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溫度與悲憫的情懷

幸福的火車，它將駛向哪里？

這是我捧讀李銘的短篇小說《幸福的火車》開篇時所產生的疑問，也是作者布下一個樸素而富有詩意的懸念。

“我”二十三歲那年，從鄉下進城學廚師（當時很時髦，很吃香的手藝），希望在城里，求得生存的空間，因朋友的介紹，來到了緊鄰火車站的一個“兩姐妹”的小飯店打工。

小說就這樣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切入并展開了故事，引領著讀者跟隨“我”一道，慢慢地步入了一個平淡而不起眼的“兩姐妹”小飯店。作者深諳結構之妙，在平淡樸實的敘事中，持續著懸念。它以小飯店的場景和經營的狀況以及“我”與主廚“大哥”的對話，介紹和引出主人翁巧玲、安妮兩姊妹的進城打工，是為了供養上大學的二妹翠玲。她們的不安心守店，瞎跑應酬，是被迫的不得已的為了小店能支撐下去，請來的二妹的大伯子“大哥”，就只好拳打腳踢一個人支撐著門面。隨著抽絲剝繭、步步深入的故事演進，作者以滿懷同情的筆觸，塑造了兩個在城市夾縫中求生存的弱女子被侮辱與被欺凌的形象。她們初入城市，為了生存所迫，曾做過小姐。但當她們在有了一定的經濟基礎激流勇退金盆洗手，盤下了一間小飯店以后，以為可以憑辛勤的勞動掙錢，得以圓她們在城市繼續生存并最終融入城市的美夢。她們大錯而特錯了，這只能是一場一廂情愿的美麗幻夢。曾做小姐的名聲，如惡魔般如影隨形，更如充軍囚徒臉上的金印，使她們在繁華喧囂而又冷漠無情的都市沒有立足之處、無處逃遁。她們曾經風塵，雖洗心革面，卻不能見容于紛繁復雜的社會而回頭是岸，得不到社會的寬容和救贖。相反，她們得到的是地方權力部門的歧視欺壓以及黑惡勢力的算計和盤剝。她們要想在城市生存下去，就只能從做小姐的純粹出賣身體，轉換成只有依附權力階層和黑惡勢力才能立足的變相出賣身體。這是進城打工一族身為女性的姊妹們，被社會和生存境況逼良為娼而又不能回頭是岸、觸目驚心、令人痛心的高度濃縮的辛酸史。

小說中也不是沒有同情、理解和溫情的閃光。只有來自農村的處于同一階層的“大哥”，才是真心關心她們的。“大哥”一句：她們是小姐，也是好小姐。此語擲地有聲，于無聲處聽驚雷。不僅是包含著“大哥”對她們深切的同情與理解，同時，也應看作是作者對被侮辱與被欺凌的婦女們的深切的同情與人文關懷，更應是作者對現實批判的鋒芒指向并直刺社會變革陣痛期所帶來的弊端以及歷史遺留的痼疾：權力階層和黑惡勢力對社會弱小者，特別是對婦女們的雙重壓榨和欺凌。這有著明顯的封建余孽丑惡本質的縮影，到底是社會轉型期所帶來的弊端，還是封建余孽的沉渣泛起、幽靈還魂。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思索和足夠的警惕！

小說結局，兩姊妹分道揚鑣：安妮與身為地痞流氓的吳老二南下深圳，她走上的是否是一條永遠沒有幸福的不歸路。巧玲為結被拖欠的賬款，在最后一次為權力階層獻身后，凄涼地對“我”說：

我們不屬于這個傷心的城市……每天晚上聽著火車的聲響，我都覺得那是多么幸福的火車啊。因為它能通往家的方向。

“我”第一次管老板巧玲叫姐。這是年輕的“我”對兩姐妹命運的同情和對巧玲渴望回歸故土的贊賞。并說，姐，從火車站坐火車回家，我會從咱們飯店路過呢。

那姐就在門口舉條紅紗巾送你。

這是多么富有詩情畫意的場景。我不由想起一部多年前看過的日本影片《幸福的黃手帕》。影片的結尾處：用庭院前樹枝上迎風漫天飛舞的黃手帕，讓女主人翁在這美麗的意境中等待著心上人以及幸福愛情的歸來。而這里的紅紗巾，卻是巧玲在寒風中高高飄揚的回歸故土的一顆受傷而又充滿希望的心。無論小說在細節和結局的安排上，是否有所借鑒，但的確寫出了生活中詩意的明媚的亮度，也寫出了巧玲的希望所在。這不是作者硬貼上去的希望的亮色，是自然而不矯情的真情的流露。它與影片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這是激情的迸發，也是對全篇有力的收束。同時，也是小說內涵得以深刻展示的根本所在。這就是好的細節為小說最后的沖刺所帶來的力量和視角沖擊力。它給人以過目不忘并在讀者的心里打上深深的烙印而使小說的品質得以提升，使讀者產生靈動飛翔的翅膀，在詩性的結局中去浮想聯翩、玩味、探索小說題外之義的深厚內涵。這也就是要重視并寫小說結局的理由所在。

