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在立國之初,主要面臨著這樣幾個問題:一是大動蕩之后社會的復蘇與發展,二是整頓吏治以消除腐敗,使龐大的帝國能夠駛上一條長治久安的良好軌道,再有就是鏟除有可能在短期內威脅皇權的所有隱患。
關于第一點“社會的復蘇與發展”,聽上去是個難上加難的問題,實際上卻不必花費太大心力。回頭看來,幾乎任何一個朝代,在其創始階段都能很快地收拾好動亂的殘局,進而迅速走向黃金時代,典型的例子比如唐代的貞觀之治,清代的康乾盛世。究其原因,除了帝國初期的君主大多能力過人并且勵精圖治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國家在他們接手的時候通常剛剛結束長年混戰,處于破敗的低谷,而從低谷向上攀登,很容易就上升到一個相當的高度。
但是百尺竿頭,卻很難更進一步。天縱之才的朱元璋顯然明白這個道理,他經歷過元代統治,很了解正是由于元代晚期吏治的極端腐敗才給了自己以推翻舊朝、建立新朝的機會,而他自己的天下,自然不能重蹈元朝覆轍,在得國之初,更不能疏忽了對吏治的整治而為今后的江山留下隱患。
朱元璋采取了未雨綢繆的做法,并且狠辣果決。他對群臣的告誡是,要讓那些貪污腐敗分子猶如置身荊棘叢中,寸步難行,即便是僥幸出了這荊棘叢,也要落得一身體無完膚。朱元璋頒布《大明律》,把《受贓》專設一篇,條目詳盡嚴謹,懲罰苛刻殘酷,并且,在《大明律》之后,又相繼頒布《大誥》、《大誥續篇》、《大誥三篇》等等,這一切便構成了中國歷史上僅見的對官吏貪污行為的超強律法羅網。律法內所規定的刑罰手段,其殘酷程度駭人聽聞,實施之中,不少官員被凌遲、閹割、剁手、挑筋,諸多漢代即遭廢除的肉刑被再次啟用,更有一些則是全新的發明——這一層是刑罰之“重”,而刑罰之“廣”也相當駭人:一是凡有賄案發生,必定順藤摸瓜、斬盡殺絕,二是不避皇親國戚,凡皇族貪贓,量刑尤重。
要知道,這些嚴刑峻法的實施,并不僅僅是依賴官僚機構的制度化操作,皇帝本人所起到的作用實在非常之大。朱元璋把皇權發展到高度集權的地步,廢除中書省與丞相,幾乎一手總攬天下事務。
更為重要的是,朱元璋頒布一系列律法的出發點也并非本著“以法治國”的目的,依然是中國歷史上慣常的“以權謀治國”的方式方法。在他的眼里,律法僅僅是諸多治國權謀中的一種。
所以,雖然洪武年間的法律體系已經在皇帝不遺余力的力抓之下相當完善了,但是,此時司法上的不完善程度卻足以與立法上的完善程度一爭高下。對于廣大官員和士紳階層來講,小心謹慎不去觸犯律法并不能確保自己的安身立命,甚至,這兩者之間還常常毫無必然聯系。
那么,其間真正的“聯系”是在哪里呢?
我們不妨可以把皇權和官僚集團想像為統治階層中的兩大派系,派系之間尋求的是一種平衡,朱元璋為了使這種平衡能夠在自己的在位時期保持下去,并且還能安穩地持續到他的繼承人那里,就不得不想盡辦法“傾軋”官僚集團,使官僚集團的力量弱化到能夠和自己的繼承人取得平衡的地步,因為,繼承人的力量到底是不如自己的,而皇權與官僚集團間的力量平衡才能保障政權的穩固。
一個廣為人知的故事是,太子朱標曾經勸說朱元璋不要殺人太多,朱元璋氣憤地把一枝荊棘摔在地上,讓太子揀起來。荊棘多刺,太子難以下手,朱元璋把荊棘上的刺全部削光,把光禿禿的荊棘塞到太子手里,說:“我這些做法,都是在為你削除荊棘上的尖刺啊。”
朱元璋的顧慮是,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自己是可以“說了算”的,但在自己百年之后,繼承人還能不能“也說了算”?芽為此,朱元璋一方面需要剪除一些官僚集團中的強勢人物,一方面也需要在吏治當中鐵腕立威。從這點上看,官僚集團不僅僅是皇權的統治工具,也可以被看作是與皇權相制衡的一大派系。于是,我們可以理解,歷史上的很多事情都無非是皇權與官僚集團之間為了尋求平衡或者打破平衡而運用的權謀手段的結果。
出于權謀術的考慮而進行的鐵腕反腐必然在先天上就存在弊端。反腐行動是自上而下的,法外施刑的泛濫說明了它并不在意于是否建立一種完善的、可以自行運轉的律法體制,而根子里又有著制衡官僚集團的這一深層原因,于是,合理有效的監察機制就更是不必要,甚至根本就不應該存在的。皇權所追求的是一種“說了算”的制衡結果,追求這種結果自然也就不需要什么“程序正義”。
