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靈是我的乳名,自從爸爸犧牲后,我被奶奶領回鄉下老家,奶奶就一直這么叫我,以至后來,我都忘記了爸爸媽媽給起的大名了。百靈——百靈——奶奶每天從早到晚不知這樣呼喊多少次呢。
那一年我剛剛記事,大約是四歲,有一天媽媽下班回來,說奶奶從鄉下來了,不一會,爸爸就從車站接回了體格健碩的奶奶。這是奶奶第一次進城,她好像很興奮,身上穿了簇新的青布衫,頭發抿的光滑流水,臉上笑瞇瞇的。奶奶見了我,一把把我摟進懷里,左右親著我的小臉蛋兒,嘴里低低地喚著:我的好孫女百靈,百靈好孫女啊!
后來爸爸媽媽都說,我跟奶奶最親最投緣,那時候,我是多么幸福快樂呀,爸爸是英武的警察,媽媽在藝校教音樂,爸爸媽媽都喜愛我,我是家里整日快樂啁啾的小百靈。
不幸的是,在我七歲那年夏天,爸爸在一次執行任務時犧牲,媽媽聽到消息后竟一口吞下大量的安眠藥,幸虧發現及時,但是被搶救過來的媽媽卻神情恍惚,目光呆滯,甚至對我都不理不睬的。這時奶奶第二次進城,她沒用任何人接站,從火車站直接打了輛出租車就來了。奶奶到來的時候,我正一個人守在家里,見到奶奶,我好像突然見到了救星,猛撲過去抱住奶奶的雙腿,跪在地上哇哇大哭,奶奶蹲下來抱住我,我們祖孫二人瞬間淚流成河。
也不知哭了多久,奶奶抬頭看了一眼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毅然擦干眼淚,挽起袖子下了廚房,一會兒工夫就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面。我端起飯碗,見面條湯里浮著翠綠的蔥花,一股濃郁的香氣直撲鼻端。自從爸爸犧牲媽媽住院以來,我還沒吃過一頓熱乎的飯菜呢,我吸溜著鼻子,一口氣把一大碗雞蛋面吃個精光,奶奶卻一口也沒吃,她說吃不下。現在想想,奶奶當時正在承受著多么沉重的失去愛子的痛楚啊,但留在我記憶深處的,只有她沉默而堅挺的背影,從那時起直到后來的許多年,奶奶會經常突然地背轉身子,我便看見一張剪貼畫似的背影,單薄而又孤寂地愣怔在那里。
我想,一個人若是經歷過極度痛苦的摧殘和重壓,經歷過肝腸寸斷的漫長煎熬,也許都會有如此天崩地裂后的落寞無痕吧。
那一次奶奶只在城里呆了兩天,臨走奶奶領著我去了烈士陵園,在爸爸的墓碑前,奶奶如同一株疾風中的蘆葦,搖搖擺擺,直至雙膝一軟,重重地摔倒在地。許久。奶奶爬過去抱住爸爸的墓碑,一張慘白的臉緊緊依偎在冰涼的碑石上,碑上鐫刻著的爸爸的名字,被奶奶的淚水濕了又濕。
太陽落山時,奶奶才牽著我的小手,一步三回頭地踉蹌著離開陵園。
第二天一早,蒙蒙細雨中,奶奶一手提著旅行袋,一手拉著七歲的我,毅然離開省城,把我帶回千里以外的鄉下老家。清晨時分,我和媽媽在醫院門口揮手再見,媽媽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虛弱地依偎在大舅懷里。雨絲打濕了媽媽的長發,她的臉上也是濕漉漉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當時,我做夢也沒想到,那一次竟是我和媽媽的最后告別。印象中媽媽依然嬌柔可愛,燦若梨花帶雨,雖然驟失丈夫的悲痛使她肝腸寸斷,但時間是最好的靈丹妙藥,奶奶當時就是這么對我說的,奶奶還說,媽媽需要一些日子的靜養,不久就會好起來,就會去鄉下接我回家。這一點我自始至終深信不疑。
就這樣,我和奶奶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終于在一個彩霞滿天的黃昏回到鄉下,跛了一條腿的爺爺流著淚把我攬入懷中,然后喃喃地喚著我爸爸的名字,渾身劇烈地抽搐不已。那一夜,我躺在奶奶家的小土炕上,很快就睡著了。夜半突然醒來,只見屋內漆黑一團,窗外疏星寥落,像是一盞盞即將熄滅的燈火。院內老杏樹發出一陣陣嘩啦啦的響聲。我一時忘記了身在何處,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只聽見窗外的風聲里好似裹挾著時斷時續的低語。一會兒,我終于聽出那是爺爺奶奶的對話聲,他們倆就坐在杏樹下的矮凳上。整整一夜,他們就那樣相伴著坐在清冷的星空下,慢慢地回憶著我爸爸小時候的趣事逸聞,好像忘記了他們的兒子已經離去,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他們如同一對翹首企盼兒女歸來過年的父母,在濃得化不開的節日里張望著,絮絮叨叨地訴說著。
那一夜,我似乎突然間長大,理解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傷痛,痛到極處就是一種淡然,就是一種遺忘吧!
