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夢和叛逆所構建的邊緣化詩性世界

〔滿族〕

李雙田的“詩性”是獨特的，這與他的邊緣人的生存狀態有關。現存的世界，對他而言，一直是一個龐然大物，他也試圖擠進去，但這一直成為一種“不可能”。他的選擇是忍耐、回避抑或不安分守己，是在精神上烏托邦式的幻夢，是一種疏離正統的悠然把玩，是對“龐然大物”的玩世不恭和施暴。這種邊緣化的詩性的堅守和開拓，以社會生物詩學的視覺和冒險的文化精神，閃現著民間人文價值異樣的光亮。這種混合的“民間立場”，使底層人的邊緣狀態的生命自我上升到自在的有沖擊力的詩性世界。

這部《大風中的孩子》有五個小窗，我還是和讀者一同由小窗進去，去雙田那幻夢和叛逆所構成的邊緣化的詩性世界倘佯。

《仇人的麥地》一輯共二十八首，是而立之年以后的作品，表現的是超越早年的叛逆心境后所達到的宗教般返璞歸真的境界，這時的詩人對生命的敬重是虔誠的，哪怕是傷害我們的“麥地”：多么年輕的麥子/長在仇人的麥地/我多想格殺他們//是他們健康的力量/把我的仇恨抵制/多么優秀的月光/亦灑滿仇人的山崗/我多想涂黑它們/而它們純潔的光輝/正撫平我心頭的創傷。雙田這類詩歌，烏托邦的抒情色彩濃郁。他告訴我們：人之所以能夠超越“仇恨”，是對“健康力量”敬畏，是對“純潔的光輝”敬畏，這正是他的社會生物詩學的人本主義立場。

這一輯中，《深秋》所展現的是冷格調中生命的成熟和寬闊：連綿的群山/起伏的大地和果園/前葉飛走/肥碩的果實/墜落的夏天全部的火焰。在生命的進化和升華中，他把對生命的敬重和愛憐作為此詩的詩脈，并酣暢淋漓地貫通全詩，生成宗教般靜穆靈動的生命景象：遷徙的羊群/馱走了綴滿歌謠的草原/河流的內心/還奔騰著往日的波瀾/停歇了歌唱的蟲豸們/一部分棲向靜的巢穴/一部分藏入夢中冬眠/蒼茫的窟窿一片幽藍/一只黑翅的大鳥撞過天邊/黃昏里跳躍著/把低垂的天幕點燃。此刻的生命，在深邃中變得博大而有質感，只有詩人才能創造如此動情又悠遠的生命神話。

生命的高揚，是生命自我超越后的“烏托邦”狀態，然而生命真正的震憾力卻來自于現實：今夜，大風驟起/明月高懸/馬踏江湖的遠人啊/該向黃河以北，還是以南。這首詩所展現的生命是豐滿的，質感的，高遠的，激蕩的，自況為“馬踏江湖的遠人”的詩人，他的生命既是自在的，又是馳騁的，也是惆悵和迷惘的。邊緣人，卻是一個不知“該向黃河以北還是以南”的征服者。

第二輯《海洋的氣息》二十六首，多寫于《仇人的麥地》之前，因而更多地體現對“龐然大物”的叛逆和生命的狂飆。這一輯中我比較喜歡《沉鐘》，它是寧靜和寬闊中的洶涌和激蕩。“啞寂的/是湮滅之歲月”這無非是對摧殘生命的龐然大物的清醒與痛絕，痛絕是沒有出路的，他讓麻木的同類也生出生命的痛絕感：而它余音的碎片/濺射天宇/斑駁的銹跡/依舊注目蒼茫……現實中，生命淪落為碎片和“銹跡”是常態，邊緣人是這樣，非邊緣人也是這樣。可貴的是直面“喑啞”，現在的生命“仿佛不再敲擊”，卻“也有恢弘之波輻射/激蕩淪喪。”悲劇是美的，“啞寂”與“淪喪”，像這個處于邊緣狀態的生命，從無力而無意識的忍耐中沖決而出，雖還在淪喪中，那“激蕩”之聲，不正是邊緣生命帶血的嘶啞著的最強音嗎?