集中了政治精英的官僚集團不會不明白個中三昧,他們深切地懂得,這種反腐行動與百姓利益之間并沒有任何實質關聯,他們面對的只是來自于皇權的權謀手段,便自然也以自己的權謀手段去做出應對。事情的另一面是,官僚集團中,還分裂著若干個小派系,這些官僚派系既要與皇權一方斗智斗勇,還要想方設法地利用皇權的力量來傾軋其他的官僚派系。
于是,吏治的整頓往往并不像草根階層所看到的那樣某某官僚因為貪污受賄、營私舞弊而受到了毫不留情的制裁,而是這個倒霉蛋被他的敵對派系借著整頓吏治的理由而加以迫害——雖然“受害者”本人就其受到的制裁來講往往并不冤枉,但他的對手們,那些打著整頓吏治旗號而整垮他的另一派系的官僚們,其自身也不會比這個“受害者”更加干凈多少。而皇權又正好借著官僚派系的傾軋來整治整個官僚集團——這是一個復雜的博弈過程,而朱元璋正是這類博弈運動中的佼佼者。
在洪武年間的權力博弈中,朱元璋無疑是最后的勝利者。而對于百姓而言,在家天下的時代里,他們只是帝王的私產,無論被恩典著還是被虐待著,他們通常都只有默默接受的份兒。主流方面是,在一個權謀的大環境下,許許多多的人也有著自己的一套小權謀,必須更多地通過與他人的博弈而非自身的正直努力來贏得生存與發展的機會。在長期的博弈過程中,權謀漸漸演化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無論在何種環境下,人們都會不自覺地運用權謀的思維方式來應對環境、解決問題。
道德倫理永遠是與實際利益沖突著的。官方永遠在宣揚著圣人式的道德指標,而對這類宣傳信以為真的人卻經常成為被社會秩序迅速淘汰的對象。
當然,其中也有極少數人幸存下來,并且為自已贏得顯赫的聲名。著名的海瑞就是非常接近圣人標準的一位,他的家徒四壁似的清廉使他注定只能成為一個戴著光環的榜樣而無法為更多的人效仿。對于整個社會,海瑞式的人物起著一廉遮百丑的重要作用。對于皇權來說,海瑞的這種作用怕是要比他實際的政治作為還重要上不知多少倍,因為把特例混淆成典型能夠極大地有助于社會的穩定。而在一些冷眼旁觀者看來,這樣的情形卻正應了《老子》中的名言:“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當初,朱元璋對全國子民加強思想鉗制,八股取士,把“四書”限制在朱熹的《四書集注》的思想框架里,參加科舉考試之人不得有任何的個人見解。科舉制度給平民百姓提供了改變命運的機會,但是,這就像是一筆交易:任何人,如果想要改變命運,想要獲得晉身之階,就必須放棄個性而養成奴性,放棄思考而一味順從。
現實利益的誘惑是巨大的,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當誘惑足夠大的時候,有幾個人還情愿孤高自賞呢?芽況且,即便有人想孤高自賞也是要承擔巨大的風險的——在明王朝初立的時候,科舉的作用還沒有形成,朱元璋迫切網羅人才任職做事,他的出發點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所以,對那些拒絕被網羅的知識分子便不惜采取強硬手段。
雖然,后來的科舉制度更加強調“胡蘿卜”的作用,但“大棒”的余威卻并沒有就此消散。在胡蘿卜與大棒之下,天下臣民漸漸按照朱元璋的心愿變成具有奴性的順民,而讀書人更是成了奴性最強、偽性最重的一個階層。回顧宋儒張載的口號“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際當已成為廣陵絕響了。從這個角度來看,朱元璋也許更希望自己成為一大群綿羊的頭領,而不是做一位人間的君王。
所以,朱元璋制定律法再完善、再嚴密,懲治“貪官污吏”再果斷、再狠辣,但既有權謀機心在先,又有隨意司法在后,而順民們偽順之道即是權謀之道,最終,還是一場場以權謀對權謀的博弈。
(高錦華摘自《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