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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1-01 00:00:00羅偉章
上海文學 2006年5期

從清溪河對岸的西浦鎮回到半島,剛爬上河沿那片水麻柳坡地,高見明就在田野上遇到白花花。白花花摘了一大背南瓜,正雙腿跪地往上撐。高見明說花花我幫你背吧,白花花說不了見明哥,我自己能背。她斜斜的臉上紅撲撲的。是剛滿十九歲的紅。高見明朝她走過去,她張了張鼻翼,像在吸氣,又像在用表情表示對高見明的感激,表示她自己確實能背,但高見明不由分說,就去摳住背篼沿口,單手一提,背篼就離地了。他姓高,個子也高,加上他在半島上的君壩中學伙食團上班,雖是團長,什么活都要親自動手的,又翻鐵鏟炒菜又操長刀殺豬,干了十多年了,練就了一身好力氣。跟白花花一樣,高見明祖祖輩輩都在半島上生活,順道幫忙背一背東西,本來正常不過,可誰又料到會發生后面的事呢?背篼離地的時候,白花花人沒站直,衣服卻高高地聳起來了,乳房以下露出好大一片白。這半島上的女人,粗服布衣之下都隱藏著好大一片白,高見明的女人同樣如此,他不是沒見過,但不知怎么回事,他被白花花的白鎮住了,眼睛水亮亮的一定,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彎腰在白花花平坦的肚皮上摸了一把。

這突兀的舉動把白花花嚇壞了,她想怎么會是這樣呢,高見明已經三十七歲,按理她該叫叔叔,只因為高見明的女人白定玉跟她平輩,才把他叫了哥,白花花一直都很感激也很敬重這個姐夫哥,初中到高中,她都是在君壩中學念的,中午那頓來不及回家吃,就在學校食堂吃一頓,只要是高見明賣肉,他都盡量找機會用眼睛把白花花招過去,趁別的師傅不注意的時候,將一碗鹽菜燒白扣進白花花的飯碗里。這在別人看來可能不以為意,甚至覺得不光彩,但對白花花來說意義就非同尋常了。她家里窮,窮得叮當響,十年前,她父親就死于船難,母親獨自帶著一兒一女,艱難度日。哥哥白定喜初中畢業就再不愿上學,母親想這樣也好,她過得太苦,實在需要一個幫手,誰知白定喜勞動了不到兩年,就去集鎮染上了賭癮。賭癮像一條蟲子,鉆進他的血管,游弋到他的腦門心,從此像師爺一般對白定喜坐鎮指揮。母親罵也好,打也好,哭也好,都無法把那條蟲子驅趕出去。他不僅賭,還嫖,鎮上沿河吊腳樓里的暗娼,成了他的心肝寶貝。出了這樣一個人物,不要說窮人家,就是有萬貫家財,也經不住掏的。這么一說就知道了,白花花在家里一年半載都吃不上肉,她對肉的記憶,來自于高見明,不管什么時候遇到高見明,哪怕旁邊是一個糞窖,白花花的鼻孔里也會飄過鹽菜燒白油膩膩的芳香。

今天也是如此,她正被那芳香沉醉,高見明卻伸手摸了她。長著一張國字臉、具有大哥風范的高見明,怎么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呢?而且她高中畢業還不滿兩個月呢!

高見明同樣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他把手收回來,突然泄了力氣,背篼發出砰的一聲響,連地皮也陷下去一截。由于三條河水千百年的浸潤,半島氣候潮濕,地皮松軟。白花花本來就沒站起來,背篼一放,她又一屁股坐了下去。她的頭半垂著,像是害羞,又像是驚愕。高見明的腦子里沸騰著一鍋糨糊,他想說聲對不起,可這句話是不能說的,不說,事情出了也像沒出,說出來就確定化了。他咳嗽了一聲,說花花,我忘了買鹽呢,我還要回鎮上買鹽。白花花沒應聲。他希望白花花回答一句,如果白花花說見明哥你去吧,我自己背得動,那就證明她也把有事當成了沒事。但白花花沒應聲,說明那件事在她心里擱著。高見明看了她兩眼,返身走了。

水麻柳坡地陰沉沉的,河風一吹,千絲萬縷的飛揚起來,在高見明臉上掛來掛去。渡船在河的那一邊。數十個半島人搶著上船。那條船只能裝二十人,但常常以倍數超載,扎筍子似的,都快把船擠暴了,要是夏天漲水,老艄公怕出事,往往一邊破口大罵,一邊用帶鐵錨頭的篙竿把搶渡的人往下搗。此時,船歪歪斜斜以十分不情愿的樣子爬過來了,船上人像蚱蜢似的往下跳,跳下來就看見了高見明,說高師傅,都快到中午了,你才上街?高見明說我去過一趟的,忘了買鹽。這聲音很空洞,像不是從高見明的嘴巴里出來的。這是另一個人在幫高見明撒謊。這個人在討好高見明,在幫助他擺脫困境,但這個人特別的讓高見明厭惡。他想盡快跳上船去,離開那個聲音,也離開他熟悉的半島人,誰知船上還有白花花的母親,她買了五包鹽,她立即把塑料袋拉開,非要讓高師傅拿兩袋。高見明給女兒送肉吃,她是知道的,每次白花花都是只吃了鹽菜,把肉留下來,放學后帶回去和母親分享。為此,這個一臉憔悴手上創口累累的老婦人感激不盡。其實她的年齡并不老,不過就五十來歲吧,但看上去實在是很老了,眼角紅紅的,布滿了皺紋,頭發很亂,灰暗的發絲上沾滿了不明物。高見明說我不要,可怎么推辭也不行,婦人拿出兩包鹽,硬要往高見明的荷包里塞。她的眼神,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帶著無限的珍惜,對人世間美好情感的珍惜。要是沒出剛才那事,高見明不會推辭得那么狠,在某些時候,接受饋贈也是美德,可這回是不行了,他怎么能摸了別人的女兒還接受別人的饋贈呢?他簡直發怒了,臉紅筋脹地說,我真的不要,勞慰你了!婦人縮回手,訕訕地對著高見明笑。別的人都爬上麻柳坡走了,高見明兩個大步跨上船,艄公撅著屁股將篙竿在石坎上一拄,船就掉了頭。

要是白花花還在地里流眼淚怎么辦?她母親見了,就會問個所以然,她就會一五一十甚至添油加醋地告訴母親……實在太丟人了。擔憂也是有重量的,擔憂比人還沉,船上雖然只有高見明一個乘客,可吃水很深,犁得水浪嘩嘩啦啦響。

鎮上差不多空了。鄉場上的集鎮總是如此,擠起來的時候,好像全世界的熱鬧都集中到這里來了,人一走,就空得很突兀,空得讓人發虛,空得如一個夢境。青色的石板街經過了一個上午的踐踏,微微泛白。高見明漫無目的地走去,走過了舊時留下的戲樓,就是茶鋪子。西浦鎮上共有五條短街,其中一條全是茶鋪,以前在鋪子里活躍的,是說書人,是摸骨說相的“神童子”(其實是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白髯翁),現在全都改成了賭場。個別茶鋪里還做皮肉生意,在里間,安排一至二座沙發,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更別說看清橫在沙發上待客的女人。因為有了吊腳樓上的專職暗娼,在茶鋪里干這事的不多。茶鋪里主要還是賭客。

高見明心里毛躁,本來想進去玩兩把的,一只腳都抬起來了,卻沒跨進去。他想到了白花花的哥哥白定喜。想到白定喜,他才弄清自己的心里為啥這么沉。自我責備的意思不是沒有,但主要還是因為有個白定喜。白定喜個子不高,身胚卻像寬銀幕電影,肌肉疙里疙瘩的,就連時不時伸出來舔嘴唇的舌頭,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鵝卵石。論力氣,他不一定賽得過高見明,可白定喜是三條河上出了名的天棒錘,也就是“既不要臉也不要命”的角色。碰到這樣的角色,鱷魚也怕,老虎也怕。他在賭博和宿娼的時候被人打過無數次,有兩次打斷了肋骨,一次打斷了手,還有一次被人用煙頭在臉上燙出了幾好個戒疤似的黑點。他就在被打的過程中訓練了自己的心。他的心比身體更早地變成了鵝卵石。何況他那么愛他的妹妹呢!盡管半島上誰都認為白定喜是個“暴煙兒”(孽種),可他對妹妹真是沒說的;他比妹妹大了整整六歲,父親死的時候,妹妹九歲,他十五歲,十五歲的男孩已經知道自己是一個男人了,從妹妹伏在父親遺體上哭得鼻涕長流的那一刻,妹妹就成了他的眼睛。眼睛是不容許別人碰的。半年前,他跟妹妹到集市上,那也是個擠得讓人流油的趕場天,白花花不小心踩了一個小青年的腳,那高高瘦瘦的小青年是從后河對岸(除了清溪河,半島外還有前河、后河)十公里外一家兵工廠過來的,自以為見的世面多,就居高臨下地拍了拍白花花的頭,涎著臉說,妹兒……話音未落,下巴就挨了一拳頭。是白定喜打的。小青年掏出匕首,一刀刺進了白定喜的肩膀。當匕首抽出來,血也流出來,白定喜才低下頭,在傷口上舔了幾下。小青年不知輕重,還洋洋自得。旁邊是個賣活蛇的鋪子,白定喜從從容容地抓出一條麻子蛇,掐住蛇脖子,一口就把蛇頭咬下來了。小青年驚得目瞪口呆,正欲逃跑,蛇頭卻連血帶骨飛到了他臉上,緊跟著,冰冷的蛇身絞繩一樣纏住了他的頸項,白定喜逮住兩頭,雙手一緊,小青年立即嘴唇豁開,眼珠暴凸。圍觀者喝彩聲不絕。要不是白花花勸解,那回會弄出大事來的。

只拍了白花花的頭,白定喜就下這樣的狠招,摸了她肚皮,該會是怎樣可怕的后果……

高見明后悔極了。真不該來那一下沖動!

下午三點過,高見明才再次渡河回到半島。他不能磨蹭了,雖然是星期六,可住校的學生那么多,他還要回去上班呢。天好像一直是陰陰沉沉的,現在卻出了太陽,陽光好極了,陽光仿佛不再愿意到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只一心一意地照拂半島,在半島上行走的高見明,不僅能感受到陽光的熱度,還能聽到它的聲音。不過這是一種凌亂的聲音,帶著金屬般的質地。群鳥在天空上飛,群鳥反而無聲無息,只能從地上游動的影子,知道它們存活于自己的高度。

從那塊南瓜地路過的時候,高見明仔細地察看了一下。那里有背篼留下的深深印跡。再就是白花花的腳印。真的只有白花花一個人的腳印。這證明白花花的母親爬上麻柳坡時,白花花已經走了。高見明還彎了腰,特別仔細地瞅白花花必然要走的路。他想看看路上有沒有淚痕。怎么看得出來啊,路總是濕潤潤的,兩旁長滿了豬鼻孔和鐵線草,遼闊的、青黃相間的高稈莊稼又遮擋了陽光,不要說人的眼淚,就是牛拉一泡尿也辨不出來。