《逃犯》的詩意是別致，也是振聾發聵的。在詩人的心中，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監獄，要想逃出去，只能從自己的監獄逃出去：我生來就是一個逃犯/從自設的監禁里逃出來/我向往肉體以外的世界/那神的國度啊/夢的家園//假如今生/我能逃得出去/我就不悔改/直到把我的渴望兌現/才肯接受生活——/那裝摸作樣的法官/對我道貌岸然的宣判。對于邊緣人而言，生活的擠壓和扭曲，多有被宣判“死刑”的幻覺，因而逃出去是第一位的，至于逃到哪里，就可以忽略不計了。這種叛逆和批判，是激烈的，是直接的，在我看來，雙田的詩歌，以烏托邦和反抗形成了藝術意志力和詩的智性力量。

《飆》是一首很特別的詩，也可以說是詩人社會生物詩觀的代表作。詩人認為革命、暴力、運動，如同一場大風一樣，是人類社會的自然現象。人類不僅從勞動中進化，而且從暴力中進化。我對他對“暴力”的表述，雖持有保留的態度，但對于《飆》中以近原始的生命力量的沖蕩和對龐然人物的無情反抗是深表理解的。面對其合理性、創造性日漸耗盡的“龐然大物”，難道不該對詩人的這種精神冒險獻上一份敬意嗎?劫持的狂飆/常常突現于彎曲的天空//它搧動儲備中毀滅的巨翼/漫卷各自為營的/世界將殘存其上的愿望秩序罪證及善行/緊緊揪起又重重摔下/凄歷的嘯叫仿佛連上帝也受到/訓誡那些舊物必須清除/那時日月歸隱溶或濁淚/眾靈用深重的頭顱作無望的支撐/仿佛任何小小的抵抗/都會招致更強烈的摧殘……//它持續著……那猙獰的趾爪/足以撕碎構筑大地內心的悲觀和苦樂/使夢寐中的福祉移位/使天堂傾斜……/只剩下暴怒的雷霆用閃電的劍/來鎮壓騷亂的地平線//澎湃著仇恨和熱愛/這樣一匹情欲飽脹的巨獸/漸行慚近慚疾慚遠/它發作著臨盆的陣痛/卻又形體空空/把寧馨兒留給劫后/而它自己還渾然不知。在現代詩中，我們很少讀到這樣歌詠“暴力”的詩。這首詩的特點是激情裹挾著理性一瀉而下，但可貴的是又是雋永的，有力量的。

第三輯《傾聽一棵樹》是探索情愛的專輯，共二十九首。詩人已過不惑之年，一直以漂泊者的流浪狀態生活著。相對于常人而言，他在孤寂的流浪者的生活，更需要情愛的陽光雨露的滋潤。所以寫情愛詩歌又成了他一件快事和優長。他別致地詩意地把體味情愛比喻為傾聽一棵樹：有風拂弄葉子/彈奏七色陽光/美妙的樂音/蓄滿心湖//而當夜來秋來/就有余韻/在深處暗結//一任月光/從臉上滑落。他將情愛幻化為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這詩人才有的本事。雙田的愛情觀是樸素的，同時又是惟美的，他的不少情愛詩歌，所表達的愛情是痛苦悲觀的：用什么丈量皮膚到心靈的距離/誰的美貌能夠緊抱骨殖不分開/你能握住的只是短暫的現在/大地上狂瀉著混沌的未未。（《遙遠》）其實絕望中的愛是更深刻的愛，因而詩人才發出如此絕望的感嘆：老天呵，告訴我/哪一世再回青河。屠格涅夫認為憐憫、熟悉、同情、仇恨都能產生愛情，惟有感恩不能。詩人認為愛情首先產生于感恩。只有感恩，才能拋棄人的動物性和社會的功利內容，愛才會是純潔、美好的別名。所以愛情不是選擇的問題，而是感恩的問題。類似這樣一些關于情愛的思考，構成了雙田這類詩的智性意趣。

