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這個學校教書的時候,正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時期:男友的離開,工作的失利,最要命的是我的所有積蓄在一夜之間被這個消失的男人帶走了。那段時間,我痛恨任何人。自己的陽光天性被一點點磨滅。
我所教的班級,有五十多個學生,大都是礦區職工的孩子。由于礦區的開發,帶動了周圍一些產業的開發,所以除了礦上的職工之外,外地的一些做生意的小販以及一些其他服務業也漸漸增多,班里的孩子,居然分成了兩大派別,一類是這些人的孩子,一類就是礦工家里的孩子。
孩子中,有個叫王懷的,12歲了,還上著四年級,不好好學習,常常打架。他的妹妹王遠同在我執教的那個班,兩個人的成績都不是太好。
“六#8226;一”兒童節,班里組織活動,每個孩子要交5元錢經費。
好不容易快要收齊經費的時候,已是將近5月30日了。但班上還有三個人沒有交錢,一個是王懷,一個是他的妹妹王遠,還有另一個學生。王懷的家里不是沒有錢,但是私下里我聽另一些孩子說,他父親近日生意不好,對他們兄妹兩人非打即罵,兩個人都不敢要錢,生怕一不小心,再遭父親的責打。
而最不可理解的是校領導,居然下令,如果哪個班交錢不齊的話,那么帶課的班主任就不能參加這次活動。這次活動去的地方是神龍溝,早聽說那里的風景很美,我也想去散心。
5月30日這天,我接到除王懷王遠之外最后一個孩子交來的錢,心里松了口氣,畢竟向校長匯報過,他點過頭,那兩個孩子可以例外一些。
那天放學后,我隨手將那孩子交上來的5元錢放在講桌抽屜里面。第二天早上,我拿了名單去班里的時候,忽然想起昨天的5元錢,但是翻遍了抽屜卻怎么也找不到那5元錢了。想想,第一節并不是我的課,而且昨天放學后肯定會有人打掃衛生,翻了下值日表,是王懷那一組值日。
但王懷偏偏就在此時交上了5元錢,他對我說:我不去了,爸爸說沒那么多錢,讓我妹妹去吧。我起了疑心,說實話,5元錢對于我來說不算什么,但是王懷此刻的表現卻讓我不得不生疑。
我問他這5元錢是從哪里來的,他卻支吾著說不出話來,且同時臉紅。我憤怒,心里的那個想法得到了證實。再次問,他只梗著脖子對我說,要我妹去就行。
對于他的固執,我開始發火,我干脆直接問他,老師抽屜里的那5元錢,是不是你拿了?他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沒有拿。那個時候,我還能相信他?自然不能,生平最恨這種人,我提著他的耳朵,將他拉到了教室外面。
班里的小孩子,都炸了窩一樣瘋傳,王懷是小偷。下課后,王懷一聲不響地站在外面,頭低垂著,一副可憐的樣子。我讓他回去,下午請他父親過來。
那個男人的脾氣,我算是領教了。當著我的面,他扇了王懷兩個耳光,我看到王懷的臉當場就腫了起來。
“六#8226;一”這天,所有的孩子都到齊了,除王懷兄妹兩個。就在我們將要出發的時候,王懷卻拉著他妹妹從校門口進來,他依舊穿著自己那身舊衣服,但是他妹妹卻穿了一件花裙子,很漂亮的那種。他似乎很有成就感,將妹妹引到我的面前:老師,我今天不去了,讓我妹妹去。
我站在所有同學面前,微笑著對他說:王懷,你知道你的錢是從哪里來的,老師不與你爭辯,但是你,還有你妹妹,今天真的不能參加這個活動。當時我還為我自己的涵養驕傲了一下。
王懷突然憤怒,狠狠地拉著妹妹:走,不去了!
我狠狠地接了一句:你以為你想去就去啊!
冬天終于過去,春天來的時候,我漸漸將傷撫平,我開始給以前的一些同學去信,而運氣也好得出奇,一個同學答應讓我去他所在的公司工作,說經理看好我的資歷。
走的那天,孩子們自發地送了我一本大大的相冊,里面有他們的照片,還有一雙雙小手寫的贈言。說實在的,這是半年以來最讓我感動的事情。我翻來翻去,猛然間想到了王懷。翻遍了本子,卻找不到王懷的留言。方才想起,這兩個月以來,他每天都是低著小小的腦袋,上課似乎總是走神,學習成績從原本的中下等落到了最后幾名里面。我太不注意他,甚至禍及王遠,他們兄妹兩個,在我看來若有若無。
出校門的那天,卻意外遇到了王懷,他站在校門外的樹下,春寒料峭,他瞇著眼睛看我,陽光從他頭頂刺過來,我忽然怔住。他走過來,站到我身前,眼睛看著我的眼睛:老師,我真的沒拿你那錢,我交的錢,是我在學校后面的工地上偷偷撿鋼筋頭掙來的,當時我不敢說,是因為那工地上不允許撿,我怕你告訴他們,他們會打我。
他一口氣說完,我當場怔住。一個原因,在他心里埋了兩個月之久才告訴我,如果說現在是春天,那么在他心里,一定有春天沒有融化的冰吧,我想。他沒有成人的思維,可以自己化解掉仇怨,他在等待一個機會解釋,等待中,一個孩子的心將受到怎樣的壓制呢?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委屈?
轉眼九年過去,我回家探望父母,恰逢那家小學校慶。
一老師無意中提起王懷,當年那個委屈的少年又浮上心頭,我問王懷近來情況,那老師嘆口氣:那孩子聰明是聰明,就是可惜了。他后來輟學了,在家里認識了幾名社會上的青年,參與了幾起偷盜,最后被管教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聽得驚心。如果當年……如果當年……自責悄悄爬上我的心頭。
(聶勇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