經濟的進程中消滅著人類社會的稀有文化。盡管美國人為印第安人設置了保留地，盡管我們為納西古樂建立了民樂團，但要把各個不同地域的民族文化真正保留下來，談何容易？也許有一天，全球化的歷史運動大功告成了，那時，文化的概念會不會螺旋式地回到舊石器時代，再一次與文明的概念相重疊呢？

三

好在不同文化圈之間的影響和滲透并不總是單向的。盡管文化有強弱之分，但不僅弱勢文化要從強勢文化那里學習很多東西，強勢文化也要從弱勢文化那里汲取必要的營養。美國學者羅伯特·路威曾隨手抓了一張歐洲人的菜單進行研究，分析的結果使人大吃一驚——如果沒有對外的貿易或掠奪，沒有文化的交流和滲透，歐洲人的餐桌上便只剩下三樣東西：面包、白米布丁和牛奶。同樣，我們看看自己的餐桌，也會發現菜肴比200年前豐富了許多。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雙向交流無論對東方人還是對西方人來說都是一件好事，它使我們原有的文化形態更加豐富，從而享受的文明質量也隨之提高。

在這一方面，日本的經驗值得注意。似乎沒有哪個東方國家比日本的西化程度更高了；然而與此同時，恐怕也沒有哪個東方民族比日本更善于保存自己的傳統文化了。這個太平洋的島國上，隨處可以看到這樣一種奇妙的文化景觀：西式的摩天大廈與和式的木制建筑同時并存；西服、革履與和服、木屐并行不悖；既有地球上速度最快的電氣火車，又有世界上節奏最慢的茶道儀式；既可以觀賞到標準的芭蕾舞、西洋歌劇，又可以欣賞到傳統的能樂、狂言……說到底，文化只是文明的外在形式。因此，凡是具有文明價值的文化產品，無論東方西方，都可以兼收并蓄，為我所用。

四

盡管人類的文明需求在本質上是一致的，但由于不同的人類群體生存的自然環境和社會條件不同，因而滿足其文明需求的文化方式也不盡相同。以中國人的飲食為例，所謂“東酸西辣南甜北咸”，看上去似乎只是一種習慣而已，細加分析卻不難發現，這些習慣的形成或受制于不同地域的物產條件，或歸因于人體在不同氣候環境下的生理需求，各有各的道理。

某些文化現象在該文化圈以外的人看來似乎是毫無價值的，但經過認真考察卻往往能發現其潛在的功能和意義。這方面最典型的例證是約翰·懷庭關于產后性禁忌的研究。不少人將赤道地區婦女產后長期性禁忌的文化習俗歸結為一種迷信，但懷庭的研究成果卻表明，由于赤道地區植物蛋白含量較低，使得新生嬰兒常因蛋白質缺乏而夭折。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婦女在產后過早地再次懷孕，就會因縮短哺乳期而增加嬰兒夭折的可能性。因此，這種連當地人也說不出原因的產后性禁忌，實際上是有著潛在的科學功能和文明價值的。

當然，并不是說任何文化現象都具有天然的合法性，也不是說人類的文化現象中沒有需要改造的陳規陋習。但在沒有弄清楚一種文化現象的文明功能之前，不要輕率地加以否定；反之，在沒有搞清楚一種文化要素的文明功能之前，也不要生搬硬套。這兩種現象，恰恰是人們在文化的傳播和移植過程中最為常見的錯誤。

五

在不同的文化圈里，有些要素雖然具有鮮明的民族或地域特征，但其內在功能卻有著相似之處。例如佛教信奉釋迦牟尼，基督教信奉耶穌基督，伊斯蘭教信奉穆罕默德，它們之間相互排斥，有時甚至勢同水火。但從文明的角度看，它們都有著滿足人們終極關懷的極為相似的文化功能。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人們只看到外在的文化形式的差異性，而看不到內在的文明價值的一致性，就可能帶來盲目的文化沖突，甚至把它誤認為是文明的沖突。事實上，這種文化間的沖突非但無助于文明的進展，還常常具有反文明的性質。

在不同的文化結構中，有些文化要素之間并不存在直接對應的關系，而是通過其他文化要素加以“代償”。例如，一般認為宗教和法律是古代社會中兩個最重要的文化要素，它們在古代中國卻都不很發達。但稍加研究我們就會發現，如果說中國古代的宗教和法律不像其他民族那樣發達的話，那么中國古代的藝術和道德卻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因為我們的古人主要不是依靠宗教而是依靠藝術給人們帶來情感慰藉和終極關懷的，我們的古人主要不是依靠法律而是依靠道德來協調人與人之間的行為方式和社會秩序的。如果不理解這種不同文化結構之間的重要差異，就有可能生搬硬套地用一種文化結構的標準來衡量另外一種文化結構的價值。當然，并不是說中國傳統的文化不需要改造，而是不能簡單地根據一種設想來加以任意改造。

總之，不同的文化模式產生于不同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強行改變它是不可能的，永遠維護它也是辦不到的。它的命運不僅取決于外來文化的影響和滲透，更取決于內部土壤的分化和瓦解……我們不能將文化間的影響和滲透看成是一種可以任意為之的事情；反之，我們也不該將某種文化的存在看成是永恒不變的事情。

作者簡介：陳炎，1957年生于北京，現為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院長、文藝美學研究中心副主任、《文史哲》雜志主編，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