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沒有明顯的標識,我們幾次誤入“歧途”之后,終于找到了去往溥儀東行宮的正確道路。棄車沿山路向上,穿過蒼松翠柏,寂靜落寞的溥儀東行宮便出現在視野之中。
夏日里少有的好天氣,陽光很明媚。溥儀東行宮沐浴在陽光里,無言、沉默。熱鬧的是正門前聚集著的中老年人,一個推銷藥品的紅色條幅張揚地懸掛在正門上,門前擺著長條幾,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女子正在為人們量血壓,解答有關醫療的問題。
所有的門都鎖著,我幾次趴在窗戶上,奢望可以穿過厚重的玻璃看到里面的陳設,結果就像渴望穿越時空窺視歷史一樣而不可得。我什么也沒有看到。于是,同行的幾個人繞著東行宮的外圍走了一圈。女兒很不解,她不明白幾個大人為什么在大熱天里跑到這里來看一所舊房子,而這房子卻明顯地以拒絕的方式接待了我們,既進不去,又看不到什么。
溥儀東行宮,一九四零年專為溥儀“巡幸”安東(今丹東)時所建的下榻之所。由日本人設計,中國工匠施工,建筑風格東西兼具。但在建筑氣勢上卻承襲了中國皇家獨有的“天子”威儀,體現出典型的中國皇家建筑內涵。隨處可見龍的雕飾彰顯著它與眾不同的身份。
史料記載,溥儀東行宮竣工于一九四三年。一九四三年的五月四日下午三時十分,溥儀由偽滿洲國總理大臣張景惠和安東造紙株式會社總經理牟田之助等陪同,“巡幸”安東。巡幸期間溥儀并沒入住東行宮,而是“入鎮江山公園下榻”。
為溥儀“巡幸”而建的東行宮,因種種原因與行色匆忙的溥儀擦肩而過。東行宮的寂寞,在六十年前便已注定。也許,這是歷史的預演,正如三歲的溥儀被匆忙抱進宮里登基皇位時,溥儀的那一聲“我不挨這個,我要回家。”對這一聲呼喊,其父醇親王載灃口不擇言地安慰“別哭別哭,快完了”。一句“快完了”猶如清王朝的讖語,三年后,溥儀遜位。
大約中午時分,如今溥儀東行宮的“主人”打開一旁的側門走了進去。我們立刻跑到門旁,隔著紅色木門,說明來意。門內的人警惕地看著我們,于是,我拿出隨身攜帶的記者證。表明自己的身份,并說明,只是進去看看。
宮內很暗,沒有燈光。我們懷著一種說不清的情感小心翼翼地往里走著。對著正門的位置,是已經棄用的吧臺,墻體上刻著龍的圖案。上到二樓,已找不到絲毫的皇家氣派,依稀感覺置身于舞廳之內,一個個隱蔽的小隔斷將二樓的空間切割得七零八落。
走在暗影里,我憂傷地想:這就是歷史嗎?即便盛載著歷史的物件還在,卻已不是從前的模樣,無奈地順從著后人的需要,做著這樣那樣的刪改,而這一切,全由不得自己。
穿過那些為舞者而備的隔斷,是一個剛剛搭建起來的攝影棚。據說,姜武正在這里拍一部有關愛情的電視劇。攝影棚內的布景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風格,電視劇所演繹的愛情便從那個年代開始。
這使我想起溥儀的愛情——確切地說,是他的婚姻。
雖貴為一國之君,溥儀的婚姻仍由不得他自己來做主。溥儀的一生,哪一件事情是由得他自己來做主的呢?