伙食團里還是舊模樣。里面共有八個師傅,六男二女,除了高見明,男男女女都挺著個大肚子,將白大褂一穿,肚子就大得有些驚心動魄。在別人看來,他們似乎對自己的體形沒心沒肺,其實錯了,他們知道這樣子不好看。正由于此,團長高見明就成為被羨慕的對象。伙食團長雖能多拿幾文薪水,但它不算什么官,同事不羨慕高見明的職位,就羨慕他的身材。油煙是催肥的,他個子那么高,體形卻又那么勻稱,真是上天不公。大食堂的師傅干著讓人入口的事情,從他們口里說出的玩笑話,卻是牛也踩不爛的。不過君壩中學食堂里的師傅,要是高見明不在,說黃色笑話就沒意思;兩個女人沒勁,男人自然也就跟著沒勁。高見明一出現,情況立馬變了。最喜歡跟高見明開玩笑的是齊利芬,齊利芬三十二三歲,長得又白又圓,要是偶爾露出肩膀,就像瓷膏一樣,又柔暖又有彈性,他說見明啦,你不是說中午就回來的嗎,為啥這時候才回?高見明沒應聲,像一個新手似的勤勤懇懇地干活。齊利芬說,手都沒洗呢。高見明說咋沒洗?齊利芬說肥皂肥皂,必須用肥皂!剛剛摸了女人,不用肥皂洗不行!高見明像被燙了一下,手里的一摞準備起蒸籠的土碗差點摔到地上了。齊利芬驚驚詫詫地瞪著他,之后拍腳打掌地笑,你們看你們看,我沒說錯吧,他恁晏才回來,不是摸女人去了才怪!高見明啦高見明,原來你也是個假正經!高見明知道這時候必須順著她,否則這個鼓眼睛的肥婆會沒完沒了,他說我啥時候跟你正經過?要是我正經,你哪有這么喜歡我?師傅們哄笑起來,年過四十的張大強做出豁然開朗的樣子:我說自己咋總是進不了利芬的那道門呢,原來每次找她約會,我都西裝革履的,把自己往嫩處扳,往正經處靠,結果她不喜歡正經!又是一陣哄笑。齊利芬也笑,不過她沒接張大強的腔,還是扭著高見明說,她說見明啦,當妹子的可要提醒你,你要是往吊腳樓里鉆,你那東西是會爛掉的,要是找個干干凈凈的人呢,又謹防你身上的腳腳爪爪不夠用,上個禮拜,前河一個男人捉了她婆娘的奸,一斧頭就把那奸夫的手腕子剁下來了。

高見明不想這么涎著臉子說下去了,再這么說下去他會崩潰的。他把臉一沉,硬頭愣腦地說,齊利芬,你咋張口閉口地亂嚼?看你這行頭,想找個被剁掉手腕子的奸夫,我看也難!

本來也可以把這句話當成玩笑,但高見明說話的口氣不對。他太認真了,認真得近乎小氣。當開玩笑開得不像玩笑的時候,就沒有意思。

食堂里沉默下來,洗菜的洗菜,捅煤的捅煤,調料的調料。同時大家在想,這高見明未必硬是找了個小情人兒?……

高見明晚上都回家去住。半島的形狀像一頭臥牛,在西邊牛屁股上打旋的是清溪河,從身子兩側流過的,南為前河,北為后河;牛頭與整片川東大陸相連,一條坑洼不平的機耕道,像粗糙的鼻繩想把牛牽走,但牛臥著不肯動,因此半島便千百萬年地活著,半島人也千百萬年地繁衍著。學校在牛脊梁的正中,高見明的家靠北,距學校和后河,都差不多有兩里地。往天,他都是賣完了飯,跟同事一起收拾了鍋灶,再休休閑閑地抽兩支煙,甚至去張大強家下幾盤象棋才回家的,——天黑并不怕,這半島上的夜晚總是深情地晴朗著,一個月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有月亮,哪怕月亮細得像女演員的眉毛,也晶亮得抓人,路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沒有月亮也不怕,都是熟門熟路了,不靠眼睛也不會走岔道。當然春末和夏天不成,半島多蛇,地氣潮濕和草木豐茂,正是蛇喜歡的環境,蛇們常常無所顧忌地把身體橫擔在路途之中,天黑透了也不進洞,人從路上過,往往要跳躍著前進,以免踩到了它,只要不踩到它,蛇是不會攻擊的,踩到它就很難說了。半島上只有一個人不怕蛇,那就是白定喜。蛇在用一種神秘的語言傳說著這個地球上的事情,自從白定喜在西浦鎮咬掉了那條麻子蛇的頭,所有的蛇都怕他,不管他走到哪,如果前方二十米開外有蛇群居,都會出現非凡的動靜:蛇們仿佛經過了短暫而緊張的商議,然后朝各個方向逃竄;蛇沒長翅膀,但它們能飛,有時候飛得太急,太高,掉下去就摔死了,就像雕把它們從半空中摔死一樣。

現在不是蛇攔路的季節,而且月亮早早地升上了碧藍的天空,高見明卻不敢逗留。他的身后背著一團巨大的黑暗。這團黑暗讓他害怕。身上的白大褂脫下之后,他連煙也沒抽就走了。

田埂照例很柔軟,田埂上的草在黃昏的天光下顯得很家常,很溫暖。高見明以往能感覺這些,今天他不能感覺了。他那雙眼睛像被捏拿著的健身球,滴溜溜地轉個不停。他在尋找一個人影。這個人是白定喜。他總覺得白定喜就藏在附近,藏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半島人割稻子,都只摘稻穗,將稻稈留在田里,秋播開始,再將其犁到土里去,讓它爛成肥料。稻稈雖然還在,可葉已干枯,是藏不住人的。但高見明老是把心放不到肚子里去。他個高腿長,兩里地本來對他構不成距離,往天很快就到家了,今天卻顯得揪心的漫長。

家里沒有多的人。父母跟大學畢業的弟弟去重慶住了,女兒在君壩中學念初三,初三學生周六也上晚自習,因此住校。家里只有妻子白定玉。白定玉已經吃過晚飯,次日的豬牛草也準備停當,正坐在電視機前看韓劇。白定玉也和城里女人一樣喜歡看韓劇,那些姑姑婆婆之間的瑣碎故事,不知怎么就那么抓女人的心。高見明剛打開門,白定玉就轟的一笑,笑得滿身都發出聲音。高見明輕輕罵了一句:蠢婆娘!他跟妻子的關系很好,從來沒有罵過她,更沒這么厭惡地罵過她。今天高見明卻想罵。她笑那一聲太突兀,把高見明給嚇住了。

韓國人真聰明,韓國人知道只要抓住女人的心,就等于抓到了錢;韓國人知道這個世界其實不是男人的。此時的高見明就這么想,這個世界怎么會是男人的呢,男人只不過摸了一下女人的肚皮,就像背了太行王屋!女人在被摸的時候看上去是被動的,可事后她就主動了,男人主動的時間那么短暫,女人主動的時間卻無窮無盡!今天中午的事,不過就眨眼的工夫,那一眨眼之后,主動權就交到白花花手里了,白花花可以慢慢思考,可以選擇多種方式整治他。

更讓高見明難受的是,那哪里叫摸啊,那根本就不叫摸,這么一滑就過去了,風吹似的,連一點感覺也沒留下。真沒留下。高見明曾努力回憶那種感覺,結果什么也沒回憶起來。

那出韓劇一夜放兩集,直到第二集定格,白定玉才成為生活中的活人,她說見明回來啦?高見明已經回來一個多小時了,躲在臥室里,脫掉襪子,一邊扯腳板上的皮一邊無聲地嘆氣。白定玉又在喊,見明,你說怪不怪,今天賀嫂莫名其妙給我們送來兩包鹽。

高見明不扯腳皮了,他把腳皮用紙裹了,揚手扔到窗外。妻子有潔癖,見到他的腳皮會罵的。高見明趿著拖鞋走了出來。鹽?她……這是啥意思?

我就是奇怪呢,那么遠跑來,就為了送兩包鹽。

啥時候送來的?

下午三四點吧。

高見明默念了一下,下午三四點,無論如何她也該見到白花花了,見了女兒還來送鹽,說明白花花沒把那件事告訴母親。高見明問,她是高高興興的還是……

白定玉翹了翹嘴角。白定玉長得是很好看的,有一種妖美,特別是她翹嘴角的時候。她說當然是高高興興的啦,你見過有黑臉凍嘴地給別人送東西的?

有了這一句,高見明的心情奇異地舒朗了一些。只是一些。因為他最擔心的,或者說最害怕的,不是那個叫賀一秀的憔悴女人。當然,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出那個女人的倔性子,兩包鹽在清溪河畔沒送出去,她跑二三里路也要專程送來。這也難怪,她家里那么窮,能拿什么向別人感恩?高見明想,要不是陰差陽錯弄出那個事來,那一家人真是好人,就說白定喜,雖然脾氣暴躁,可他就像路上的蛇,只要沒惹著他,他是很有禮貌的,只要是他敬重的人,他是巴心巴腸的。不管是在半島,還是在鎮上,看到了高見明的影子,白定喜都會跑過來敬煙。

白定玉進臥室去了,接下來是高見明看電視的時間。一場錄播的歐足錦標賽。除了看歐足賽,高見明沒有特別的嗜好,下象棋也是鬧著玩兒,算不上嗜好。只要是歐洲足球賽事,往往比賽還沒開始,鏡頭只是照到足球場,他就激動起來了,那足球場也是流動的,是飛翔的,不像國內的總是站著躺著;裁判一聲哨響,連空氣里也充滿了球星的味道。那味道穿洋過海,再越過廣大的陸地,尋尋覓覓到了半島,鉆到他的堂屋里來了,鉆進他的鼻孔里去了。說來奇怪,球星的味道想來并不好聞,他們流了那么多汗,身上即使不臭,也不會香,可高見明真正聞到了香味。尤其是貝克漢姆。貝克漢姆身上無處不香。有人說貝克漢姆開始是少女殺手,后來成為少婦殺手,他們不知道許多男人也喜歡他。今晚這場比賽就有貝克漢姆參加,高見明看著他奔跑的樣子,慢慢地卻走了神。貝克漢姆有那么多緋聞,可他沒出事,他有保鏢呢,還有那么多球迷護著他呢,怎么可能出事呢……他們那些人的緋聞是真正的緋聞,而我,只是這么滑了一下,我的另一只手,當時還提著背篼,背篼里至少裝了五個大南瓜,挺沉的,提這么重的東西,還能有什么作為?可就是這一下,卻可能惹出麻煩,還可能是天大的麻煩。

他再次回憶手上的感覺。實在的,沒有任何一點感覺。他的手像一頭懶惰的豬,睡過去就不愿意醒來。

上半場還沒結束,他就把電視關了,進了臥室。

臥室里開著燈,但妻子已經入睡。高見明連腳也不洗,也上去躺下了。妻子的身上熱乎乎的,是那種很曖昧的熱,散發著肉體的芳香。這香味很實在,不像球星的香味那么縹緲,那么不可捉摸。妻子翻了一下身,由側臥變成了平躺。妻子穿著一件汗衫睡覺,現在汗衫卷起來了,都卷到乳房底下了。這景象讓高見明再次憶起中午的事情。他想伸手摸一摸妻子的肚皮,試了幾次都下不了決心。不過最后他還是把手放上去了。妻子已經三十五歲,但她不像半島上的某些婦人,年過三十就長著一副桶腰,屁股也直往下坐,遠處看去,屁股不像屁股,而像背在身上的一只草凳;妻子不是這樣的,妻子該凸的凸,該凹的凹。高見明關了燈,摸著妻子的肚皮,在黑暗處睜著眼睛,皺著眉頭。他依然在回憶,在尋找那一滑而過根本就沒留下來的感覺。妻子均勻地呼吸著,肚皮一鼓一鼓的。高見明突然來了靈感,那丟失的感覺也突然回來了!說穿了,感覺也是物質的,高見明就在進行物質的對比:妻子雖然身材還好,可她怎么能好過十九歲的白花花?妻子的肚皮有小小的圓弧,皮肉略顯松弛,而白花花的肚皮卻平平板板;白花花之所以長肚子,不是為了裝什么,而是為了呈現細膩而光滑的白!再說長相吧,白定玉是長得不錯,她翹嘴角的時候,會露出一顆又小又尖的犬牙,這讓她看上去既妖媚,又有一種少女的情態。可她早已不是少女了,真正的少女是白花花。白花花的肚皮那么扁,臉膛卻那么飽滿,像中秋的月,像無風的湖,她的眼睛那么大,雙眼皮有韭菜葉子那么寬,而且折疊自如,蝴蝶花似的。這本身就是風情了。何況她的牙齒那么細密,那么整齊。犬牙雖然俏皮,到底不如細密整齊的牙齒能給人端莊的想望。想望要是帶著邪念,味道就淡了,一端莊起來,就綿延無際。此外高見明特別想到了白花花嘴唇上那顆痣。那顆痣長在白花花的上唇,偏左,沒有那顆痣,漂亮得無可挑剔的白花花就顯得有些沉悶,有些不夠生動,有了那顆痣就不一樣了,漂亮女人是男人的尤物,一顆恰到好處的痣是女人的尤物,它讓女人柔婉,把女人點綴得更像女人。總而言之,白花花是半島上一枝獨秀的野百合!