鄉村的夏天永遠是五彩繽紛姹紫嫣紅的,整個世界充滿了聲音,有蟬鳴,有鳥叫,有雞鴨咕嘎,有風吹河面的颯颯聲,雨打青紗帳的嘩嘩聲,還有門前大片大片的油菜開花時短促的吟唱,遠處雪山頂上陽光進裂的咔嚓聲,奶奶家那頭紅色奶牛歡快的黃昏唱晚,小花狗細碎的奔跑濺起一路綠綠的草汁,這些都是我七歲童年里最美的記憶。
記得清明時,我和奶奶去北沙窩棗林坡上墳,爺爺和奶奶在祖墳地里為爸爸立了一個新墳,土里埋的只是爸爸兒時的木槍和一些早年穿過的衣裳,還有一張爸爸穿警服的照片。爺爺奶奶說,他們越來越老了,不能年年清明去省城烈士陵園看望爸爸,只能在家鄉給他立個墳碑,以寄托兩位老人對愛子的無限哀思。
簡易的石頭墓碑,孤單地立在向陽的草坡上,身后是無邊無際蓊郁綿延的野棗林,它向下俯瞰著爸爸生活了十八年的簡樸而溫馨的小村。每當黃昏來臨,家家炊煙裊裊,村人從田間勞作歸來,奶牛和山羊哞咩著,慢悠悠走上回家的路。我想,爸爸一定就站在那面草坡上,仔細打量著這一切,傾聽著這一切。每每想到此,我都會拼命向北沙窩棗林坡跑去,我一邊跑一邊哭一邊喊,跑累了就趴在草坡上爸爸的墓碑下,頭枕著被太陽曬暖了的石基沉沉睡去。那時候,我太想爸爸了,所以一旦睡著,爸爸就會微笑著從夢里走來,一雙溫暖厚實的大手輕輕摩挲著我的短發、臉頰和脖頸兒,我猛然感覺到奇癢無比,就咯咯咯地大笑著醒來,卻發現細長的狗尾草葉正輕輕揉揉地拂蕩在臉上,爸爸依舊蹤影皆無,但我心里固執地認為爸爸回來過,就在我睡熟的時候。他腳步輕飄飄的,聲音也是輕飄飄的,只有那蜜棗一樣的笑容才是實實在在的,一直甜到我心里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邊想爸爸,一邊又想媽媽,媽媽已經好久沒有音信。我來奶奶家兩個月后,媽媽曾來過一封信,信上。說她出院上班了,但還不能接我回家,秋天的時候讓我在奶奶家先上小學。我理解媽媽的苦衷,知道媽媽要上班要做家務非常辛苦,也許更主要的還是媽媽暫時無法面對我吧,因為每次見到我,都會令她想起犧牲的爸爸,還有從前那些無數個歡聚纏綿的日日月月……
秋天,隨著陣陣果香飄來。我背著書包上學了,我很認真地讀書寫字,急著給媽媽親筆寫回信。奶奶家在內蒙古北部一個最最偏遠的小村子里,家里根本沒有電話,打電話要走上四里地去村長家。奶奶是個極要強的女人,她從不允許我去村長家借用電話,因為我要打給省城的媽媽,電話算長途,很貴。
日子就在我掰著手指頭計算下,一天天滑過去。三年級的時候,我終于能給媽媽寫信了,我高興得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最后用了一星期的晚上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媽媽,我突然覺得有好多好多話要對媽媽講,我告訴媽媽我想她,我一定要回省城看望媽媽,不然我會急得生病。我還對媽媽說,爸爸經常在夢里回來看我,還沖我微笑呢。最后我寫道:媽媽,我和爸爸都想你,讓我代表爸爸去看望你吧。