三歲時被立為嗣皇帝,不過是慈禧為達到自己的目的而設的一個棋子;三年后,由隆裕太后代行頒布《退位詔書》,七年后張勛又將其推回帝位,也不過是十二天的皇帝夢;十六年后被馮玉祥廢除皇帝稱號并逐出皇宮,又在日本人的安排下住進天津的靜園。二十六年后做了偽滿洲國的皇帝,也不過是日本人的一個傀儡……
娶了婉容,未必是他心愿,逼瘋婉容也并非他的本意;也許,在他的一生中,最羨慕的是文繡,一個貌似柔弱卻有勇氣逃離皇宮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的小女子。溥儀不是沒有想到過逃離,在英國人莊士敦做了他的師傅,把西方的文明與民主漸漸地傳遞給他的時候,他也曾想到過放棄徒有虛名的皇帝之位,去英國讀書。在復辟的帝夢一再破滅時,他也心生厭倦,渴望東渡求學東瀛。然而,這一切他都做不得主,有他的父親攝政王攔著他,有滿清的遺老遺少為了自己的夢想阻撓著他,還有他患得患失的思緒左右著他。此時的大清國皇帝,早已失卻了他的祖先女真人所特有的豪放和驍勇。
隨著辛亥革命及孫中山作為臨時大總統出現在中國的歷史舞臺上,封建王朝的統治在中國已無路可走。溥儀掙扎著走到一九四五年的秋天,在逃往日本途中于沈陽被蘇軍俘獲。這一次,他終于走出了他夢想中的“皇土”,卻是以戰犯的身份,被押往西伯利亞的集中營。五年后,溥儀和其他偽“滿洲國”的戰犯一起,被蘇聯政府移交給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一九五九年在撫順戰犯管理所被特赦,做了一個普通公民。一九六四年任全國政協委員。
溥儀的一生可謂傳奇,記得少年時看過尊龍演繹的溥儀,當時只記住了尊龍那一張輪廓分明的面孔。之后據說是當紅的影視名星李亞鵬也演繹了這個末代皇帝,并對自己的演技充滿信心。我卻是不忍去看,李亞鵬那一張臉太現代,他的神情也太張揚,他所有的表演都游離于溥儀的內心之外。一個在夾縫中猶疑的末代皇帝有著怎樣的無奈與沮喪,一個體質柔弱的男人有著怎樣憑借外力塑造強大的夢想與癡心,西方的現代人和東方的現代人都無從體會。
在歷史的滄桑中,溥儀的身份不斷變化,登基——退位——復辟;國民——戰犯——公民。一九六七年十 月十七日,因患腎癌病故,終年六十一歲。如果,只是一種假設,溥儀不是病故于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的一九六七年,而是死于一九七七年或者一九八七年,也許,在他傳奇的一生中,他的身份還會因歷史的變化而增添新的內容。而每一項內容的增刪,也全由不得他做主,如何評價他,也由不得他表白,盡管他在告別了帝王的身份后做了自傳《我的前半生》,而那本自述體的傳記中,又有多少話是從他的心里說出來的呢?
溥儀東行宮的“主人”,一個擁有東行宮近二三十年“承包權”的女人,在向我們絮絮地訴說著自己的苦衷,在承包之初,來跳舞的人還挺多,現在卻是日漸冷清,沒有人投資,沒有人修繕,因合同等問題還面臨著一些說不清的糾紛。姜武所在的劇組雖然給了租金,卻不多,且把原有的格局都破壞了,根本不為承租者著想……
我們于現“主人”的抱怨聲中走出溥儀東行宮,已是正午時分。太陽很熱,曬得我們無處可躲,紛紛躲進車里,而車內被太陽烘烤得也是一團燥熱。
躲在陰涼處,七歲的女兒問我,這個大房子是給誰住的?我說,是給皇帝住的。女兒問,皇帝住了多久。我想了想,答道,一天也沒有住。女兒問,那以后的皇帝會不會來住。我告訴她,沒有皇帝了,皇帝在歷史里。女兒糾正我說,皇帝在她看的故事書里。
她說的對,皇帝在故事里。我們每一個人,世間的每一處所在,都在故事里。
〔責任編輯 叢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