其實,南瓜地里的冒失,并非沒有來由。

只是高見明不敢確證這種來由。他想像著半島西邊那間土坯房里的情景:白花花正在旋開一枚炸彈。這炸彈就是白定喜。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炸彈就會扔到他的腳下。

他突然發瘋一般抱緊妻子,差點把白定玉的骨頭抱斷了。白定玉從夢中醒來,叫著痛,然后突然問,你沒洗腳吧?高見明例外地沒聽妻子的話,死死地壓在白定玉身上,白定玉有些惱怒,隨即就嗲聲嗲氣的,一面咻咻地應承著,一面罵高見明是偷肉吃的饞貓。

白花花來到前河邊。三條河流之中,前河最窄,最深,也最洶涌。雖說窄,好壞也有二三十米,至于深到什么程度,看一看水光就知道了。前河的水光稠稠的,是那種很厚實的綠,厚實得來多少東西就能吞多少東西,前兩年有人在對河的石壁下用大拱鉤釣魚,竟然釣起來一條五十多斤的,像條水牛,尾巴掃起來的巨浪,卷在石壁上像敲洪鐘大鼓。河對岸有個小型水電站,漲水季節,閘門關不住,石壁上無聲地懸著銀色的瀑布,一旦跌落河中,就發出悶雷之聲。

現在是枯水季節,瀑布很薄,河流也相對平穩。與清溪河一樣,這里同樣沒有橋,同樣需要擺渡,只不過由于太深的緣故,不能用篙竿撐,只能用橈片劃。白花花站在船尖子上,河風嗚嗚嗚的,吹得她的頭發蓬蓬勃勃地飛揚。她留著齊肩的短發,額頭上箍了一根鮮紅的綢帶。她肩上的那個背篼,很體己地靠著她的身體,為她遮擋硬撅撅的風芒子。

她是去河對岸背炭的。水電站兩百多步石梯之上,是一條公路,公路旁邊有戶人家,專做煤炭生意,從幾十公里外一些小煤窯拉來的煤,就倒在那家人的屋子里,半島人的燃料,都是來這里買。

白花花這次買了兩百斤,她要分三次才能背完。石梯陡哇,像豎著的樓梯,上去還無所謂,下來就困難了。白花花不敢抬頭,她一抬頭就看到了崖底下居心叵測的深淵。看到深淵,她的腿就打閃閃。只要膝蓋稍稍一彎,她就完蛋了。她是沒有資格完蛋的。那個家,就靠她和母親兩個撐持。兩個女人撐持一個家,說起來并不是什么難事,但家之所以為家,不是幾個人湊在一起就完事的,它是一種氣氛,有了那種氣氛,就有凝聚力,哪怕窮得舔腳板,也有家的快樂,而白花花過得不快樂,她母親也不快樂,哥哥倒是快樂的,但那是在家之外,是在賭桌上,酒桌上,是在吊腳樓暖暖的被窩里,因此,白花花的家不能叫家。

背到第三趟,白花花就累得不行,她過了河,來到半島,就把背篼擱在石坎上歇氣。她的前面是一條河,背后是一條荒草連天的小路。這就是她生活的現狀。

白花花有了想哭的感覺。

女孩子一旦想哭,那是止不住的,淚水說來就來了,但船還泊在這邊,推船的那個臉膛紫紅的艄公正坐在船尾抽煙,她怎么能哭呢?她一哭,人家就會認為她是累哭的。在四川東北部扎根的女人,說啥也不該累哭。你白花花還住在相對平坦的半島上吧,半島之外,西浦場鎮之外,就是莽莽大山,那些山上的女人,挑一擔糞淋莊稼,也要爬坡上坎地走上五六里路,那些坡坡坎坎,有的叫樓口門,有的叫手扒巖,有的叫鬼見愁,聽聽這些名字,就感覺不是人過日子的地方,可事實上,女人們不僅和男人一起祖祖輩輩地在那里過日子,還不能比男人弱。這里只有為生存而展開的掙扎,沒有男人和女人。男人找老婆,首先考慮的也是她能不能像男人一樣干活。漂亮當然更好,但漂亮只在晚上管用,白天是不管用的。白天比晚上更重要。

白花花起了身,進入了茅草地。半島人只有買煤時才走這條路,茅草有的是機會生長,比人還高。白花花在茅草叢中沒走幾步,外面就看不見她了。她把背篼放下來,讓蓄了很久的淚水婆婆娑娑地往外流。天高云淡,時間已接近中午,就跟昨天出事的時間差不多。……高見明那么好的一個人,為啥要占我便宜呢?這個問題,她昨天想了一個下午,又想了一個晚上,可就是想不明白。這半島上的男人,大家都認為哥哥白定喜最壞,白花花從感情上不能接受這種定論,心里還是承認的,可哥哥的壞是壞在明處,不會瞅冷子摸人家的肚皮。最讓白花花解不開的,是高見明做了那件事情,竟然沒有一句解釋,說走也就走了。這是欺辱人。當高見明返身下了麻柳坡,白花花就覺得被他手滑過的部位火燒火燎的,回到家,母親要去給高見明送鹽的時候,她的肚子就痛起來了。不是真痛,是那種叫屈的痛。可是她不能阻擋母親,她怕一阻擋就會哭,就會把那件事說出去。

把最后一趟煤背回家,白花花眼睛很紅,這明顯不是風吹的,因為除了紅,還腫。哥哥依舊泡在鎮上沒回來,母親在擇菜。母親看到了女兒的紅,以恨鐵不成鋼的口氣抱怨說,沒出息,不過就背了三趟么,你爸在的時候,有回買了五百斤煤,全是我一個人背回來的,那時候我生了你不滿兩個月呢。言畢,母親換了一副笑容,高興地說,你定玉姐送來一大塊寶肋肉,怕有五六斤呢。白花花被蜇了一下,問母親是賣給她的還是送給她的,因為君壩中學自己喂了豬,喂了好幾十條,有時一次性地殺幾條,除了做熟后賣給學生,還把生肉賣給半島人。母親說是送的,母親說這么大的禮,我哪敢收啊,可是你定玉姐說,這是見明叫送來的,你見明哥說我昨天送了他兩包鹽,他送點肉只是回禮。你看看這些人家,多好!

白花花靜靜地冷笑了一聲。這個送過去,那個送過來,還真像那么一回事了。

母親說,花花,你見明哥跟我們不沾親不帶故,對我們卻這么好,你要記住人家的恩德,等你將來嫁了個好人家,有了條件,就要知道報答。指望你哥報恩是不成的,媽就靠你了。人這一輩子,要緊的是記住別人的恩情。

白花花無言地進偏廈去了。偏廈里喂著一頭花母牛,白花花將母親從地里鏟回的草放到牛槽里去。牛似乎也注意到了白花花的紅,很憐惜地用米黃色的牛角蹭她的掌心。白花花的淚水再一次下來了。這次流淚不是因為委屈,而是母親的話。母親不說她也是知道的。高見明給過她肉吃,對她有恩,她怎么可能忘記呢,正因為忘記不了,她才忍著不把昨天的事告訴母親,她還特別地告誡自己:絕不能告訴哥!白花花不愿意哥傷害高見明,一個指頭也不愿意傷害。

她決心把那件事忘掉。忘不掉也要裝著忘掉。

——就當是我對他報恩的吧。

半島上的深秋和冬天連得那樣緊密,使兩個季節模糊不清。雪到底是在深秋還是冬天到來的,從來沒人注意過。似乎也用不著注意。注意不注意都那么回事。不過今年高見明注意了,是在立冬的前一天下了雪。那是一道門檻,邁過了那道門檻,秋天就進入冬天了。高見明也在尋找一道門檻,他必須邁過去,才能解除心靈的枷鎖。那道枷鎖比高逑加在林沖身上的還緊,還沉。自從妻子白定玉去送了那塊寶肋肉,他和白定玉都再沒碰到過賀一秀家的人了。半島這么大,白花花他們的田地既不靠學校,更不靠后河,沒有理由經常碰到。碰不到當然好,這說明即便白花花告訴了她母親和她哥哥,他們也沒真當成個事。

這么一推測,高見明就有些可憐白花花了。一個黃花女無緣無故地被人摸了,卻腔也不開一個,屁也不放一個,無論如何都是讓人可憐的。可憐的心思還沒過去,他就有些興奮。活了三十多年,他都循規蹈矩的,尤其是結婚過后,他都快成白定玉養起來的乖娃娃了。別看白定玉瘦瘦小小的,但她管得住丈夫,有次高見明感冒了,下午就回了家,白定玉伺他吃了藥,把他弄到床上躺下之后,自個兒就坐下來看電視,是半邊天節目里的張越訪談,說的是夫妻間鬧中年危機的事情,看了一小半,她就耐不住了,跑進臥室,摟著高見明的脖子說,見明,我可不想跟你鬧啥中年危機。高見明莫名其妙的,說你瘋啦,我還沒到中年呢。白定玉說你都三十多了,還沒到中年?高見明說現在中年要從五十歲算起!你沒看見電視里那些得獎的?四十七八了還是青年科學家呢!我們學校的林校長,前兩天才去縣上開了會,他開的是優秀青年知識分子座談會,你知道他多大啦?身份證上是四十九,實際年齡是五十三!武鎮長來西浦上任的時候,怕也是四十好大一個幾了,可他是從縣上派下來鍛煉的青年干部!白定玉想了想,離那年歲的確還有段日子,心里高興,可那年歲終歸是要來的,她又高興不起來了,她嘴角一翹,狠巴巴地說,高見明,我不給你說多了,到時候你要是敢去弄個野的,我才不像電視里那個女人恁蠢,啥理解,寬容,你休想!我只要聽到風聲,就一刀把你剁了,我不會剁你脖子,我就剁你那個東西!高見明有氣無力地笑著說,我真有了那好事,就提前把刀全都扔了。白定玉說得更狠了,她說高見明,你把刀扔了沒關系,我咬也要給你咬斷!這時候,她嘴里的犬牙熠熠生輝,犬牙也在朝高見明冷笑,也在幫主人的腔:我要給你咬斷!高見明的下身跳了一下,感受到了真切的痛楚。那之后連續二十多天,高見明都舉不起來。更多的時候,白定玉本來正干著別的事情,可她猛不丁地就問高見明,你沒沾野女人吧?高見明被她弄得緊張兮兮的,都快弄成神經病了,哪里還敢沾野女人,他做得最出格的事,就是跟齊利芬們說點騷話,打打牙祭。他怕白定玉。說真的,他那次讓白定玉去送寶肋肉,是冒險的,是帶著視死如歸的決心的。

他覺得自己很窩囊,好在現在終于有了一次真正的出格,他就為這點真正的出格興奮。每個人都有沉睡的部分,如果沒有南瓜地里那件事,高見明沉睡的部分就會跟著他一起老,一起死,現在被攪活泛了,西風壓倒東風了。

但他并沒興奮過度,沒過多久,東風又翻了身。說到底,妻子對他是很好的,妻子除了愛看韓劇,可以說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貢獻給家庭了,對此高見明心中有數。

他沒興奮過度的另一個理由,是可憐白花花的心思占了上風。那女子漂亮,卻本分,不像君壩中學的有些女學生,還是學生呢,就眉里眼里都是浪勁兒。白花花不是這樣,白花花漂亮,卻不知道自己漂亮,在這樣的女子身上出格,是讓人心疼的。再說白花花家里那么窮呢。高見明家不窮,一直都不窮,可他在學校食堂當了十多年師傅,見的窮學生不計其數,窮學生吃飯都站到角落里,把脖子縮起來,勺子或筷子一搗一搗的,眼睛一直盯著碗里,好像眼睛能把三兩飯看成半斤。當年白花花就是如此。高見明見不得這樣的窮學生,見了就難受。他不僅悄悄給白花花扣過肉,還給好些學生這么做過。他不僅是白花花敬重的人,別的學生同樣敬重他。

