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往事

冬日的陽光暖融融的，媽倒出一箱子的衣物，五光十色的一地紛呈，便在陽光下散發出溫馨的氣息了。媽從中揀出兩樣最鮮艷的東西，專注地看著——那是兩條綢緞被面，一條粉紅，一條嫩黃，都描著山水花鳥。我竟然剛知道家里還有這樣華麗而古典的東西！媽非常專注地看著，就像在閱讀一本書。

“肯定是她的嫁妝了，或許壓在箱底二十多年，都快遺忘了。”我這樣猜著，忽然覺得：整理東西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用手輕輕地拂拭去上面的灰塵，就像觸摸到從前的心情。塵封的是一些夢想，一些冷卻了的激情，還有有些痛苦或歡樂的記憶。

媽的手輕柔地滑過緞面，陽光便細細碎碎地從指縫間漏下來，將黑絲線畫在綢緞上。我不知道媽此刻想起了什么，是曾經滄海的感慨呢，還是如今天涼的憂傷？抑或是繁華落盡、塵埃皆定后的寧靜？這些我都不曾體會，只要觸摸往事時，舊時年華如山洪般傾瀉，便也生出些許哀愁。

我開始翻起從前的日記了。一本接著一本，從精美的封面到深鎖“閨中”的白紙黑字，一頁一頁地翻閱。我看到青磚黑瓦的舊時人家，看到冬日陽光下媽繡花的身姿，看到屋前傳奇般的亂石荒草，還有那云蒸霞蔚的紅花草，溢到路面的春水。這些都是伴我度過寂寞童年的伙伴，可我分明覺得那樣渺遠，渺遠得如前塵往事，只能在記憶深處凝望。是歲月模糊了舊跡，還是情隨境遷，再也不會為它們感動？只剩下一些關于時光、關于離別的故事，依然以一種清晰的印記感動著我。

尤記得那個黃昏，遠方青山如黛，映著淡淡的夕照。我茫然地看著一輛輛汽車在暮色蒼茫中孤獨前進，而那個閨中密友早已消失在夕陽青山里。“一分一秒，一路奔跑，煩惱一點也沒有少……”蒼涼的歌聲在空氣中散淡開去，卻漫漫無邊。世界突然變靜了，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然后我也上了車，卻是一樣的孤獨——看著田野和村莊在眼前一一掠過，忽然覺得自己飄渺如天地一沙鷗。汽車在莽莽蒼蒼的群山中穿行，穿越一條又一條長長的隧道，我覺得自己要到世界的盡頭了，卻又無端地喜歡起這種感覺。真希望永遠這樣坐下去，直到世界末日。紅塵三千丈，從此留在身后。

我好像度過一個世紀了，遠兜遠轉，又回到人間。故鄉已是春天了吧？血色的杜鵑花又將堆滿墳頭了?；钪娜?，死去的人都將迷失在漫山遍野的絢爛中。清明時節，春光明媚、春江水暖、春花燦爛、春人如畫，該是紅塵中最繁華的時候了吧？可繁華到極點又難免透出淡淡的荒涼，正如人到高處，忽而四顧茫然一樣。我想那爬滿荒草、堆滿杜鵑的墳頭，該是人類真正的故鄉吧？

站在墳前，我便覺得離另一個世界很近很近，只隔了一塊石板?！八郎窬妥陂T外過道里，坐在幽暗處，凡人看不見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它會站起來，對我說：嘿，走吧?！笔疯F生說生死就這么簡單。所以世人紛紛擾擾，終究是匆匆過客，可誰又能赤裸裸來去無牽掛呢？

媽的身體開始不行了，常常難受得一夜夜睡不著。有時我會突然想：“某個清晨醒來……”每當這時，我又會竭力抑制自己的想法。

媽很喜歡吃麥油子。麥油子也叫食餅筒，是家鄉特色食品，做工非常講究，是除夕宴餐。有一回正是清明時節，媽見我回家了，心血來潮做了這道美食。爸嫌麻煩，說著風涼話：“以后你媽死了，你就用麥油子上墳好了。”我想糟了，媽肯定會說爸咒她的，因為她很忌諱說死這個話題。不料媽卻樂呵呵的說：“哎，真的。曉得你上墳時也會想起老媽中意吃什么，我幾時死都心過（遂心）的?！蔽业男拿偷囊惑@，一種難言的哀傷涌上心頭。那個故鄉真的很近，近得讓人不經意地提起？我又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多得可笑。媽還是由衷地愛著世俗生活的，比如屋前屋后種上梔子花，忙里偷空做各種美食，帶著女兒爬到山頂吹吹風、談談往事……媽還沉浸在生活的美麗中，我又何必為她憂傷呢？

但塵世的牽掛，即使在春光明媚、山花如火中也無法消融。

我還是用了很長時間思考這個問題，有時很確定，有時又懷疑起來。卞之琳在水邊沉吟著：“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生活就是這樣循環著，但并不重復。我常常設想：晨霧里，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牽著一個如花的小女孩，走進一條悠長悠長的小巷。出來時，那個小女孩已成了白發蒼蒼的老奶奶，而她手里牽著的，是另一個小女孩了。這段時間該有多長久，多短暫？

倘若用回憶去想象這段時間，那該是漫漫如前生，卻又恍惚如昨日的。

“還記得你去過海門嗎？”爸問?！班蓿浀?，是坐船去的。”關于大海、關于童年的記憶全都醒過來。我喋喋不休地說起來：碼頭邊有個小店，媽在那里給我買了個餅干，然后我們上船，船很高，是一個陌生人抱我上去的；船上有個賣冰棍的，我又吃了根冰棍；窗邊有幾個姑娘手扶著頭頂橫著的竹竿，面對大海嬉笑著；船在震動，我扶著爸的膝蓋不住地滑；媽告訴我有人在海里游泳，我卻沒看到……

爸靜靜地聽著，微笑著，末了說：“那時你還不到四歲呢！”

“真的？可是醫生問我幾歲，我記得我說七歲呢?！蔽也桓蚁嘈?，但我可以確定我還不到三歲，因為姐還在讀幼兒園，爸媽因此給她買了個書包，我還記得。

兩歲的記憶居然還留著細枝末葉，但想起來，畢竟還是渺遠的。我仿佛透過望遠鏡，清晰地看到天際那些星星，親切，卻又遙遠。一回頭，又不見了。這時我也會由衷地感嘆：“往日呢？往日都在哪里？”

還有那個賣冰棍的，我想他該從一個走江湖的小販成了個不大不小的老板了吧？還有那些看海的姑娘，現在都在哪里？是否浪漫已被風霜冰凍？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想過曾經有個小女孩，跟他們同船過海，甚至從那時起就不曾留意過，而她不能忘懷。紅塵中的事情有時很玄妙，若細細想來，難免要傷感的。燈紅酒綠中，誰是誰的過客，誰為誰布下難違的宿命？

這些我無法回答，或許也無須回答。我所能做的，也許只是許多年以后，端著一條繡花被面，在記憶中繡著秦時明月漢時光，然后對著來時的路說聲：“再見！”

[中文043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