老師幫我寫上信封地址、郵編,又貼了一張好看的郵票,周末老師回鄉里探親時把信帶走了。信發出后,我伸長脖子等待著,期盼著媽媽的來信。三年過去了,失去爸爸的傷痛已漸漸在我幼小的心靈深處愈合,只是偶爾想起,鼻尖仍會酸酸的。但我對媽媽的思念隨著別離時間的無限延長而不斷增長,夜里,我常常從夢中哭醒,嘴里聲聲喊著媽媽——媽媽——這時,奶奶就會慌張地奔來緊緊摟住我,淚水撲簌簌落進我的頭發里,我便哭著請求奶奶,帶我回省城見見媽媽,我真的非常非常想念媽媽呀。
奶奶輕輕地摩挲著我的頭,為難地嘀咕著什么,我不聽,使勁地搖晃奶奶。后來,我就經常賭氣不吃飯。奶奶叫我上山找奶牛,我則跑去離河灘不遠的桑樹下傷心流淚,直至日落西山,奶奶打著手電筒踉蹌著尋來,邊走邊驚慌地喊著我的乳名,聲音隨著空蒙的夜色飄出很遠很遠,一直飄進星星里去了。我故意裝作沒聽見,躲在大桑樹下茂密的草叢中,看著奶奶焦急萬分地從遠處奔來,又向更遠處奔去……
有一天,奶奶終于坐在了我的床頭,她用那雙干硬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和眉睫,許久許久,才用顫抖的聲音告訴我,媽媽回信了,答應讓我一個月后也就是十一放長假時回省城看媽媽,我一聽高興得從床上跳起來,一把摟住奶奶的脖子,卻發現奶奶早已淚流滿面,我以為奶奶是擔心我一去不歸而傷心,就乖巧地擦去奶奶臉上的淚痕,對奶奶說,我去去就回,我還要繼續在老家上學讀書呢,直到小學畢業。
之后的一個月,我猶如置身在天堂里,整日歡歌笑語。天空也好似出奇的蔚藍挺括,清水漂洗過一般。潔白的云朵,恰似羊群散落在遠天深處。北涼山山脈清晰地凸現出婉約的風姿,放眼望去,只見一道道藍浸浸的光輝在雪山的朗照下放射開來,光彩奪目。
九月,桑葚開始熟透,紫紅的果實飽脹著濃濃的蜜汁。我每天放學后,跑去河灘桑樹林采摘甘甜的桑葚,用花手帕兜著送給爺爺奶奶吃。他們坐在月光下的庭院里,品咂著粒粒桑葚,聊著家長里短。我在小屋燈下認真寫作業,有時抬頭遙望一下星斗滿天的夜空,還有遠處朦朧一片的北涼山山脈,白天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雪峰此時被煙熏了一般,氤氳而滯重。涼爽的夜風絲絲縷縷地拂蕩著,夾雜著成熟的甜杏和野棗的芬芳。偶爾有微弱的噼啪聲傳來,想必是院子里老杏樹在風中抖落下一枚枚甘果。夜幕下的村莊格外安靜,間或一兩聲夜鶯的低鳴,反倒將夜色攪得更加靜謐。
時間仿佛是穿越過幾個世紀。一個月的時光,我覺得漫長無期,淚水依舊潸潸,這一次是喜悅的淚啊!我坐在草坡上爸爸的墳前,細說我將遠去看望媽媽,希望爸爸放心地守候在家鄉的山水間,等我帶回媽媽的消息……
盼望已久的日子終于來臨了,奶奶叫我換上嶄新的紅色T恤,她自己則仍是那件發灰的青布褂子。這一次她沒像第一次進城那樣興高采烈,而是始終低垂著眉眼。爺爺噙著渾濁的老淚亦步亦趨地把我和奶奶送至村口。我和爺爺在村口橋頭揮手作別,奶奶挽著一個深色旅行袋慢慢走在前頭。