第四輯《秋天的心情》共二十四首，是對故鄉故土的回眸和感恩。這一輯中我喜歡的是《秋》和《土豆花開》。《秋》是對遙遠的鄉村的回望和詠嘆。詩人別出心裁地將生與死的鄉村大典置于一首詩中：“小喇叭嘹亮/迎親的馬車載回了新娘”，“大喇叭哭號/出殯的隊伍走上了山包”。詩人著力開掘墳墓里長眠的一雙骨殖也是一對花好月圓的新人的社會生物詩學“詩意”，通過生與死這一鄉村的大典，抵達多向度的生與死的哲學意味。

在《伙計》一詩中，也有同樣的韻昧：其實整個冬天/農夫們平安無事/惟一牽掛的營生/是待好他們的啞巴兄弟。在農耕社會中，牛和人親如兄弟，人們是殺老牛老馬的。而如今，社會的市場化，人不再將牛稱為兄弟，而是不斷成為賺錢的商品，并不斷被殺戳。《伙計》是對古樸民風的懷戀，同時也是一首關于遙遠的鄉村的挽歌。

讓人感慨不已的是一首名叫《土豆花開》的小詩。在一個畸型的農業社會里，吃不上飯靠土豆接濟是許多人的痛苦的記憶。那時，吃不上飯的家庭，常將未長大的女兒出嫁已減緩生存的窘困，這是人性莫大的悲哀。作者卻將這種悲哀隱含在優美平和的詩的氛圍中，讓人品味著優美中的苦難：從清明到端午/一年中最溫柔的好時光/是土豆生長的日子/幾天工夫/土豆花就開了/露著潔白或粉紅的花苞/像乖巧又早熟的小姐姐。嫩嫩的土豆的命運是于青黃不接時成為接濟，而“小姐姐”的命運也同土豆一樣，“不等長大就出嫁了”。對于我們而言，這種苦難的回味是遙遠的，又是耐人尋味的。

第五輯《在生命中間》計二十五首，是詩人過了不惑之年的作品。也許與人生的閱歷有關，這些詩歌少了些許底層人的橫決沖蕩，少了些許對“龐然大物”的不屑和施暴，但質地里依舊固守著邊緣人作為社會生物的旺盛的生長欲，依舊是抱著太陽飛行的烏托邦情懷。輯中的那首《我一直在尋找一種方式》，也許能注釋這種變化：我一直在尋找一種方式/讓幸福只管幸福著而不疼痛/讓歡樂盡情歡樂著而不絕望/讓愛情只在浪漫中保持住饑渴/而又在夢中大口地啜飲……//我抱著大陽飛行/霞光染紅臉/我躲在月亮里/看不見大地的睡眠……其實渴望不疼痛，渴望不絕望，現實生存中，正是充滿了疼痛和絕望，更是邊緣化人生永遠的宿命。先前，他超越疼痛和絕望的途徑是揭竿起義和施暴，然而這種揭竿起義和施暴的結果，往往是自己的遍體鱗傷。在這一輯中，這種邊緣人生與現實的對立關系有所松動，我們不難看出，詩人在尋找一種方式進入。看來，作為詩人，無論現實多么殘酷，他不肯投降，他依舊在捍衛自己作為“人”的尊嚴，所以“我”只能“抱著太陽飛行”。值得注意的是詩人沒有真正找到人生的出口和樂園，他為了獲得生命片刻的不疼痛、不絕望，他選擇了逃避和虛幻：大地盤旋/黑鳥在飛/它要把腹中裹著的一切/都鍍上一層黎明的硬殼/讓貪睡的孩子酣睡//讓夢醒著并管好這碩大的鳥蛋/讓我抱緊自己/最后游進它神秘的宮殿”。為什么“讓我抱緊自己，最后游進它神秘的宮殿”，可能詩人對龐然大物的不屑和施暴的精神疲憊，他不想一直為自己作為一個邊緣人能夠成為“人”而戰斗著，這種痛惜的矛盾狀態可能是詩人真實生存狀態的再現。

朋友圈里，昵稱雙田君為老鬼。讀其詩真如其人，人氣鬼氣參半，我尤喜歡其鬼氣。鬼氣由何而來?人氣的變形和升華。有了十足的鬼氣，雙田君的詩是耐讀的，這既是我的解讀，又是我的祝福。

〔責任編輯 胡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