小飯店是作者精心選取、設計的舞臺。它以火車強勁的轟鳴為背景與小飯店中的人物遙相呼應，通過人物命運的刻畫和展示，探入到時代變革深層的底蘊之中，寫出了農村進城打工一族融入城市的艱辛，從而使作品產生了厚重的底蘊：城市與農村強烈的反差，觀念的、道德的、文化的、人格的等諸多層面的碰撞：這一切都是以城鄉之間不平等所帶來的巨大落差表現的，城鄉之間的不可調和、難以融洽，仍是歷史的階級與階級之間的延續而演變成今天的階層與階層之間的對立和鴻溝的橫亙。這對立和不可逾越的沖突，才有了弱小的身處底層聲音的呻吟和吶喊，使我們不由在同情他們的同時，為他們的回歸故鄉的抉擇而喝彩。這不是一種受傷的回避和退卻而是一種清醒之后的對故土的理智的抉擇和回歸。

作者在平淡樸實的敘事中，涌動著生活中的溫情和激流。它雖然以小篇幅、小敘事、小人物的抒寫，卻有力地反映社會底層農村進城打工一族的生存狀況，顯露了關注社會底層人的悲憫的情懷，給底層小人物以溫情和深切的關懷。以小喻大、一葉知秋，用現實主義的寫作態度，在精心的結構中，不僅寫出了身在底層人被欺凌與侮辱的痛苦與呻吟，而且也寫出了人物的感情的糾葛和人物命運的今昔與延伸。它借用細節和對話，刻畫了巧玲的被許哥（權力階層的符號）的玩弄和欺騙；安妮的身陷吳哥（地痞黑惡勢力）的掌控而難以自拔；特別是翠玲與大伯子“大哥”的“錯位之戀”，寫得不枝不蔓，給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像空間。出奇而不獵奇，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這姐妹仨命運的今昔與延伸，均是以塑造好人物形象來完成的。作者不是為寫故事而寫故事，而是寫出了人物結局的令人信服的發展軌跡。小說結局詩性的亮麗的希望之光，就閃爍得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了。這有著作者嚴肅寫作態度指導下，對嚴峻的現實生活的觀照、思考、挖掘和認真的抒寫。關注當下人的生存狀況與時代的形形色色的糾結，寫出他們的所思所想、迷茫與掙扎，從而寫活人物，塑造出令人信服、可親可敬、可憎可恨、栩栩如生的人生形象來。這是提高小說品質，讓小說重新親近讀者、回歸讀者、重理小說昔日輝煌的根本途徑。這與那些只關注自己個人感情的私人化寫作、冰冷感情機械復制生活的零度寫作以及津津有味于下半身的新感覺派寫作，有著質的根本的區別。我以為，有價值的文學作品必有靈魂。對生活的關注，眼睛可以是冷峻的，但寫作文學作品的靈魂，卻絕不可以沒有溫度！

文學之樹，只有植根于現實火熱的豐富多彩的生活，才會開花結果、常綠常青！

《幸福的火車》，無論從結構的布局、語言敘述和描寫以及對細節的選取和運用上，都有諸多可圈可點之處。特別是鮮活生動帶有地域特色而經提練形成的敘事語言，給我以深刻的印象。這無不是年輕的作者沉潛并植根于火熱的生活之中，關注時代、關注蒼生、關注生活中的人，并以一顆悲憫、關懷底層小人物的具有溫情心靈，卻嚴謹而認真地寫作所取得的成績。作者寫作的靈魂與小說文本所反映的靈魂，無疑具有也洋溢著人文關懷的溫度與溫情。這是一種可貴的特質！

作者的短篇把視野聚集于人物的刻畫并自覺地探入對人物命運關注的領域，并力求在精巧的結構中，寫出人物命運的多姿多彩和小說深刻的內涵。其實，作者短篇的內涵，已具有了中篇的潛質。我們有理由相信，李銘短篇的厚重，已步入了走向中篇的實力。為此，我們期待著！

（編者注：《幸福的火車》刊于2004年第4期《滿族文學》，2004年第8期《小說選刊》選載。）

〔責任編輯胡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