太陽剛剛冒出半個臉,格外的紅艷。天上沒有浮云,萬里晴空朗照。橋下小河流水潺潺,清澈的水底可見彩紋的卵石,墨色的蝌蚪,還有一閃即逝的小魚兒。我瞇起眼睛,望一眼晨曦中剛剛醒來的村莊,深深吸一口帶著清新露水味道的空氣,歡快地向前奔去。此刻,我不知道前路迢迢,更不知會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小小的心坎兒里只一味地想著,三天后就可以見到媽媽了,想著想著不由地獨自笑出聲來。奶奶沉默地打量我一眼,嘴唇翕動著,好似欲言又止。
那天,我和奶奶傍晚趕到縣里,乘坐當晚八時的火車直奔省城。
三天后的一個細雨霏霏的早晨,火車終于慢慢地駛進省城車站。結束了漫長的旅行,火車嘆息一聲一下子安靜下來,好像靜得有些突然,有些蹊蹺。
不一會,站臺上只剩下我和奶奶在東張西望了,奶奶滿臉的茫然和焦慮,心神不寧,而我一顆心卻狂跳不已,不知道見到日思夜想的媽媽后,是狂奔過去撲進媽媽久違的懷抱里呢?還是應該矜持地立在原地,讓媽媽急匆匆趕來一把抱住我?我想媽媽好像是個安靜的人,也許她會喜歡我淑女一樣的表現吧。
正當我興奮得拿不定主意時,站臺深處穩穩走來一位中年男子。我瞪大眼睛用力尋找,還是沒看見媽媽苗條飄逸的身影,我輕輕嘆口氣。這時候,中年男子已經站到我們面前,他稍微欠了欠身子,微笑著向奶奶問好,然后接過奶奶手中的旅行袋。片刻,他又彎下腰拍了拍我的頭,親昵地叫著我的名字,我這才看清來人竟是大舅,我扯著大舅的衣擺直問,媽媽呢?媽媽為什么沒來?大舅拉起我的手,含糊地答道,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大舅開著車把我們直接拉回他的家,我本以為媽媽會在大舅家等著我,進門才發現,只有舅媽一人坐在沙發上,我迅速跑進其他幾個房間,都不見媽媽的影子,眼淚瞬間嘩一下涌出來。那一刻,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預感到我可能失去了媽媽,真的失去了親愛的媽媽。
驀地,我雙膝發軟,一下子癱軟在奶奶的懷里。
晚上,城市的夜空沒有星星,只有滿街巷的霓虹詭異地在閃爍。我和奶奶怕冷似的蜷縮在沙發深處。大舅獨坐在我們對面的轉椅里。舅媽早早地領了表哥躲出去了。我敏感到大舅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告訴我們,或許就是關于媽媽的。想到這兒,我緊緊咬住嘴唇,拼命忍住失落而絕望的淚水,目不轉睛地望著大舅的臉。
半晌,大舅突然前傾身子,拉住我的雙手,眼里泛起一層淚光,輕聲地對我說,百靈,你一定要聽仔細,你媽媽好好的,她出院了,她上班了,但……但是你媽媽失去了部分記憶,她對以前的好多事都記不得了,醫生說這是一種有選擇的遺忘,就是對先前受到刺激和打擊的事情,大腦拒絕儲存,便一并刪除……
我渾身哆嗦起來,大舅一雙大手更緊地抓住我,緊接著又說道,媽媽已經忘記有你這么個女兒,如今生活得很好,她跟住院期間認識的主治醫生相愛并準備結婚,婚禮就定在后天,十月二號。我想了許多天,既然你寫信說一定要見到媽媽,我看索性就讓你清楚地知道一切好了,你現在已經是十歲的大姑娘,你會理解并支持媽媽的選擇,對不對?
