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旅程

2005年暮的一天，父親的拖拉機很早就發動了，印象中這輛拖拉機在日常的角色里總是如一只負重的蝸牛，在水泥與石灰的重壓下，任勞任怨地蹣跚于那一條條熟悉而陳舊的柏油馬路，而今天，它終于卸下了厚厚的包袱，輕裝出行，似乎在憧憬一場簡單的旅行。然而，它不知道主人的內心卻在此刻背上了沉重的包袱，“陳年舊債”這四個字為這原本應該屬于享受時光的日子賦予了一層格外的緊張。

蝸牛得以釋下身上的重負，但是否就能因此承受生命之輕？

漏進車窗的陽光細碎而溫軟，有幾縷停留在了父親開了叉的黃頭發上，黯淡的光澤似一種悲憫的沉默，我突然發現父親的蒼老里暗藏著一種堅硬的無辜。這是命運的安排還是世道的不古？站在二十三歲的低淺眺臺，我知道自己無法讀懂這個社會，更不能抵達父親隱秘而深沉的內心。

車在城郊停了下來，我和父親走進了一個農貿市場，在路旁的小販口中我們打聽到了欠債者的攤位，但當我們找到那里時卻沒有見到他的身影。一旁的攤主告訴我們，他就在幾分鐘之前離開的，當時，他踮著腳朝前方使勁張望著，那樣子好像從人群中望到了什么仇人似的，緊接著他又神情緊張地說要急著去城里進一批貨，可能要傍晚回來，叫她幫忙看一下攤位。父親聽到這里，立馬向菜場門口匆匆跑去。我站在原地，望著他案上那一排油膩粘稠的豬肉，忽然有一種惡心的感覺。父親在市場門口找了半天絲毫不見那人蹤影，臉色鐵青地回到了攤位。在兩小時的等待未果后，我們決定離開，臨走時，父親把手機號碼和一張二十元人民幣留給了那個幫忙看攤的鄰攤主，希望能夠得到她的及時協助。當時，我看到那婦女接錢時的笑容很牽強，而父親的手機也至今沒有收到來自她的任何音訊。隨后，我們來到了花園小區一幢新樓下，新樓的鐵門關得嚴嚴實實，連房門上端墨綠色的氣窗也閉得一塵難進。父親撥通了樓主的電話，但連續幾陣嘟嘟聲過后，都無人接聽。此前，母親與對方說好是在今天下午結賬，而等到真正上門時竟吃了一頓閉門羹。這時，旁邊正好走來一個清瘦頹廢的中年人，他是向父親來討債的吧，父親對他頷首致意，在一支煙的傳遞中父親像受到慰藉般得跟他搭起腔來，當父親把事先的口頭約定告訴他時，這位中年人嘴角露出了一絲冷笑，他做了一個雙手插進褲袋的慣常動作，像是把一種壓抑緩慢地忍進自己的胸腔，隨后他氣憤而無奈地說道：“相信他，鹽都會變餿。我前天遇到他時催討自己的兩百元錢他都拿不出來，還會為你準備好兩千？他老婆已回江西過年，說是過年，傻逼都知道她是為了避他的發泄才走的。每年過節，他與追債人周旋中犯下的怒氣，總是會轉嫁到無辜的外地老婆身上。現在他很可能就一個人躲在家里。不過，就算你敲破鐵門沖進去揪住他你也甭想要到一個子兒。”聽完他的話，我和父親都陷入了沉默。

我想，一個習慣背信棄義的人注定是要被世界所遺棄的，他一次次躲過了許許多多的“我們”，茍求到了間歇的安定，但一個以徹底褻瀆自尊為籌碼的賭徒，除了拿卑臉賤態吃老本，還能拿什么可以預支明天？我們離開的時候，天空忽然收斂了陽光，幾聲寂寞的狗吠從森冷的鐵門內響起。

下一站，我們來到了環城線剛建成的新農村，眼前這片紅瓦藍墻的建筑風貌給人一種美妙的視覺享受。我們走進了欠債戶的新居，家里只有一位打扮得有些妖艷的少婦，想必她就是債主的妻子。當我們表明來意之后，這位金貴的夫人竟輕描淡寫地說：“債是他欠的，跟我沒關系，他現在在外地，當他不在時家里的錢怎么使就是歸她說了算。”盡管接下來父親進行了苦口婆心的解釋說理，但她倔強的臉色始終沒有出現松動的痕跡，反而是父親的臉色漸漸陷入了窘迫的尷尬。三年的欠期，無動于衷的冷眼，七百元錢的守望只換來一場灰暗的等待。走出新房的時候，父親的腳步很快，仿佛是在躲避一場歇斯底里的瘟疫。

最后一站，我們在城郊一排平房面前落腳，平房背后只有惟一的一幢新樓，而欠債者正是這幢樓的主人。我沒有隨父親進去，此刻，我只想在駕駛室里靜靜地靠一靠。不經意間，一個截癱老人透過車窗映入了我的眼簾，他借助兩把長凳之間不斷交換的首尾連接來實現自己的行走。令我吃驚的是他那瘦削的屁股在兩個登端之間的挪動顯得很有力量，雙手的連接動作麻利而干凈，使兩條凳子的每一次合作顯得格外默契。忽然，他背后不遠處出現了一對年輕夫婦，他們小跑過來從他的凳子旁邊抱起了一只寵物狗，我看到在抱起這條狗的瞬間他們笑得很開心，仿佛是在擁抱一種失而復得的激動，而整個過程里兩雙年輕的眼睛對身邊這個不幸的老人卻始終是視若無睹。

父親的錢依然被擱淺在了一大堆最適合同情的理由上，當他拿著再次被更新的欠條回到車上時，他的目光在游離了良久之后終于在那個老人身上停留了下來，父親在一聲嘆息中向我道出了剛才遭遇的尷尬。從父親的嘴里我也同時知道了這個老人其實就是那對年輕夫婦的老父親，他是在建筑工地上遭遇事故而致殘的，至今他已熬過了十二個年頭。剎那間，我的目光情不自禁地重新投向了那位一臉堅毅的老人身上，此刻，我仿佛讀懂了老人上半身使出的那些動作為何會那么有力，那么干凈，他不是在找尋一種鮮活的力量，不是想刻意拯救自己，而是想去寬恕生活，寬恕自己，因為真正去恨一個人往往會比恨的人更痛苦。

回家的路上，車流如織，我靜靜地把臉貼近模糊的車窗，寂寞地看著一次次匆匆擦肩而過留下的無數剪影，撒在滄桑的柏油路上，如一地憂郁的碎屑。

[漢語言036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