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了,那是多么長的一段里程,對父親的回憶,仍然是那么深切。就在這么一個春雨瀟瀟的夜晚,這種回憶越發清晰和強烈。
父親是四十八歲那年走的,走的時候是那么年輕,那么匆忙,病了八個月,就拋下母親和我們四個孩子,永久地走了。
小時候,父親給我的最深的記憶是,他的慈愛。每當他下班回家,一到弄堂口,我和弟弟聽到他哼出的小調,就一溜煙地跑過去,爭相撲到他的懷里,讓他抱。他很少打孩子,即使在我們做錯事的時候。
父親在一個不大的單位當小頭頭,工作挺忙的,壓力也很大,但當有時間,他還會寫寫東西,有年抗旱回家,他好累,還堅持在燈下寫通訊報道。他的字很清秀,謄在格子紙上,清清爽爽的,可惜我手邊沒有他的一點留存。他還會寫毛筆字,經常被拉去寫標語,在我們那個小鎮上,頗有點名氣。從小,我就喜歡寫文章投稿,練毛筆字,大概都是受了父親的影響。
那時,父親常出差,近的是縣城和市里,遠的也就上海了。我常會要他帶著我去,他是工作,怎么可能帶呢,在車站送他的時候,我總是哭著鬧著要跟他走,弄得他很無奈。當時,他就說,你只要學習好,你就可以走得很遠,甚至到國外去。我學習的一部分動力就源自于此。
我們家里孩子多,父母親的收入有限,日子過得并不寬裕,有好吃的,父親總是在餐桌上讓著我們,說自己不喜歡,我們并不懂事,以為是真的,總是自顧自地吃。其實,也并不是特別貴的東西,那時候豬肉定量供應,七毛六分錢一斤,而骨頭八分錢一斤,父親跟賣肉的師傅搞好關系,就時不時的能買到幾斤骨頭,燒一大鍋,大餐一頓,吃完了骨頭洗洗再煮,又是一鍋白白的香香的湯,泡著飯吃也挺下飯。那時候燒爐子,夜里封爐子用一個鐵蓋,父親就在蓋子上烘帶殼的花生,睡覺前吃幾顆,他就滿足了。
記憶中,父親早晨都會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身上穿的多是舊衣服,但每天都是清清爽爽的,襯衣的領口上也干干凈凈的,拎一個人造革的包走來走去的,出差回來,總忘不了給我們帶回頭貨。
父親和母親挺恩愛的,對我的外婆也很尊重,但那時外婆的成份高,而父親又要求進步,想入黨,所以,外婆就很少跟我們家來往,1974年,大姐要去插隊了,中午外婆一個人冒著酷暑,沿著河邊的小路,悄悄地送來一籃子的糯米團子,后來父親生病了,母親和大姐陪他去上海看病,家里沒大人照應,外婆才住到我家,料理我們的生活。
記得那天父親在上海確診得了重病,家里頓時像沒了頂梁柱,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天黑了,外婆和姨媽他們來勸我也勸不住。一直到放暑假的時候,才有時間去醫院陪他。那個暑假,我跟父親在醫院一起生活了好長時間,他給我講了很多做人的道理。我知道,父親得了絕癥,生命對他來講已經十分有限,但他很樂觀,好像什么事也沒有。后來,病情進一步加重了,回到了小鎮的醫院,就在病危的最后一段時間里,他又跟我講了很多的話,記得最深的是要我好好地對待母親。
那一年,中國發生了好多事,三個偉人相繼去世,粉碎四人幫,唐山大地震,是多事之年。父親就在那年最冷的一天,在等到伯父回不了的消息后,閉上了眼睛。這之前我問他,你還有什么心愿,我說是入黨嗎,他點點頭,我知道,這是父親一輩子的愿望,可是因為祖輩的成份,終于沒有遂愿。
鎮上為父親舉行了一個超規格的追悼會,還發動人捐款,十五歲的我做了一個情真意切的答詞,整個禮堂里泣不成聲。
父親去世以后,家里生活更拮據了,但是,我學習的動力更大了。可是,禍不單行,高考前幾個月,我得了肝炎,母親想盡辦法為兒子治病,又拿出僅有的積蓄調養我,不過,還是沒能考好,只念了一個大專。但是,我總是以父親為榜樣,好好地學習,畢業以后又勤快地工作,獲得了周圍人的認同。
我知道,我身上有太多的父親的遺傳基因,連為人處事和性格個性都像父親,對人對事正直認真,最大的特點就是勤奮,知道只有靠自己的努力去實現既定的目標。
三十年了,時常會在夢中見到父親,其實那都是很遙遠很遙遠的,有時清晨醒來,感覺是那么的遙不可及,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把我們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