我被眼前突如其來的變故猛地擊倒,我怎么也沒想到,千里迢迢追尋媽媽而來,卻得知媽媽失去記憶不認識我了,最不幸的是,大舅還警告我,為了媽媽的平靜生活,為了媽媽重新尋找到的一份嶄新的愛情,我最好不要接近媽媽,否則,媽媽一旦再次受到強烈刺激,舊病復發,后果不堪設想。最后大舅問我,是想擁有一個快樂幸福的媽媽呢,還是想媽媽重新恢復記憶,重溫失去爸爸的痛苦,甚至讓媽媽瘋掉或死去呢?我不假思索地說,百靈要媽媽健康幸福!大舅寬慰地吁了一口氣,滿意地拍了拍我依舊顫抖不已的肩膀。
可是,我還有疑問,就大聲嚷道,媽媽給我寫過信呢,她沒有忘記我!說著我用祈求的目光望住奶奶,希望她能站出來作證。大舅重新坐回椅子里,耐心而又悲愴地告訴我,那些信都是他委托舅媽用媽媽的口氣寫給我的,目的是想安撫我好好上學,好好跟爺爺奶奶過日子,不希望年幼的我在失去父親的同時又失去母愛。
原來是這樣,看來奶奶好像早有覺察,怪不得奶奶從來不提讓我回省城的事,也不提我媽媽,還常常偷偷地抹眼淚呢。我突然想到曾經的絕食,曾經與奶奶慪氣故意躲在桑樹下,讓奶奶通宵尋找的情景,那時奶奶就已經預感到,媽媽可能不要我了,所以才干方百計阻攔我回省城,而我卻那么深地怨恨過真心呵護我的奶奶啊,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我一頭扎進奶奶的懷里,欣慰地想到,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愛我疼我的爺爺奶奶,我仍舊是快樂的小百靈。再有,我畢竟還有媽媽,只是她不再認識我而已,但我還能見到她,聽她說話,看她走路,微笑,快樂地結婚……
夜深了,外面的喧囂漸漸遠去。月亮清清爽爽地在云層中魚兒一樣穿梭。
我緊緊抱住奶奶睡在表哥的單人床上,我從來沒這么深地愛過奶奶,那一夜,我才真正明白,奶奶才是我最親最親的人!
仿佛是在一夜之間,我走完了從天堂到地獄的遙遠。也仿佛是在一夜之間,我柔弱幼小的心靈,從海嘯般肆虐狂飆歸于寧靜。我終于能夠無聲地承受現實的殘酷和悲涼。也許就是因為自己太小了,痛苦和絕望,怨恨和無奈,這些成年人才會擁有的詞匯,在我短暫的猶如一場春雨的人生字典里,才沒有它們永久的位置。
第二天晚飯時,奶奶平靜地對大舅說,我想讓百靈盡快見一面媽媽,我們就回去了。明——明天不是他媽媽的婚禮嗎,就讓我領著百靈走一趟,婚禮人多熱鬧兒多,不會有人注意我們的,要是有人問起,就說是她舅媽的遠親。大舅略微沉思了一下,這樣也好,他說,明天上午婚禮開始后,我派車來接你們……
我默默地低頭吃飯,大舅的聲音一下子飄去很遠很遠,像夏天里許多纖細的枝蔓,在耳邊蔥蘢地搖擺,微弱的擺動聲漸漸模糊起來,夾帶著一股股稻米的清香和潔凈。
那一夜熟睡之后,我做了一個香甜的夢。很久以來,媽媽很少入夢,不知怎的,這一夜夢里全是媽媽。我想,媽媽潛意識里可能還沒徹底忘記我,所以結婚前一夜,她的記憶一定也是復雜的,混亂的,模糊不清的。夢里媽媽一直朝我微笑,那對好看的淺淺的酒窩,猶如貼在我的眼皮上,醒來后仍在眼睛里浮動,一波一波的,像海浪。我猛地坐起,才發現窗外已經有了朦朧的曙光,白色窗簾輕輕搖曳著,有好聞的檸檬味兒從窗縫間絲絲縷縷地溜進來,好像媽媽就站在窗外,剛剛離去似的。我愣怔了片刻,再也睡不著,就睜著眼睛躺到天大亮。那一段時間里,我靜靜地想了許多,我下定決心,白天見到媽媽,絕不露聲色,不能讓媽媽在她最美麗的日子里,有一絲一毫的觸動和傷害。我希望媽媽開心、快樂,希望媽媽婚后的日子,甜蜜如桑葚,清香似牛奶,宛若泉水般純凈透明,溫馨如草原深處白云朵朵……
清晨,奶奶已經悄悄起床。風一陣陣吹來,像千萬只沒有目標的蝴蝶在樹梢上留連。天空有些灰白,陽光卻也燦爛。
大舅一家早早出門了,去參加媽媽的婚禮。客廳里靜得出奇,像有什么重大事情要發生。我走進廚房,見奶奶正在給我煎雞蛋,油香味飄浮在空氣中,溫暖而又舒緩……恰在此時,門鈴猛地炸響,來人是個年輕的阿姨,她自稱是舅媽的表妹,是來接我和奶奶去參加婚禮的。
