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太乙是著名學者林語堂的次女,曾主編《讀者文摘》中文版二十多年,直到退休。《林家次女》是林太乙回憶自己童年生活的一本小冊子,語言風趣幽默,細膩多情。在此我們節選其中一段,和大家一起分享那些有趣的時光。
(小格子)
回上海之后,我第一次和父母親去看電影。對我來說,那是件大事,因為姐姐已經有資格看電影了,妹妹太小,還不能去看。我不知道看電影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大人認為我可以去看了,所以覺得非常神氣。爸爸說,在戲院里我要乖乖的,不許講話。我答應了。
到了戲院,爸爸去買票。要入場的時候,我看見每人手里拿一張票,要交給收票的,讓他撕一半才能進去。輪到我們的時候,我向爸爸要我的票,他卻說,“你不必買票就可以進去。”
我覺得非常不公道。為什么人人都有一張票而我沒有?爸爸既然帶我來,為什么不給我買票就要拉我進去?“我也要一張票!”我大叫,大哭起來。
“你這孩子真不講道理,”爸媽同時說,“你不必買票就可以進去,還在吵什么?”
我繼續大哭大鬧。我要的只是公平待遇,人人都有票,我也要一張,這有什么不講道理?我們擋住了入口,別人都在看我,很不耐煩,有的搖頭,和父母親一樣,說,“這孩子真沒有道理!”
他們越說我沒有道理我越生氣。爸爸拿我沒辦法,只好買一張票給我。我這才像別人一樣,把票規規矩矩地交給收票的,讓他撕成一半,跟父母進了戲院。放的是什么電影我完全沒有印象,只在黑漆漆的戲院里靜靜地流眼淚,情緒還沒有平復。
回家后,父母親又教訓我一頓,說六歲以下的兒童不必買票。你這么不講道理,以后不帶你去看電影。我聽了才不在乎呢,五歲的我對金錢毫無認識,所以對白花錢替我買票也不覺得是冤枉的。一個人,無論是什么年齡,對什么是對,什么是錯的感覺,只能憑當時的知識。我認為我為自己爭取公平待遇,絕對有道理。
過了這么多年,我沒有忘記這件事。現在我對金錢是什么東西多多少少有了認識。我也買過不知道多少張入門票。但是我不知道,假使再遇到五歲時同樣的情況,以為自己沒有受到公平待遇,會不會再冒大不韙,大吵大鬧,還是會靜靜地免費入場?
我希望我還有那股蠻勁兒。
不久,我入覺民小學,家里的戇(g3ng)囝(ji2n)仔(笨小孩)搖身一變成為小學生林玉如。有了新身份和新名字,好像整個人都要改變。學校和家里不同,要記分數,要及格,有競爭,有考試,一開始就沒完沒了。比我大三歲的姐姐已經證明她是聰明的,她在學校里總考第一名,我呢?大家叫我戇囝仔,我到底笨不笨?我好緊張,也想知道。
不知道為什么,先生(那時大家稱老師為先生)和同學講的上海話我都聽得懂。我個子不高,所以坐在第一排,我用心聽先生講話,看她在黑板上寫字。要學的東西真多呢!我學到人的心臟長在胸膛左邊,不在中間,我簡直不相信。大人總是指著自己的胸膛中央說,“我心里好難過!”或是拍拍胸膛中央說,“我嚇得心撲騰撲騰直跳!”“我好開心!”“我放心了!”從來沒有看見過人拍著胸膛左邊這么說。我也知道一個人的心如果不跳動,他就死了。這么重要的東西怎么可以不長在胸膛中央而長在旁邊呢?我對大人起了疑心,要留心,不要上他們的當。
我又以為,人體是個皮膚袋子,里面裝滿血,沒有別的東西。等到先生給我們看一張圖畫,我看見皮膚袋子里所藏的器官,嚇了一大跳。原來我身體里有這么多難看的東西!而最使我吃驚的是,身體里有一副骨架,頭里有腦殼。我本以為死人才有這些骨頭,我摸摸自己的眼眶,果然發現了骨頭的輪廓,如果沒有眼睛填著,就是兩個空空的黑洞。我嚇得一連幾夜都睡不著,也不敢伸直身體仰臥,怕就這樣被人放進棺材。
我還學到,日本鬼子在侵略中國,中國人是東亞病夫,是一盤散沙,要團結起來才有力量抵抗日本人。日本人欺侮中國人我是知道的。我們不是因為他們轟炸上海才逃去廈門嗎?先生說,中國和日本簽的二十一條不平等條約是國恥。國恥這構想太大,我不明白。我只知道紀念國恥的日子學校放假,我可以在家里玩。我也學到國民政府主席叫林森,我好高興好高興,因為我姓林,再寫三個“木”就是“森”字了。我也特別記住,林則徐這個名字,因為這個力主禁鴉片的好人也姓林。
一切新知識和教室里的橡皮、鉛筆、粉筆味道混在一起,我喜歡削鉛筆,削出一卷卷的木屑和鉛末,橡皮用了之后也有碎屑。這些我都收在一個自己折的紙盒子里,放在書桌里。我在書桌里還養幾條蠶,放在桑葉上,上課時有時偷看一下。先生用粉筆在黑板上嚓嚓地寫字也很有趣,她寫完之后手指上會沾上粉末,我坐在第一排,也會聞到粉末的氣味。有時她會在黑板上寫出問題,點名叫學生上去寫答案,如果寫錯了,那錯誤就留在黑板上讓大家看,實在難為情。因此我十分用功,我要面子。我最愛看先生用擦子擦掉黑板上的字,擦得那么干凈,像雨后天晴,一切錯誤難題都不見了。
回家,我又回到媽媽管轄的講廈門話的世界,一切和學校無關。
夏天天氣熱,我穿著背心短褲,坐在門口玩水,用水彩筆染成各種顏色的水,倒在小瓶子里,倒來倒去可以玩好久。到了晚上,家家戶戶便搬藤椅、板凳到弄堂里乘涼,天漸漸放黑,只看得見地上的蚊香發出一點橘色的光,和抽煙的人的香煙頭,像螢火蟲般在空中飛來飛去。
在黑暗中,我用舌頭把一顆松了的乳牙推來推去,心里充滿憂慮。讓媽媽拔掉嘛,我怕痛。爸爸說,到時候牙齒自然而然會脫掉,一點也不痛,但是那要等到什么時候?白天,賣雜貨的老頭子推著車子到弄堂來,車上掛著幾串項鏈,是用兒童的乳牙串成的。黃媽說,給那老頭兒幾個銅板,他就叫我張開嘴巴,啪的一下把牙齒拔下,又快又不痛。但是我不敢試。啊呀!怎么辦?做小孩兒真麻煩。我嘆了口長氣。我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