天地良心,他當時給白花花送肉,可不是為了某一天占她便宜。

他決定為白花花做點事。

這天晚上,他對白定玉說,玉,你表弟今年多大啦?白定玉說滿二十六了。談朋友沒有?白定玉嗤了一聲,我那表弟是個花花腸子,自己談過兩個,吹了,別人給他介紹一個,談了不到一個月,又吹了。高見明也嗤了一聲,你那表弟長一張葫蘆臉,還吹這個吹那個,謹防把嘴巴吹成豬八戒,就更難看了。白定玉很不平,人家難看咋的,人家有錢!這倒是真的,高見明之所以愿意把白花花介紹給他,就是看到他有錢。他的家在前河那邊,挨水電站不遠,自己有輛東風牌車,時常跑跑運輸。為表弟抱了不平,白定玉又伏在高見明的大腿上問,聽說越丑的男人越能找到漂亮女人做老婆,有這同事?高見明說可能吧,要不然我這么標致,咋找了個丑女人呢。白定玉就擰高見明的大腿。即便開玩笑,她擰起人來也是有股狠勁兒的。高見明好不容易扳開了她鉗子似的拇指,嚴肅地說,玉,我想把白花花介紹給他,你看咋樣?白定玉直起腰,思索了一會兒,開始搖頭。高見明說為啥?白定玉不回答。高見明說是樣樣兒(長相)不夠格?白定玉說不是。高見明說是不勤快不能干?白定玉說不是。高見明說這兩樣都占全了,為啥不行?不過就窮了點兒嘛。白定玉輕輕嘆了口氣,說來說去,就是她家太窮了。高見明很不屑,男人找老婆,如果看她家境,證明這男人沒本事。白定玉說,現在人家城里男人都這樣呢,以前是女人找富翁,現在是男人找富婆。高見明打斷她,我知道你是從電視上看來的,不要信那些鬼把戲,要是男人都去找富婆,你當年就嫁不出去,你最值錢的嫁妝就是一床毛毯,還是我偷偷給你錢買的呢。白定玉不說話,她住半島東邊,家里當年那個窮,實在比白花花家里輸不了多少。有了感同身受,白定玉對白花花就有些惺惺相惜了,她說見明,這事我看可以試試。我明天就去二姨家,問問表弟的意見。

第二天白定玉過河去了。結果她表弟見過白花花,表姐一說,他當即應承。白定玉說,那是個本分女子,你可不能像對別人那樣,說蹬就蹬了,這話是你表姐夫交代的,你要記住。表弟說哎呀表姐,你還沒老嘛,咋就婆婆媽媽的?我可提醒你喲,女人老是從嘴上老起的。

白定玉回到家,滿心歡喜。為別人說媒得到的快樂,不知者不了解,知者就能體會,那快樂無與倫比!這其中的道理不好說,大概是把不相干的男女拉扯到一張床上去,而且要共同生兒育女,本來是上帝才能干的事情,現在輪到他們也能干了。這是一種至高境界的愉悅。高見明比白定玉更興奮。他興奮有別樣的原因。但同時他也有些苦惱,纏纏綿綿的苦惱,扯不清的那種。哼,那家伙脖子也沒長端正,卻吃上天鵝肉了……

兩口子都認為白花花一家要高興昏的,誰知白花花一錘子釘死:不可能。

白花花沒說不可能的理由。她把理由埋起來了。她不想與高見明一家攀扯。她無法想像跟白定玉的表弟人洞房的時候,自己該怎樣面對南瓜地里的那段記憶。她曾經想把那段記憶忘掉,可是越想忘掉越忘不掉,它就叮在那里,并不時時下口,只在你快忘掉的時候才下口,咬得痛。她也多次開導自己,罵自己死心眼,不過就摸了一下嗎……不開導還好,這一開導,她就想哭。別人故意摸了你肚皮,難道還不夠嗎?她寧愿別人扳掉她的牙,也不要摸她肚皮。

白花花不同意雖在意料之外,卻也能理解,畢竟表弟長得太難看了。沒想到白花花的母親也直搖頭!她倒是說了理由,她說我們是窮人家,窮人家就往窮人家走,窮人家走到富人家,我花花是要受氣的。白定玉說,高見明雖然說不上富,但比我家里好到哪里去了,我嫁給他,受氣了?吃虧了?賀一秀一聽,頭搖得更厲害了,她說高師傅是好男人,像高師傅這么好的男人,天底下難找。

既然不愿意,當然也就算了。不過白定玉心里還是有些堵,她認為賀一秀母女不識抬舉。高見明不這樣看,他有一種躲藏起來的快意,白花花沒跟一個人,那么白花花就不屬于任何人,真要說她屬于誰,就只能是屬于他高見明了。可問題也出來了:白花花不談對象,不嫁人,對高見明就永遠是一個威脅。在鎮上鬼混那個脫了褲子攆老虎的家伙,高見明打心眼里怕他。

雪花白茫茫的,扯天扯地又安安靜靜,天地間只有雪花在忙碌,天和地都已經睡了,睡得那么深,好像一萬年也不會醒。三條河倒是沒有結冰,但無法看到它們的流動。冬天是讓大地孕育的,孕育伴隨著沉思。石頭、泥土、河流還有枯索的野草,全都變成了思想家。半島也蟄伏起來,寂靜得能聽到咝咝咝的落雪聲。打破這寂靜的,除了耕牛偶爾發出哞的一聲長鳴(它們覺得自己閑得過久,有些不好意思,長鳴一聲,是告訴主人:我并不想清閑,我隨時準備著聽從你的使喚),就是學校的讀書聲。讀書聲在雪原上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特別的讓人感動。

就是在這樣的雪天里,西浦鎮上出了一件大事。

那是一個冷場天。小鎮上的冷場天比村子里還寂寞,村子里的人互相串門,圍成一大圈烤火,燒煤的把爐火燒得發紫,燒柴的則把青岡棒架得重重疊疊,青岡棒的火性一點不比爐火軟,能把腳上的膠鞋烤流,把前胸的衣服烤糊,把臉上烤出紅疙瘩。村里人那么節約,但有人來家里烤火,是從不吝惜煤也不吝惜柴的。鎮上就不行了,鎮上的人不串門,鎮上的人要是不做生意,就白天黑夜地將門關著;村里要是刮大風,也將門關著,但它只擋風不擋人,不管是誰,只要想進哪道門,用力一推就是了,跟風一起卷進去之后,再返身把門關上,主人也才認清是誰,立即起身讓座,鎮上能這么推別人的門嗎?別人的門里藏著隱私!不知為什么,鄉下人好像沒有隱私,只有城里人才有,而鎮上人是把自己看成城里人的。何況那么大的雪呢。雪在青石板街上鋪得很厚,偶爾被人踏過的地方,是一個連一個深深的洞,仿佛從這個洞里鉆下去,就能鉆進陰河里。青石板是山里的靈物,凡有靈性的東西都是浸水的,比泥土還浸水,雪花沒光顧的暗角,也被浸濕了。滿街滿巷都是濕漉漉的。連人們家里也弄得很潮,懸在頭頂上的燈泡或燈管,蒙著一層惝恍迷離的霧。

這鎮子好像死去了。

不過有些地方很活躍。那就是茶鋪子。茶鋪子也閉著門,里面卻是煙霧騰騰,麻將聲聲。

白花花的哥哥白定喜在鎮東的二妹茶館打麻將。

二妹茶館規模很小,布置卻是一流的,每張茶桌占據一個包間,地上不僅鋪了氈子(鎮上人稱地毯),安了空調,角落還放了張竹床,供賭客隨時躺臥休息。這可不是一般人來的地方,這里只招待上等賭客;所謂上等賭客,就是給茶錢時氣派,而且不打小牌,都是豪賭。輸贏多了,店主“二妹”抽的成自然就多。二妹是清溪河上游的黃金鎮人,黃金鎮并不靠河,商貿相對疲軟,她就獨自來了西浦開茶館;二妹可不是什么姑娘了,是三十歲的婦人了,但胸脯挺得又大又圓,特別是那個嗲勁兒,一般的姑娘還比不上呢。凡來這里的賭客,她都視之為親人,甚至視為親夫,在身上又是拍又是打又是掐的,興致來了,還在賭客臉上親上一口,親得特別的響,因此叫“打啵”。某個賭客需要了,將臉一側,招呼道:二妹,打個啵。二妹立即放下手中的活,五指叉開,在身體兩側一扇一扇地過來了。要是某賭客輸了,輸了一局又輸一局,輸得眼球都往外鼓了,二妹就來安慰,主動去他臉上打啵;這時候是很危險的,賭客可能給她一記耳光,打得又狠又絕情,同時還要罵聲“晦氣”。挨了打的二妹,依然是笑著,依然說著俏皮話,只是眼淚已經滿上來了,她忍著,一直跑到衛生間才流出來。來這里打牌,是真資格的賓至如歸。如果只有快樂,而不是想高興就高興,想發火就發火,那怎么叫賓至如歸呢?

白定喜倒是從來沒打過二妹。來這里的賭客基本上是固定的,算來算去,也就只有白定喜沒打過二妹。按經濟實力,白定喜不應該到二妹茶館來,可他不僅來,還常常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武鎮長的公子武川常常來。武鎮長來西浦鎮本是帶著鍛煉的目的,遲早是要回縣上任職的,他老婆也沒弄來,卻把兒子弄來了。兒子讀過自費大學,但按武鎮長的說法,那大學是白讀了,球毛也沒多長一根。武川從小就是天棒錘,武鎮長怕他在縣城犯事,就特意把他弄到身邊,目前任西浦鎮派出所副所長。白定喜曾幫武川收拾過一個從縣城來的賭客,加之性情相投,武川就認他做了哥們兒。白定喜用了武川不少錢,這個白定喜知道,白定喜為此很不安,多次向武川表態,說武川你相信我,我白某人不是久居人下之人,將來發了跡,一定加倍償還你。這樣的話武川都聽厭了,說定喜,我們不是兄弟嗎,用兄弟的錢你也見外,那有啥意思?白定喜就點頭,心想能夠和武川結識,也是福分。不過他對武川也有不滿意的地方。武川是打二妹打得最多最狠的人,不僅用巴掌打,還用手背打,巴掌是肉,手背是骨,手背比巴掌打得痛。每次武川打了二妹,白定喜就禁不住斜眼看二妹的臉,他看出二妹表面在笑,其實骨子里在哭。白定喜心里就很疼。二妹比他大,他卻把二妹看成了妹子,看成了白花花。由于父親的早逝,白花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是連血帶骨的。他有時候很愧悔,自己成日里在鎮上混,沒回去幫母親和妹妹干事,但他實在回去不了,他厭惡田土上的勞動,像牲口一樣累,到頭來能糊住鼻子下的一張嘴就不錯了;他也厭惡去城里打工,那么多外出打工的人,十年八年的回來,除了帶了點半土不洋的外地口音,沒見發什么大財。而他白定喜是需要發大財的,發了大財他才能徹底改變家境。至于怎樣發大財,他很糊涂,不過他相信自己有那么一天。只要發了大財,他就給母親買好吃的,給妹妹買好穿的,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讓家里的兩個女人過上好生活。