年輕的阿姨開著車,很快就把我們拉到一家豪華酒店門口。在寬敞明亮的大廳里,阿姨領著我們找到一個角落的席位坐下。我抬頭望去,只見幾十張圓桌前齊齊坐滿了客人,服務生正挨桌上菜,很像一次大聚餐,卻惟獨不見新郎和新娘的影子。奶奶此時也正緊張地張望著,她用一只手緊緊地攥住我的右手,唯恐我會隨時跳起來似的。前方主席臺上一直鬧哄哄的,有個男人對著話筒在說笑,但因音響聲量過大,嗡嗡的反倒聽不清他在說什么。身邊的年輕阿姨告訴我們,他是婚慶公司請來的主婚人,他說,一會兒新人就出來給大家敬酒呢。
我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感覺有股子東西正在體內嘩嘩流動,瞬間四面八方覆蓋了我。我的手腳抽筋般晃動起來,脖頸兒卻一下子僵在那里,不會轉動了。果然,片刻之后,在一陣如同冰雹砸在油菜花上一樣的噼里啪啦的掌聲中,一對新人款款出場了。新娘穿著紅艷艷的絲綢旗袍,頭發松松地在腦后綰了一個好看的發髻,楊柳細腰,娉婷多姿,美極了。新郎著一身淺色西裝,系著鮮紅的領帶,濃眉大眼,整整高過新娘一頭。此時,新娘也就是我媽媽,正端著酒杯挽著新郎的手臂挨桌敬酒。我僵直的脖頸兒突然間靈活了,一刻不停地跟隨著媽媽的身影轉動,宛如葵花向著太陽的光芒。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是啊,我不敢浪費哪怕是半秒鐘,我要全心全意去看媽媽。三年了,整整三年我未見媽媽一面,連她的聲音也不曾聽見,這一刻,我又看見媽媽了,她就在離我幾米遠的地方,裊娜地走著,用布谷鳥一樣動聽的聲音說笑著。瞬間,眼淚不聽話地涌滿眼眶,但我還是忍住了,沒讓它流下一滴來。我警告自己,決不能在媽媽的婚禮上哭泣,決不!
突然間世界變得闃寂無聲。我知道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因為我已經看到媽媽和新郎并肩站在我們的桌前。奶奶迅速低下頭,不想讓媽媽看清她的臉,其實奶奶多慮了,媽媽正笑瞇瞇地和熟人說笑呢!臨了媽媽隨手在我頭上摸了一把,甜潤潤地說道,小妹妹真可愛。媽媽真的是不認識我了,我勇敢地抬起頭,媽媽卻已經走遠,只留下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我熟悉的氣味,也是我對媽媽最最深刻的記憶……
后來,我多次回味起,三年來媽媽那惟一一句對我說過的話:小妹妹真可愛。我的淚就會一次次流下來。
從酒店出來時,天空中飄著大塊大塊黯淡的云朵,燦爛的陽光不知何時羞怯地隱去。奶奶說,傍晚可能要下雨。還說,我們得趕緊回去收拾一下,乘坐明早的火車回家。
媽媽的新婚之夜,我出奇的平靜。抬頭仰望著閃爍的星辰,心湖似陽光下的海面,波瀾不起。就這樣靜靜地坐在窗前,有淡淡的玉蘭花香隨風拂來,若有若無。一時間,我竟有些恍惚,覺得白天見到的媽媽,雖然依舊容顏嬌美,渾身散發著蘭花一樣的氣息,但媽媽好像離我很遠很遠,是隔了整整三年的時光嗎?還是媽媽的腳步已經走的太急太遠?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媽媽是今夜最幸福的新娘。我喜歡這樣想。
想著想著,就滑進了幽深的夢鄉。我夢見高聳的北涼山山頂,一枝雪蓮盛開在晶瑩的雪崖上,鮮艷欲滴。我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恨不得將那雪蓮一把攬入懷中貼在臉頰上。驀地,看見爸爸媽媽站在山腰間一起向我招手,我仍然是當年那個四五歲的小百靈,蹣跚著向雪峰爬去,嘴里嘎嘎嘎地笑著……
早晨醒來,奶奶望住我的臉,問夜里笑什么,我不置可否地搖搖頭。
