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寫：魯迅致母親書

編號320320

一九三二年，上海一二八戰事爆發，魯迅攜家人避難于內山書店，至三月十九日回寓，二十日夜致信母親。

母親，你的兒子已經回來

（我不敢說這是回家，家已是我夢中的詞語）

屋里還剩下十一塊震碎的玻璃

炸彈的碎片穿破四處

而那些被彈片擊中的書籍

在破爛的紙頁里露出了沉默的脊骨

另有一個小偷在戰爭的空隙里光顧

竊去價值七十余洋的衣物

但沒有竊走你的兒子、孫子和媳婦

這殘缺的生活還沒被人竊去

海嬰剛剛出過一次痘子

我能感覺到一個生命仿佛新生的活潑

他第一次開口叫爹，用的是紹興話

這是祖母講過的、父親講過的

而他還要講一輩子的母語

是他讓我成為了父親

是他的呼喚，讓我的生命增加了重量

讓我在這支離破碎的世界

像一個真正的父親那樣挺直了身軀

這異鄉出生的孩子竟是十足的故鄉口味

愛吃腌菜和霉豆腐

或許，只有童年的牙齒

才能嚼出生活的另一種滋味

而我們開始一點一點的修補

給震碎的窗戶重新裝上玻璃

把每一個窟窿都嚴嚴實實地堵住

至少不能讓竊賊那么輕易地闖進來

至少能有一扇讓童年的目光穿過的明亮窗戶

我不想有任何一種東西改變他眼睛的顏色

他有權利看見他想要看見的一切

編號331112

據魯迅日記，此信寫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二日，是給母親十一月六日來信的回函，其時“上海天氣亦已頗冷”。

母親，你的兒子眼已漸花

世界仍在原處，看起來卻十分模糊

而海嬰每天都在向我追問

蘿卜如何長大，狗熊如何生活

他要把這世界上的一切打聽清楚

而對于世界，我又知道些什么

我不得不戴上一副眼鏡

它多少拉近了一些我和這世界的距離

現在我和它隔著的只有兩片玻璃

然而我還是看不見海嬰看見的東西

我看見被寒風吹掉的落葉

他看見落葉上美麗的花紋

我感覺上海的冬天很冷、這個世界很冷

他卻盼著早一點落雪、結冰

或許我鏡片后的眼睛過于陰沉

或許他一無遮攔的眼睛又太透明

我們看見的世界是不一樣的

這隔著的其實不是玻璃，而是一顆童心

我多想用童年的目光來打量一切

再也看不到侵略與占領、屈辱與苦難

只關心蘿卜如何長大，狗熊如何生活

讓世界返回最初的純真與寧靜

編號341216

據魯迅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六日日記，寄母信，附海嬰箋。又于信中云“海嬰要寫信給母親，由廣平寫出，今寄上。話是他嘴里講的，夾著一點上海話”。

母親，你的兒子剛生過一場大病

一個聲音從遙遠童年傳來

把我在五十年的昏睡中喚醒

海嬰從我微閉的眼睛里偷看

仿佛看見了生命的一條縫隙，突然把我抓緊

這小小的身體內一定有一個精靈

他的力量如此強大

竟能從死神手里奪回一條性命

母親，你不知你的孫子有多頑皮

你寄來的每一只蘋果都有他牙齒的印痕

糖果他舔一口馬上又用糖紙包上

然后舔一下嘴唇，童年的比糖果還甜的嘴唇

偶爾又會爬上凳子，趴在窗臺上

用一根針彎成的釣鉤——釣魚

我看見了窗外大雪寧靜的反光

我感到了這個冬天的深度

而一個孩子長長的視線

是否能釣起一個明凈的世界

水龍頭凍壞了，每次都是他去叫工人來維修

那條路只走過一回他就記住了

不像我走了一輩子還總是走錯

地獄和天堂好像都去過了

卻還是一次次撞在墻上

你看他跑得多歡啊

一路上發出響聲和光芒

而我只能遠遠地跟在他身后

像是一個掉隊的士兵

母親，我已給你的孫子刻了一塊印章

卻不知該蓋在哪里

祖國啊，哪里才能讓一個生命的印記

不被踐踏成一團猩紅的血跡

母親啊，你能否為你的子孫找到這印章大的一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