他為二妹痛,也只能痛在心里。勸武川是不成的,他從不聽勸,叫二妹躲他遠些,不來討打,那更不成,說白了,二妹茶館之所以能生存,能興旺,還不是有武川的支持。

武川說他喜歡冬天,冬天讓人精力萎縮,犯罪的少,找他麻煩的也少,他就能夠丟心落腸地打牌。他們已經一天兩夜沒下桌了。

第二夜過去,二妹又把早飯做好給他們送來。外面是天地一統的雪原,看上去白天跟夜晚沒什么區別,都已經八點過了,賭客們以為還是晚上呢。他們都醉了,不是酒喝出的醉,是熬夜熬出的醉,是大輸大贏激出的醉。這種醉比醉酒厲害。二妹做的是湯圓。西浦鎮的人愛吃湯圓,湯圓在這三條河上曾經是稀罕之物,正月初一早上才能吃一頓,現在想吃就吃了,恨不得把過去的渴望都吃回來。二妹剛端上兩碗湯圓,準備回身再端,武川卻抓住了她的手。二妹說,咋啦,又要打啵啊?武川沒回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猛地將二妹抱住,往角落的竹床上擁。二妹嚇得面如土色,但不敢叫,只是做出要哭的樣子。包間里發出喝彩聲。白定喜沒喝彩,他吃驚地看著這一幕。武川把二妹壓到竹床上就扒她衣服,二妹緊緊地護住,武川給了她一下,還是用手背打的,打得二妹的臉一側。接著聽見幾聲爆響,二妹的紐扣就繃開了,露出雪白的毛衣,然后毛衣和內衣像兌皮一樣兌到了脖子以下,兩個比毛衣還白的乳房就一閃一閃的,武川兩只手同時動作,齜牙咧嘴的。二妹的淚水出來了,濕了整張臉。包間里是壓抑著的笑聲。在笑聲里,白定喜站起來了,他走到竹床邊說,武川,算了。武川揉得更起勁,還咻咻抽氣。二妹乞求地望著白定喜。白定喜又說,武川,算了。這時候武川也望著白定喜,武川說,去你媽的!白定喜捉住了武川的后領,只一拎,武川就離地了。二妹趁勢爬起來,將衣服往下一籠就跑了出去。跟她一起跑出去的是哭聲。

白定喜把武川放下來,盡量和顏悅色地說,何必呢,她都那么大年紀了,你又不是找不到更好的。話音未落,他的臉上挨了一拳,正打在那幾個代表他恥辱的黑戒疤上。白定喜摸了摸臉,沒說話。武川卻說話了,武川不是說,是吼:狗!狗!你以為你是誰?是老子養的一條狗!老子拿錢養你,你不但不幫主子,還胳膊肘朝外拐,壞老子的好事!白定喜聽到自己腸肝肚肺撕裂的聲音。每一聲響都蹦出一塊尊嚴的碎片。他還有什么尊嚴可言呢,他的尊嚴都是自己壞掉的,他無話可說。武川看見他眼皮耷拉著,真的把他看成一條狗了,武川說,好,你要我找更好的,我就找你妹子,你妹子不是叫白花花嗎,想必比二妹還白,老子不但要摸她奶,還要搞她!你等著瞧,最多三天我就把事辦了,你等著瞧!

白定喜現在就在瞧。他瞧的是包間外面。他瞧見了外面桌子上放著一把無柄的彎刀。那是二妹用來劈引火柴用的。白定喜一步跳出去,抓住彎刀沖了進來,別的賭客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嚓咔一聲。沒劈到武川,而是劈在了墻上。武川見勢不妙,拔腿就跑。他剛剛跑到茶館外面,白定喜就跟了上來。又一刀,直奔武川的后腦勺。可是又被武川躲過了,只削掉了他的右耳。白定喜還要劈,二妹和賭客們把他抱住了。

那只耳朵從武川身上呈拋物線飛出去,在雪地上發出輕輕一聲嘆息,之后安詳深陷。

見白定喜被抱住了,武川就不跑了,他是看著那只耳朵陷到雪地里去的。他自己沒感覺到疼痛,卻感覺到了那只耳朵的疼痛。

春天終于來了。春天是從化雪開始的。到處都是響聲。淙淙淙的,半島深處看不見流水,水流聲卻無處不在。春天走向成熟,響聲也九九歸一交付大河的時候,白定喜被判了刑。他的罪行實在太大了,不僅嫖,還賭,還打架斗毆。嫖和賭也就罷了,一般的打架斗毆也就罷了,人家派出所副所長武川去抓賭的時候,你千不該萬不該以暴力襲擊警員!他被判處十年徒刑,送到川東有名的大路溝監獄挖煤去了。

賀一秀的眼淚都流干了。她的眼淚流得很奇,人家說眼淚是一滴一滴地向外涌,她的眼淚卻是一潑一潑地往外倒,最初聽到白定喜被捕的消息,她正在地里,眼淚刷的一聲出來,把好大一片地都打濕了。眼淚是心靈的甘泉,也是心靈的毒液,賀一秀的心被燒焦了。

白花花沒哭。聽到哥哥出事,她自己的那點事就被完全置諸腦后,身子骨一挺,像突然間領悟生活真正含義的人一樣,知道該去做什么了。她雖然對哥哥和武副所長之間的關系一無所知,但她憑直覺相信哥哥不會襲擊警員。哥哥不成材,這是事實,但哥哥心里是有個斤兩的,對此白花花有把握。哥哥是在二妹茶館出的事,她就去找到二妹,問到底怎么回事。二妹茶館依然紅紅火火。二妹拉著白花花的手說,當真的,定喜和另外幾個人正在打牌,武所長突然查賭來了,我還沒來得及通知定喜他們收手,武所長就撞開了那個包間的門。接下來,事情就出了。二妹是很惋惜的口氣,說得格外的真誠。既然如此,白花花就沒啥好探究的了。

半島上沒有人為白定喜惋惜,本來就是個暴煙兒,惋惜何用!話雖這么說,其實半島還是挺傷感的。畢竟是半島的子弟啊。

高見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但他一點也沒有幸災樂禍。白定喜被判刑之后,他去了一趟白家。賀一秀不僅憔悴,簡直是干枯了。人的身上一旦失去水分,就剩不了幾錢命。白花花的變化更大,她的變化不是外貌,而是說話的口氣和神態,她以前說話很慢,聲音很細,眉宇間有一種少女的內斂和羞澀,現在不了,她粗著嗓子說話,還把下巴揚起來,似乎就為了讓喉嚨暢通,加大音量;她也再沒一點羞澀感了,像所有經歷過生活磨難的女人,平淡的敘述中隱藏著感嘆。她說見明哥(叫得大大咧咧的,像那件事從來就沒發生過),我媽養個兒,沒得祥(福氣)啊,我哥不爭氣啊,他自己不爭氣,坐班房也是他的命,怨不了人的。她一邊說話,一邊還干著手中的活。深沉的悲哀,藏在心里,反映在手上,干活只是一種騰空痛苦的方式。高見明覺得,白花花雖然還是那么漂亮,卻不像以前那么可愛了。他說了幾句安慰話,就走了。

還以為白花花對那件事很在意呢,沒想到她忘得那么干凈!這么長時間的擔驚受怕,原來只是杯弓蛇影。

日子在半島上流淌著,無聲地繼續著。不要說一個白定喜進了監獄,就是一個大人物死了,生活也會依照自己的規律行進的。時間一久,人們連議論白定喜的興趣也沒有了。君壩中學伙食團里的師傅,還是說他們的葷段子,還是開那些刺激人分泌荷爾蒙的玩笑。由于解除了心靈上的鐐銬,高見明仿佛獲得了新生。獲得新生的人會加倍積極地投入生活的懷抱。跟齊利芬她們打情罵俏的時候,高見明特別能放得開,都放開到不怕白定玉聽見的程度了。可食堂的男男女女,一起打十年八年的交道了,誰不知道他懼內呀,就算你嘴巴比鴨嘴還硬,屁股還是松的,就算有女人把舌頭喂到你口里,你還是大氣也不敢出的。去年他跟齊利芬斗氣,還以為他養了小情人啥的,事實證明他沒有。他有那個心也沒那個膽!食堂里誰都敢這么量他。有天張大強說,哎,這人啦,活那么幾十年就成一把灰了,出來是一個屁蛋子,死去是比屁蛋子還小的灰,這就叫一輩子!齊利芬說,只要你有狗膽,就可以活兩輩子、三輩子甚至更多。高見明說,嚯!齊利芬把飄到眼前的頭發抿到耳根后面,以見過大世面的樣子說,嚯啥嚯,本來就是嘛,人家說跟一個人睡是活一世人,跟兩個人睡是活兩世人,你懂不懂?張大強豁開大嘴,笑得前仰后合,他抽旱煙,牙齒又黑又爛。笑得眼淚出來了,張大強才問齊利芬,你活了幾世人?齊利芬說,那你別管,反正我比某些人強。她說的“某些人”,大家都知道指的是高見明。雖然幾個人的家庭都還算和睦,真正“活過幾世人”的,也不一定有幾個,但在場的,女人不怕家里男人,男人不怕家里女人,只有高見明怕老婆,于是他自然成為被調侃的對象。你看看人家!張大強望著高見明說,人家還是女將呢,女將都不止活了一世人,你這當男將的,臉往哪里擱?只有把腿叉開,放到那下面去算了!高見明臉一紅,大哥沒說二哥,你也跟我差不多!你跟我比?張大強嘴一咧,他的嘴一咧開,好像滿臉都長著牙齒,我二十郎當的時候,去重慶碼頭干搬運,晚上沒啥事做,就睡妹子,那幾年我睡了多少妹子,說出來把你娃嚇都要嚇死!除了高見明,大家的興致都分外高漲,非要張大強說說是怎么睡的。張大強難得充當一回主角,就點上旱煙,慢條斯理地講。從勾引妹子講起,一直講到從租房里把妹子送走,講得有鼻子有眼,還能讓人聽到妹子的浪笑,聞到妹子裙子底下的氣息——讓你不得不信。

大家邊聽邊笑,高見明也笑。但高見明笑得很勉強,因為他心里失去了平衡。他實在沒有過張大強那樣的經歷。不要說去重慶孟浪,就是西浦鎮的吊腳樓也沒去過。

之后的好幾天,食堂里都是關于“活了幾世人”的話題。這讓高見明失去了話語權。在一個群體當中,失去話語權是很難受的,何況是在那個方面。在有些男人那里,是把“那個方面”的話語權看成與男人的尊嚴一樣重的。張大強終于抓住了高見明的軟肋,顯得特別的興奮。自從討論“活了幾世人”,他的地位明顯提高了,他把高見明的位置搶了,成了兩個女人注意的中心了。既然抓住了人的軟肋,總是要捅一捅的,不捅一捅手就發癢。這天張大強說,見明,像你那樣,一輩子只搞一個女人,連男人都沒變全!

當著兩個女人說這句話,這句話就變成了一把刀子,把高見明挑得鮮血淋淋。

他正在做包子,他捉了一撮餡,使勁往面皮里一摁,繃著臉,鄙夷地說,大強,你在重慶碼頭睡的那些,也配叫女人?那是雞,不是女人!要睡就睡正經女人!她對別人正經,就只對你一個人不正經——那才是本事!

食堂里啞靜了。七雙眼睛都瞄準了高見明。齊利芬走過來,踮起腳在高見明臉上批了一下,又上上下下地瞄了他好幾眼,不錯呀,小伙子烏龜有肉在肚里頭呀!你倒是給我們說說,那個在你一個人面前不正經的女人像個啥樣子?

高見明特別地注意到了張大強。張大強豁著嘴,臉上訕訕的。高見明心里痛快極了。他這時候的感覺,大概跟武川抓住二妹的時候差不多,醉醺醺的。于是他就開始講那個女人。他講得很模糊,也很抽象。但他透露了一個重要細節:那女人的唇上長了一顆痣。

他本來不打算說那顆痣,可不說心里就發哽,哽得他很不舒服。他要說出來才舒服。他不僅要讓張大強們相信,還要讓自己相信:我真的跟那個女人睡過。

傳言比風還快,比水還洶涌。只是它不快在表面,更不洶涌在表面。確切地說它是埋伏在地下的根,向四面八方輻射,一夜之間就把松散的土塊聚成了一個整體。當它牢牢地抓住你也抓住別人的時候,你根本就說不清它是從哪里來的,同樣說不清的是它將把你帶向何方。

高見明真有本事啊,他竟然套上了差不多比他小一倍的黃花女!