大舅一家送我和奶奶去火車站,臨出門,我突然站住,回頭低聲對大舅說,我想擁有一件曾屬于媽媽的東西,帶回鄉下老家去。大舅略一沉思,疾步走進書房,一會兒,大舅捧了一本相冊和一個褐色封皮的日記本走出來。一瞬間,我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勇氣,我無法打開它們,哪怕是看上那么一眼,我擔心那一份堅持會霎時土崩瓦解。于是,我雙手哆嗦著把它們——塞進隨身背的書包,倉皇逃出大舅家門。
回到鄉下奶奶家,我依舊上學,放學,割豬草,放奶牛。老師和同學們誰都不知道我去了趟省城,并且見到了媽媽。
只有到了星期天,一大早我把奶牛趕去遠處的草甸子吃草后,悄悄潛回北沙窩棗林灘那個斜斜的草坡上。坐在日漸枯萎稀疏的野草叢中,背靠著爸爸堅硬厚重的墓碑,輕輕打開大舅給的那本淡綠色相冊,一頁頁地仔細觀看。相冊里大都是爸爸媽媽結婚前后的合影照,還有幾張我很小很小時候的單人照片,另有一張放大了的全家福,深深吸引了我的目光。爸爸穿著警服,端正地坐在公園草地上,媽媽像個羞澀的小姑娘,緊緊地依偎著爸爸,大約兩歲左右的我蹲在地上,抬起頭,睜著一雙水晶球似的黑眼睛,饒有興趣地瞪著鏡頭,一只手微微舉起,仿佛想要抓住空氣里的什么東西。我長時間地端詳著這惟一一張全家福,直至脖子發酸,雙肩沉重,才慢慢收起相冊,揉一揉有些模糊的雙眼,張望一下遠處吃草的奶牛和黛青色的一溜兒遠山……
此時,四周靜悄悄的,坡頂上的野棗林將凋零的葉片一一抖落,極像一群寂寞的蝴蝶,在半空中游蕩。對面山腰間有羊群出沒,細細的咩咩聲,如棉絮般輕飄柔軟,擦著耳朵的邊緣悄悄掠去。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媽媽留下的褐色封皮日記本,顯然,這是媽媽熱戀時期寫下的日記,滿紙滾燙的言語和跳躍的激情。于是我自作主張,把篇篇日記當作一封封簡短的情書,慢慢念給地下的爸爸聽,我知道爸爸一定喜歡。
無數個周末,重復著同樣的內容。冬去春來,寒暑四季,我小小的快樂和幸福,一并收藏在一個個周末時光的期盼里。每當黃昏,暮色浸染了整個山野,我趕著奶牛走上回家的路,心里仍在默念著媽媽寫在日記里的那些文字,從中了解到許多,過去我不曾知曉的點滴往昔,媽媽喜歡吃松子和蘋果,爸爸愛喝冰鎮啤酒,愛吃媽媽親手做的清蒸鯉魚……
春天杏花開了,滿山滿谷雪花白,偶有一樹粉紅悄悄地點綴其中,恰似小女孩粉盈盈的笑臉。我牽著心愛的紅色奶牛,漫步淺草叢中。陽光溫暖地普照大地,空氣中處處是草葉的清芬和山花的淡香。驀然間,我兀自有一種歌唱的欲望,眼望著花叢中翩翩起舞的彩蝶,放開喉嚨,盡情地唱了起來。
歌聲輕煙般飄蕩、升騰,記憶深處的許多美妙時刻,此時圖畫一樣一一展現開來,親人們的笑顏徐徐跌進眼眸,如同碧波蕩漾,我的心舒朗朗的,歌聲裹在一種透明的脆甜里,泉水似的浸透心靈。
有一天,我終于明白自己長大了。
長大后,去縣城讀書,我便很少再到墳地看望爸爸,但我把對爸爸的思念和許多沒講出口的話,都悄悄地裝進心里。我的歌聲依舊甜美芬芳,流淌著青春少女特有的清純。一位教音樂的老師對我說,百靈,畢業后報考省城的藝校吧,你會成為我們蒙古人最出色的歌唱家——我望著老師干凈地笑,心思早已盛開成一朵最美的玉蘭花。我知曉省城里有無數棵開著潔白花朵的玉蘭,就在藝校的圍墻外,就在媽媽每天經過的街道旁,也許有一片花瓣,恰巧輕輕飄落在媽媽的長發上,隨著她流水般波動的發絲徜徉……
自從媽媽結婚后,我信守對大舅的諾言,一次也沒有驚擾媽媽。不久前,大舅寄來一張照片,以示對我這許多年來固守誠信的嘉許。照片上媽媽和她的丈夫開心地微笑著,身邊地毯上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女孩,正踉蹌著追逐一枚紅色的塑料球。大舅在信中告訴我,媽媽兩年前有了個女兒,名叫貝兒,長得跟媽媽一模一樣,長大后一定也是個美人……
我望著照片笑了,笑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