這樣的話是長腿的,在半島上狂奔亂跑,迫不及待地要讓所有人知道。如果有不夠聰明的人問那黃花女叫啥名字?——這還用問嗎?叫白花花呀!

是誰第一個將高見明抽象的描述整合成白花花的,就像傳言本身,無據可考。

白花花突然之間成了一個很重要的人物,鄰居們有事無事來跟她說話,只是跟她說話的時候,都離她至少有兩米的距離。以前那些和她抱著肩膀說體己話的姐妹,同樣要保持這個距離。這是可以全面觀察人的距離。目光的重量,不放在白花花臉上,而是放在她的肚子上。男女之間有了那事,女人的肚子當然是很要緊的瞭望站。夏天都來了,半島上生機勃勃,這份生機是豐沛的雨水給的,是充足的日照給的;日照時間長了,太陽的熱力也增加了,白花花只穿了一件襯衫,襯衫緊緊地貼著身體,巴心巴肝地順應著白花花優美的曲線。她的肚子還是那么扁,扁得像飛機場。于是有人說,我看沒那么嚴重,即使她跟高見明搞上了,也不像別人說的那樣搞了大半年,她的肚子還是癟的呢!當然,這樣說話的都是些老婦人,老婦人見識短,以為男女干了那事,就一定會懷孕。她們立即遭到了嘲笑:如果干了那事就懷孕,鎮上那些雞生的崽子怕都要把吊腳樓壓塌了!現在的人,別說有辦法不懷孕,還有辦法把破了的那層膜修起來呢!還有辦法將女變男或者男變女呢!不過就兩腿之間的那點事嗎,那點事再復雜,也復雜不過神舟五號!老婦人們心想,對呀,是這么個道理呀,那白花花平時對人那么禮貌,看上去那么守規矩,誰知她是做給人看的,其實她是一個爛貨,是一條夾不住的母狗!大家都意見一致地鄙薄她了。集體的鄙薄。大家說那家人也真是配神了,一個成了勞改犯,一個成了爛貨。

白花花對此毫無知覺。她母親也是。流言都是這樣的,別人都知道了,當事人卻被蒙得嚴嚴實實。毒蛇都咬到白花花的心臟了,她見到人還在笑。白花花的微笑是很動人的,不是一下子就笑圓,而是讓嘴唇和兩腮慢慢往后展開,如水波蕩漾。自從哥哥進了監獄,白花花雖然朝人笑得更勤,也更賣勁兒,但不是微笑了,而是轟的一聲,不留余地,仿佛高興得不得了的樣子。大家都看出來了,她是希望以此告訴別人一些什么東西,其實多么笨拙,你內心的自卑自賤,你的惶恐和憂傷,包括你對哥哥的痛,比不笑的時候還裸露得充分。白花花自己也意識到了,但她不得不這樣做,你能叫她怎么樣呢,愁眉苦臉?傷心落淚?要真是如此,就一點指望也沒有了。許多時候,強撐起來的自尊也比自甘墮落強。那畢竟是一種自尊啊,機會成熟,它就會拯救你的……以前白花花這么笑,別人也會順著她笑,還把同情壓下去,不讓白花花看出來。他們把白花花當成一件可愛的瓷器,生怕碰碎了她。現在不一樣了,白花花笑的時候,人家就斜著腰身,抱著手臂,瞇著眼睛審視她,骨頭里還冒出許多泡泡,每一個泡泡都是一句咒罵:母狗!賤貨!你要是跟一個離了婚或者死了婆娘的人亂搞,沒人管你,而白定玉還是高見明的老婆啊,她還是鮮鮮活活的一個人啦,你就那么不要臉,瘋瘋癲癲地去占了定玉的床!這種違反道德的行為,半島人是不能容忍的。一個被同情的對象突然遭恨,那恨就加了倍。白花花覺察到了這種種異樣,但她不知道為什么,直到有一天,她路過一家人的門口,看見女主人在用指甲剔牙,問了聲:秦大娘吃了啊?秦大娘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就呸的一聲,朝白花花的方向吐出一泡帶著青菜屑的濃痰,然后閃身進屋,重重地將門閉了。白花花怔怔的,眼淚都差點下來了。他們到底看不起我們一家,家里出了勞改犯,誰看得起呢!

說到底,她還是不知道為什么。

人們痛恨著白花花,又同情著白定玉。恨有多深,同情就有多深。白定玉跟白花花一樣,也是毫無知覺。還是那個秦大娘,覺得這事如果不向白定玉捅破,白花花勢必還要跟高見明亂搞,白定玉勢必還要吃虧。這是不行的,別人受得了,她受不了。于是,秦大娘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去了白定玉的家。白定玉不喜歡秦大娘,白定玉是很愛干凈的人,身上利利索索,家里也收拾得亮亮堂堂,而秦大娘從來就沒把頭發弄亮燙過,脖子上黑黢黢的,像一輩子沒洗過澡,秦大娘的家到處都是煤屑和稻草,凳子上、灶臺上甚至腌泡菜的壇蓋上,隨時都有紅白相間的雞屎。因為不喜歡秦大娘的齲齪和邋遢,白定玉沒把她讓到屋里坐,而是讓她坐在地壩坎上說話。兩棵李子樹果實累累,在她們頭頂青青綠綠地懸著。秦大娘問,定玉,這些日子見明還好吧?白定玉覺得好笑,心想她今天哪來這么好的興致,突然關心起高見明來了?白定玉嘴角翹翹的,半嗔半笑地拖長聲音說,好哇。秦大娘腫泡泡的眼皮一沉,細聲道,定玉,你要把見明管緊些!白定玉這方面的神經是很敏感的,她不笑了,她說秦大娘你啥意思?還啥意思呢,秦大娘口氣里洋溢著深切的關愛,見明跟白家那小賤人搞到了一起,你還打悶葫蘆!白家那小賤人?這半島上就算姓白的最少,除了白定玉娘家,就是白花花兄妹。白定玉怯怯地問,你是說……秦大娘將大腿一拍,褲子上的灰像蟲子一樣撲,揚聲道:白花花呀!

白定玉眼前發黑,覺得天都塌下來了。但她打心眼里是不相信的,白花花叫她姐,她叫白花花妹,兩人見面的時候雖然不多,一見面就像嫡親姐妹似的,再說白花花看上去又那么單純,這怎么可能呢?可另一個聲音又在促使她相信,她想起去年賀一秀莫名其妙送來兩包鹽的事,想起高見明讓她送幾斤肉去的事,想起白定喜判刑后高見明獨自去白家走動的事,想起高見明要把白花花介紹給她表弟的事,當然更想起一段時間里高見明在床上不盡心的事……這個狗日的,他不僅跟野女人亂搞,還讓我在他們之間牽線搭橋呢!

她沒管好心的秦大娘,站起來就往學校跑。

高見明帶領一個班的學生到前河對岸背煤去了,不過張大強、齊利芬他們都在。見白定玉那副要飛起來咬人的樣子,大家一下子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箭已經射出來了。張大強們默不作聲。白定玉是存不住氣的,她說大強哥,高見明經常跟你下棋,你曉不曉得他跟白花花亂搞的事?幾個人沉默得更緊了。張大強帶著沉痛的表情摸出一袋煙來,點上之后才說,人家倒是在這么傳,可你定玉要長腦殼,不要輕易相信,就算有那么回事,男人到這個歲數,去外頭浪一浪也沒啥大不了的,見明那人我了解,他浪不出幾滴水的,我敢說要不了多久,他的心就會收回來,他還是裝在你瓶里的,他還是你白定玉的水。

這話說得繞來繞去,但中心思想卻像音樂會上的槍聲,又突出又尖厲又特別的震撼人心。

白定玉并沒兌現她的誓言把高見明咬斷。那東西不僅用于排泄,還是命根,哪能說咬斷就咬斷啦。白定玉沒那么糊涂的。但她也不能委曲求全地跟高見明繼續過下去,她是有潔癖的人,不要說高見明跟白花花上過床,就是跟一個仙女上過床,白定玉也覺得臟。那東西臟了,渾身也就臟了;這種臟類同于化學污染,表面上溜光水滑,卻是藏著毒的。白定玉以前嫌秦大娘臟,誰知秦大娘跟她丈夫比起來,不知干凈到哪里去了。秦大娘的臟是農業污染,看上去不入眼,但沒毒性。白定玉要跟高見明離婚。

半島上,兩口子離婚不是沒有過先例,但高見明不愿意走那條路。十多年來,白定玉照顧他,管束他,使他對白定玉產生了無法割舍的依賴。他想像不出沒有白定玉的日子該怎么過。他向白定玉解釋,說根本就沒那回事,那是謠傳!一個大漢子,差點就跪下去了。白定玉的態度很堅決,她相信無風不起浪。高見明連拉帶拽地把白定玉弄到后河邊。下午時分,陽光斜斜的,河面陰陽分明,看上去像兩條河,空氣中的確沒有風,身邊的草梢紋絲不動,但“兩條河”里卻波濤激蕩。高見明說無風不起浪嗎?無風也起浪,有時候還起大浪,那是水底下藏著石頭啊,是石頭在使壞啊!我們的婚姻底下也藏著石頭,那是某些人嫉妒我們兩人好,成心破壞我們之間的關系!高見明說的是內心話。他恍恍惚惚地覺得是自己泄露了秘密,但仔細一想又不是——我什么時候說過白花花幾個字?他懷疑是張大強編造了這個謠言。張大強的老婆臉上有一大片青色的胎記,脖子上還長著一塊籃球狀的瘤子,難看死了,他嫉妒所有找了漂亮老婆的男人。再說張大強還想當團長呢,伙食團長雖然不算什么官,但畢竟可以多拿幾文錢,團里的活路,也是團長安排。能夠給人安排活路,那感覺是很美妙的……

白定玉渾身像散了架,精疲力竭。高見明的話沒讓她內心的風暴撤退,反而隨著夜晚的來臨變得越發的劇烈。夫妻間總是這樣的,最美好的事業是在夜晚成就的,最可怕的裂痕也是在夜晚產生的。人說夫妻隔夜仇,從某種角度說,這句話具有真理性,身體的穿越不僅是物質,更是精神。高見明信奉這句話,也希望達到這樣的效果。可惜他在白定玉的指揮下過慣了,實在不會審時度勢。白定玉現在最惡心的事情就是性交,高見明卻偏偏做了最令她惡心的事。事情還沒結束,白定玉就翻身起來,跑進偏廈的豬圈牛棚旁邊,狂吐了好一陣。

回來之后,白定玉對自己的未來鐵了心。

第二天一早,她開始收拾東西。“收拾東西”是半島人的離婚術語。半島人結婚,和中國許多偏遠的農村人結婚一樣,是不辦理結婚證的,如果不是因為白定喜犯事進了監獄,半島人會認為法律與他們沒有任何關系。由于此,男女雙方離婚,女方只把自己當年的嫁妝收拾回娘家就是了,至于她們和丈夫共同掙下的家業,她們自己也認為那只屬于丈夫,她們是沒分的。

白定玉在娘家有個哥哥,有個弟弟,但哥哥弟弟兩家人都去浙江打工了,只剩下年過七旬的父母。父母管不住這個女兒,從小就如此,現在女兒要跟丈夫離婚,他們勸也不敢勸一句,只是蜷縮在屋角,看著女兒在半島上往返。關于女婿的風流史,他們也有所耳聞,他們埋怨女婿,但更埋怨女兒,覺得女兒太固執,太任性,太小題大做……嫁妝當中,有衣服、被褥和箱柜,那床當時認為的高級毛毯,是高見明給的錢,白定玉不會要。所有該拿的東西都拿走了,只剩下一個立柜了。農村的立柜都做得異常高大,仿佛要借此裝下一生一世的幸福。白定玉搬不動這個立柜,但她不想求人,更不想求高見明。高見明也不會幫她。整整一天,高見明都請了假,坐在地壩邊的李子樹下茫然地看著妻子忙碌。白定玉決定自己搬立柜。壓死她她也要依靠自己。她從娘家帶上了川東男人背重物用的背夾,又迷茫又堅定地走向她生活和奮斗了十多年的高家。只要把立柜背走,她就跟高家沒有關系了。這讓她痛苦。可她又停不下來。

立柜放在臥室里,白定玉用一根又長又粗的麻繩,把立柜往背夾上套。麻繩沒挽兩轉,女兒從學校跑回來了,還沒上院壩,就驚慌失措地叫:媽!媽!

看到女兒,白定玉猛地扔了家伙,抱著女兒就哭。女人為誰哭,誰就最上她的心。她雖然做出鐵石心腸的樣子,其實女兒一直都在撕扯她!再過兩個月,女兒就該考高中了,女兒是有志向的人,讀初一時就說她將來一定要考到縣城去讀重點高中,現在刀片刀柄都做好了,只差磨出刀刃來了,這么一鬧騰,她會不會前功盡棄從而毀了一輩子的前程?白定玉再強硬,可她到底還是水做的骨肉,她跟女兒抱頭痛哭了一回,就癱軟得沒有一絲絲兒力氣了。

寶貝,你去上學,媽不走,她終于這樣對女兒說……

白定玉搬東西的時候,做得不聲不響,經過跟女兒的這么一陣哭鬧,不僅左鄰右舍知道了,半島上的好多人都知道了。賀一秀在田間鏟塄坎,隱隱約約聽到遠處傳來哭聲,以為死人了呢。半島中央有個姓茍的老太婆,三年前就死過一回,在家里停了幾天喪,正準備拉到鎮上去燒,她又活過來了。活過來后,她渾身抖,睡覺也抖,前些日聽說她茶水不進,又要死了。死了好,賀一秀獨自這么咕嚨。人活一輩子,難啦,死不算一條好路,但死去之后就啥也不知道了,不要說兒子進了監獄,就是天塌下來也用不著管了,說起來又是最好的一條路。賀一秀咕嚨了幾聲,秦大娘走過來了。秦大娘是故意到賀一秀身邊來的,強烈的道德感,使她恨透了白花花那樣的狐貍精,她相信高家院子的哭鬧聲賀一秀肯定聽到了,她就是要看看賀一秀對這件事是啥態度。賀一秀抬起又干又紅的眼睛望著秦大娘,問是不是茍老婆婆死了?秦大娘擤了一把鼻涕,人家前幾天就好了,一頓吃兩大碗飯呢,你還咒人家死。賀一秀說,那邊是出了啥事?秦大娘說你當真不曉得?賀一秀說不曉得。白定玉要跟高見明離婚了!

賀一秀如聞晴天霹靂。那么般配的一對,那么要好的一對,怎么就要離婚?她立即扔了家伙,沿著田埂向高家跑去……

挨母親的耳光之前,白花花什么都知道了。母親往高家跑的時候,她正在清溪河邊洗衣服。由于距離遠,加上有一坡土坎遮擋,白花花沒有聽到白定玉和她女兒的哭聲,洗衣服也洗得特別的專注。那是他們一家人的衣服,也就是說,除了母親的,她自己的,還有哥哥白定喜的。短短的時間,她去大路溝監獄給哥哥送過兩次衣服;即使不送去讓哥哥穿,哥哥的衣服在箱子里放一段時間,她都要取出來透透水。太陽很好,白花花每洗一件,擰干了水,都晾到身后的麻柳樹上去。她去晾哥哥的那件白襯衫時,滑了一跤,額頭觸地,發出砰的一聲響,手里的襯衫在潮濕的泥地上弄得黑乎乎的。白花花爬起來,第一個動作不是摸摔紅的額頭,而是嘬了嘴吹哥哥襯衫上的土。那土是吹不去的,而且反正要到水里重新清洗,她這樣做只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這個動作讓一個人很感動,也很羞愧。這個人是西浦鎮上開茶館的二妹,她認識那件衣服是白定喜的。昨天,二妹偷偷去大路溝看了白定喜。她一直都想去看他,可一直下不了決心,昨天她還是去了,因為多捱一天,她就多受一天的折磨。白定喜在井下,她就站地井口等。等了好幾個鐘頭,才有面目如炭的人背著礦燈出來了。守在井口的干警叫了一聲:白定喜!白定喜雙手緊貼褲縫:到!干警朝他招了招手,他就走過來了。看著這情景,二妹的淚水出來了。干警指了指身邊的二妹,對白定喜說,這位小姐找你,有什么話,快點說。白定喜認出二妹,眉頭擰了一下,轉身就走。二妹一把抓住他,將他拉到一旁,拿出一沓錢往他褲包里塞。犯人身上是不許帶錢的,家人或朋友送來的錢,都統一由干警幫忙保管,這樣,他們要想買煙抽什么的,就極不方便了。二妹知道這規矩,因此做得極為隱秘。但白定喜把錢摸出來,扔到二妹的身上,又要走人。二妹再次抓住他,哽咽著說,定喜,我知道你恨我。白定喜說,我不恨你,我看不起你。二妹說,我不是人,你看不起我應該……可是我沒辦法啊,我老母親得了骨癌,我要掙錢為她治病啊……白定喜抬頭望著天空。天空中有一只鳥,在自由自在地飛翔。他咬了咬牙,對二妹說,你回去吧,錢自己留著,我這里不缺錢,我要錢干什么?未必我還拿錢來賭博?煙我也不抽了,早就戒了。另外,麻煩你去壩上一趟,告訴我媽和我妹妹,就說我在這里過得很好。這是真話,以前我是鬼,現在我變成人了。叫她們不要牽掛,叫妹妹不要給我送衣服,我這里衣服夠穿,叫她也不要來看我,我不想她看到我這副樣子……離開白定喜后,二妹特意去了位于鄉場上的監獄總部,想打聽一下白定喜有沒有可能減刑。獄政科長告訴她,任何一個犯人,只要好好改造,都有可能減刑。雖然是一句極原則的話,二妹也覺得看到了希望,高高興興地離開了大路溝。

今天二妹來到半島。她過渡的時候,白花花在碼頭上游三十米處洗衣服,但她沒注意到,好不容易才問到白家去,結果母女倆都不在。那已是下午五點過,二妹心想只有改天再來了,沒想到在清溪河畔遇到了白花花。

二妹把白定喜的的話帶給了白花花,特別轉述了獄政科長的話,還把自己的直覺當成事實對白花花說,定喜表現很好,減刑的希望很大。白花花格外感激,非要請二妹去家里坐。二妹說還要照顧生意,就推辭了。照顧生意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方面是二妹到底不敢跟白家人過多地接觸,要是武川知道了她在跟白家人往來,是沒有好果子吃的。

白花花滿腦子轉的都是“減刑的希望很大”這句話,激動得河水聲也聽不見了,快速清洗了哥哥的襯衫,再收下麻柳樹上的,端著盆回了家。她要讓母親盡快得到這一喜訊。

母親沒在家里,也沒在地里,鄰居意味深長地告訴她,你媽去高見明家了。

正是那份意味深長引起了白花花的疑慮,她問舊時跟她要好的一個姐妹,想知道這其中藏著什么貓膩。那姐妹覺得白花花在裝模作樣,十分厭惡,大聲武氣地說,花花你何必問我呢,你跟高見明亂搞,弄得他們兩口了要離婚,你媽勸去了。

白花花聞言,竟然古怪地笑了……

母親以前沒打過白花花,這一打起來就松不下手,把白花花的臉都打腫了,嘴唇翻翹起來,上面的血管馬上就要炸開似的,可母親還沒停。丟臉啦,兒子不爭氣,沒想到女兒還不爭氣。一個女人家,寧愿去舔人腳板,也不能給人脫褲子。她一個小時前往高家去的時候,哪里會想到有這回事啊!她看見高見明跪在白定玉面前,還認為白定玉做得太過分,丈夫再窩囊,當女人的也不該讓他給自己下跪,何況高見明不是窩囊的人。她說定玉,你這是為啥呀!白定玉那口氣正沒法出呢,沒想到你賀一秀送上門來了,她從丈夫身邊跨過來,抓住賀一秀就罵。白定玉罵了足有五分鐘,如墜五里霧中的賀一秀才理出了個頭緒。這是一枚炸彈,差點當場收了她的命。那時候,高家院壩里圍了許多人,大家都在嘲笑她……這臉是丟盡了!她越想越氣,手也越下越重,當白花花身子一歪終于倒地之后,賀一秀才停下來了。她自己的巴掌也腫了。她的手不痛,心痛。女兒不是天生的賤貨,這個做母親的心中有數,女兒做了那事,也是生活逼的。可再怎么說,也不該為幾份燒白,為幾斤寶肋肉,就讓人家睡吧?她很不靈便地跪下去,抱起女兒的頭說,你對媽說,沒有那回事,你說!

可白花花啥也沒說。

高家的風波算是平息了,但那只是表面的。高見明和白定玉雖然還住在一個屋檐底下,但他們就像兩家人。白定玉把話是說清楚了的,等女兒安安心心地考上縣城的重點高中,她就跟高見明一刀兩斷。高見明現在很早就回家,因為他的職務被撤了,現在張大強是團長了,高見明就用不著為明天的伙食操心,也沒資格安排別人了;他也不可能去張大強家下棋,沒那個臉,也沒那個心情。他看到張大強就想唾他。他回家來,白定玉或者在地里沒回,或者在八仙桌旁宰切明天的豬草,或者為女兒做些滋補的飲食……反正她一直在忙。她不再看韓劇了。那段時間正在播《看了又看》,這是韓劇中最好看的一部,但白定玉就是不開電視。家里冷冷清清的,冷清得有點凄涼。高見明不敢跟白定玉說話,即使麻著膽子討好一兩句,白定玉也不應他。更不要說跟他上床了。白定玉現在睡女兒的床,進屋就掛上門閂。正是在這樣的時候,高見明開始恨白花花。那個小賤人,把我害得太慘了,我不過摸了一下她的肚皮,就付出這么沉重的代價!實在太沉重了,家都被毀了。職務也被撤了。他再一次揣度:究竟是誰說出去的?他以前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有責任,而今他不這么看,——我從來就沒透露過什么,說不定是那小賤人透露的,她家里那么窮,她想找個靠山,她也不想想,你長得再乖,再嫩,我怎么可能把家拋棄呢?男人不管怎樣花心,不管怎樣對另一個女人海誓山盟,愿意把家拋棄的,畢竟少之又少,正像張大強所說,男人們在外面浪一浪,又會回來的,至于那另一個女人,當成就了男人花心的欲望之后,她就算不得什么了。

高見明覺得自己太虧了。他沒想到自己一個大男人,竟然栽到了一個黃毛丫頭的手里。他曾經覺得白花花本分,結果是把她看錯了。白花花粉紅色的皮膚底下,潛涌著深不可測的禍水!

奇怪的是,白花花自己也是這么看的。好幾天來,母親都逼她說出一個不字,但她說不出來。她能怎么說呢?難道她能說,見明哥只摸了我,并沒睡我。真把這話說出來,不要說別人,就是母親也不信的!既然肚皮都摸了,沒睡,鬼才相信!她本以為那件事都過去那么久,早就煙消云散了,沒想到壩上的人早就在傳,像炒菜一樣翻過去翻過來,都炒糊了!一定是當時有人看見,白花花想,即使沒有人看見,天看見了,地看見了,天地都是長眼睛的,它們會以說不清道不明的方式泄漏秘密,“沒有不透風的墻”這句古話,就是這么來的。不管怎樣,白花花覺得自己對不起見明哥,他不過以那么快的速度摸了我一下,卻要給妻子下跪,還被撤了職……這都是我不好,要是我當時不計較,天地也就不當回事,也就不會泄漏出去。深深的自責,使白花花飲食不思,人很快消瘦下去了。她的母親賀一秀,同樣飲食不思,除了覺得丟人,她還想得更遠。那就是白花花的未來。再過些日子,白花花就滿二十,二十歲的女子是該找婆家的時候,知道那件事以前,賀一秀還抱著幻想,總覺得女兒這么漂亮這么勤快,又知書達理,孝敬老人,說不準會找個好人家;不是說富裕人家,而是說能夠跟女兒般配的男人。現在看來,那真是幻想了,當姑娘的時候就在身體上出過差錯的女子,男方是跛子也好瞎子也好,是五十也罷六十也罷,能有人要就不錯了,哪有資格去過問般配不般配。想到這里,賀一秀傷心斷腸。白花花見不得母親傷心的樣子。母親的心已經傷得夠狠了,都千瘡百孔了。首先是父親的橫死,再就是哥哥,現在又輪到她白花花,三個人都吊在母親的心上,三個人都以不同的方式抓扯她,折磨她。活了一輩子人,母親沒有一刻安寧的時候。

想到哥哥,白花花才記起二妹帶回的好消息。這個好消息對目前的母親實在太關鍵,白花花是選在吃飯的時候說的,母親聽說后,筷子掉到了地上。可也僅此而已。母親現在最擔心的人,不是兒子而是女兒了,兒子能提前出獄當然好,不能提前,時間一到也會放出來的,女兒就不一樣了,出了那樣的事,她就再也無法從人們的唾液中爬出來了,就再也別想有什么好光景了。擔心兒子是一陣子,擔心女兒卻是一輩子,母親無法高興得起來……

七月中旬的一天,白花花又去前河對岸背煤。她故意從學校附近繞,目的是希望碰到高見明。她要親口對高見明說聲對不起。高見明的女兒已參加了升學考試,按照白定玉發過的誓,只要女兒的分數下來,她就要跟高見明斷絕關系。隨著時間的迫近,高家可以說雞犬不寧,據高見明鄰居傳出的話,說是高見明不斷給白定玉說好話,每說一次,白定玉就要歇斯底里地發作一次。高見明怕她歇斯底里,但好話又不能不說,由此,兩人弄出的動靜就像石頭下山,越來越響。白花花覺得這一切禍事都是自己惹出的,她太對不起高見明了。

她來到君壩中學的伙食團屋后。屋后是一大片菜地,學校指派學生自己種的。學生種了菜,又拿錢買自己種的菜吃,就像他們自己打豬草喂豬,又拿錢買豬肉吃。食堂里發出乒乒乓乓的響聲,是大刀砍在菜板上的聲音。但沒有一個人出來。白花花想進食堂去找高見明,又不敢去,就挎著背篼在那里捱著。捱了半個來時辰,終于有人出來了。是齊利芬。齊利芬站在一棵槐樹底下,腮幫蠕動著,半截煮熟的精瘦肉留在了口外,她的腮幫蠕動幾下,那半截肉就不見了。白花花怯生生地叫道,齊姨。齊利芬抬頭一望,望到了白花花,腮幫頓時就不動了,眼睛也由于興奮和好奇發出晶亮的光芒。白花花說,高師傅在嗎?齊利芬說在呀,隨即閃身不見了,只傳出昂揚的聲音,見明,快出來,白花花找你。

至少過了十分鐘,高見明才臉青面黑地出來了。他站在齊利芬站過的槐樹底下,對著白花花喊:請你不要來纏我好不好?我惹不起你!一個女人家的,好壞要點臉嘛!

說完,高見明回了食堂。高見明很憤怒,他覺得白花花是在這節骨眼上故意給他找麻煩,從而也堅定了他認為是白花花把消息透露出去的想法。娘的,高見明一邊往食堂走一邊想,你也不看看我高見明是不是那號人!

他點上一顆煙,覺得人有些時候真是不可思議,白花花那么丑,我當時怎么就……由于瘦了許多,而且瘦得太迅速,白花花的確沒以前好看了,她臉上桃花水一樣的皮膚,再也沒有了。

白花花在菜地里又站了十余分鐘。那塊菜地是一艘筏子,在漫無邊際的大海上漂,而在遙遠的陸地上,全世界的目光都在望著她,都在嘲笑她。她希望沉下去,永遠也不要起來,因此很用力地踩,很用力地跺,她只不過踩死了兩窩白菜,跺死了一只從白菜葉上掉下來的菜青蟲。筏子卻巋然不動……

她從電站的石梯上摔下去的時候,背篼里還沒裝煤呢,她正往上爬,不知怎么踩虛了腳,就摔下去了。她不是往后倒,而是朝旁邊一扭,飛身撲進了三十米高的深潭里。

要不是挎在肩上的背篼,白花花扎入深潭后就不可能冒起來了。雖然生活在水邊,白花花卻不會游泳,每到夏季,三條河上都是耍水的姑娘和小伙,他們分成兩派,“打南北”,哪一派輸了,就溺到水下去憋幾分鐘。人是被水托起來的,是從水里誕生的,因此在水里就顯得特別的自由,特別的少心少肝,男男女女在岸上說不出的話,做不出的動作,在水里就可以說,也可以做了。白花花很羨慕那群自由的精靈,但她從沒下水參與過,她只是坐著岸上,看著嘻哈打笑的姐妹們掛在脖子上和前胸上晶瑩剔透的水珠,看著她們怎樣猛不丁地給小伙子的眼睛上撲浪,看著小伙子又是怎樣故作兇狠地去追她們,嚇得她們一片聲的尖叫……不會水的人從高處扎下去是很難冒出頭來的,何況人們都說電站石壁下的深潭有巫性,說那里面藏著一個魔鬼,人不能動它的一草一木,它卻對人的生命貪得無厭,比如那個曾釣起來五十多斤重大魚的漁夫,去年就在這個深潭里淹死了,他剛把船開進這里,就看見潭中央升起一團紅色的光霧,他正在驚詫,船身就遭到那光霧猛烈的攻擊,小船頓時檣傾楫摧,砉然瓦解,而他本人,更是蹤影全無,過后既沒從潭里打撈出他的尸體,也沒在下游發現他的尸體。他就這樣消失了。在潭中消失的不止他一個。這里幾乎每年都要吃人。但白花花沉下去之后,卻奇跡般地冒了出來。背篼還在她的肩上,像一只倔強的大手,緊緊地拽住四肢亂撥的白花花。

是電站的師傅把她救起來的。白花花出水的時候,已人事不醒。師傅們把她背到公路上,賣煤的老板認識她,用自己的車將她送到了西浦鎮醫院。

賀一秀聽說女兒掉進了電站底下的深潭,頓時呼天搶地。她以為女兒必死無疑。后來聽說女兒沒死,被人送到了鎮醫院,才從地上爬起來,顛顛撲撲地朝鎮上趕。

白花花雖然沒死,卻有多處摔傷。水損人是不損在皮面上的,要損就傷筋動骨。賀一秀看著插著氧氣管昏迷不醒的女兒,老淚縱橫。你咋這么傻喲,她摸著女兒的手說。她認為女兒不是踩虛腳掉下去的,而是故意撲下去的。她那次打女兒,打得太狠了,這段時間,她也沒給過女兒一個好臉色,而且又打過女兒好幾次。賀一秀將巴掌揚起來看,她竟然從自己的巴掌上看到了女兒的心!那顆心傷痕累累,隔好一陣才跳一下,有氣無力的,像馬上就要停止跳動了!她朝醫生跪下去,要醫生一定救活她的女兒。醫生說,救活是肯定的,只是要花一筆錢,你就不要在這里礙事,快些去準備錢吧。

錢?錢是賀一秀一生的宿命!如果有錢,丈夫是不會死的,那次他跟幾個伙計各自駕著小船,去縣境東北部的樊噲鄉收貨,樊噲鄉山深林密,常有人去收藥材、木材等山貨,通過唯一的水路運往縣城出售。那條水路名叫百里峽,事實上沒有一百里,之所以這么叫,是拿它的兇險和老三峽相比。他們收了一些藥材,本想立即運到縣城去,誰知突降猛雨,河水說漲就漲,在陡立的兩山之間沖撞咆哮。伙計們說只有等了,但賀一秀的丈夫不想等。家里等米下鍋,他等不起。伙計們勸他,可是勸不住,只好幫忙把他裝著貨物的船推進了波山浪海。沒走多遠,船就翻了。水退之后,才在沙地里把他挖了出來,他是倒立著埋進去的,首先露出的是兩條腿,那兩條干瘦的腿劍一樣刺向天空……兒子染上賭博的惡習,說起來也是因為缺錢花,賀一秀知道兒子的心,他是希望掙到大錢,讓母親和妹妹過了安逸日子,結果他就栽在這上面了。再說女兒,如果家里不是這么窮,當初她就不會接受高見明給的燒白,也就不會弄出后面這么丟丑的事。

賀一秀沒有錢,一分也沒有,女兒這次去買煤,也是她去跟老板賒的。

可女兒不能不救啊!賀一秀只能去借錢了,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向誰借呢?想來想去,賀一秀想到了二妹。定喜在她茶館里惹了事,她不僅沒嫌惡,還那么關心定喜,走上百里路去監獄看他,證明二妹是個難得的好人。

賀一秀到了二妹茶館門前。二妹不認識賀一秀,賀一秀卻見過二妹,看見二妹在往暖水瓶里摻開水,就說,二妹,我是定喜他媽……此言一出,二妹緊張得雙手發顫,立即將銻壺一擱,就出來把賀一秀推到外面的角落里去。武川正在里面打牌呢!

賀一秀把情況說了,二妹讓她在外面等著,自己返身回屋,給賀一秀點出了三千元現金。

那天夜里,二妹給武川他們弄了晚飯吃過,看到幾人又二目發直地投入了賭博,便給小工交代了幾句,自己靜悄悄地去了醫院。白花花已經醒過來了,但十分虛弱,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二妹在病房站了幾分鐘就出來了。賀一秀大概太想找個親近的人說說話,便追了出來,拉住二妹,站在醫院走廊的拐角處,把女兒和高見明的關系,按照傳說的那樣毫無保留地給二妹講了。她之所以要講這些,是她心里堵得慌:花花都差點死掉了,你高見明卻沒來醫院露過一次面……

此時的高見明,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站在槐樹底下對白花花說的那些話,伙食團的人通過有意無意的方式傳播出去了。他們的認識跟賀一秀一樣:白花花落水,并不是踩虛了腳,而是她的主動選擇。這是高見明那幾句話逼的。一個男人,把女人逼到自殺的路上去,這不是男人的本事,這是男人的無恥,也是男人的無能。不要說別人這么看,就連白定玉也是這么看,有天她對高見明說:高見明,前些日我雖然要死要活地跟你離,其實我還是舍不得這個家的,現在看來,我不敢跟你守在一起了,你對我無情無義,對白花花也那么無情無義,你不配做男人!再過幾天女兒的成績就下來了,不管她考得如何,我都是要走人的,你要是不愿意帶她,我帶。白定玉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翹著嘴角,眼睛斜斜的。她把高見明都鄙夷到骨髓里去了。

高見明沒回話。他唯一的感覺就是冤,越覺得冤,就越恨白花花。她覺得白花花跟她的勞改犯哥哥一樣,都是不要臉也不要命的貨色。要死,死給誰看呢?不就是逼我嗎!

更大的冤屈還在后面。沒過兩天,半島人都在傳白定喜的一句話:我出獄的時候,就是我被判死刑的時候。這句話究竟是不是白定喜說的,沒有人去考證,但大家都說是白定喜聽到妹妹的事情后說出這句話來的。它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白定喜以后要殺了高見明。

高見明嚇得渾身癱軟。白定喜連武川也敢砍,還有誰不敢砍?就算他不被提前釋放,也只有不到九年就出獄了,那時候高見明只有四十六七歲!

當人們不知道自己將在哪一天結束自己的生命,哪怕還有半年光景,也會活得興興頭頭,一旦知道了,不要說九年,十九年也嫌不夠。上班的時候,躺在床上的時候,高見明都掐算著日子。他的腦子里像吹刮著颶風,那股颶風嘩嘩啦啦地掀動著日歷,掀得那么快,一晃就掀完了。他在那本日歷的盡頭聞到了自己的血腥,看到了自己的尸骨……

高見明真想找個無人的荒野,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他覺得自己太不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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