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于童年時代,記憶是相當深刻的。因為,她始終覺得,好像只有那時,她才是幸福的。小的時候,她是很愛母親的。母親身材高挑,是個漂亮的女人。母親的漂亮也遺傳給了她,從小,她就長得討人喜歡。親戚朋友見了,總是充滿愛憐地捏捏她的小臉蛋兒,夸一句“好乖”,這時的她,總會驕傲地揚著臉,脆聲說道:“我隨我媽。”
已經5歲了,還是賴在父母的大床上,每天晚上摟著母親的脖子,蜷在母親溫暖的懷里,聽母親講述《睡美人》、《白雪公主》。母親的聲音柔和甜美,她在不知不覺中甜甜睡去。
第一次聽到“天使”這個詞,好喜歡,馬上就會用了,她說:“我的媽媽就像天使一樣。”
她記得,母親的目光總是長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那目光里滿是憐愛和寵溺。
后來,她看到一句話,說快樂的人從來不會記得以前的快樂,只有痛苦的人才會對快樂的往事念念不忘。她有頓悟的感覺。
10歲的時候,父母開始吵架。母親言辭激烈,雖然不知道他們吵什么,但是看父親總是木訥的樣子,她也知道父親應該是戰敗的一方。每次吵過之后,父親就會默默地走出家門,母親總是看著父親的背影流淚。她百思不得其解,母親贏了,為什么還要流淚?大概是女人比男人愛流淚吧。她想。有一次,父親晚歸,母親將門反鎖,任憑父親在外低聲下氣。是她光著腳跳下床去給父親開的門,由此她對母親第一次有了怨恨。
在她眼里,母親還是那么年輕漂亮,而父親,已經顯得衰老了。每次爭吵,父親都在低聲央求母親,而母親卻寒著臉不為所動的樣子。母親總是為小事發火,而父親總是唯唯諾諾。她想當然地認為,是母親的心游移了,是母親制造了家庭不和諧的氣氛。
11歲生日,父母帶她上街,他們一左一右牽著她,父親慈祥,母親溫柔。她想,父母已經言歸于好,從此,家里不會再有戰爭。
然而,那一日過后,父親便消失了。她問母親,母親努力用柔和的聲音告訴她,因為感情不和,他們已經離婚。淚水奪眶而出,她尖叫:“是你趕走了他!”
她在日記里寫道:“母親是個自以為是的、自私的女人,她心里只有她自己,是她讓我失去了父親,我恨她。”
單身家庭的孩子,自然叛逆。她不與母親說話,進進出出揚著臉,當母親不存在。她開始逃學,一次次離家出走。母親問她到底要怎樣,她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我只要我爸爸。”看到母親被徹底擊倒的神情,她的心里竟然涌起一陣快感。
13歲,母親再婚。繼父是她從小就認識的王伯伯,她心里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是母親早就和別人暗渡陳倉。“母親”這個字眼,在她心里愈發不堪了。
她用割腕來阻止母親的再婚。在同學中,也有不少單親家庭的孩子,聚在一起,交流各種各樣要挾父母的手段。其中一個就用這一招成功地阻止了母親的再婚。
割腕的時候,她想,如果母親因此退卻,可見母親是真的愛她,從此,她不再為難母親,一定做母親聽話的孩子。
但母親沒有退卻。母親流著淚把她送進了醫院。母親的眼里分明是深深的痛,但婚禮還是如期舉行了。
她流著淚在日記里寫道:“原來她真的不愛我,她心里只有她自己。”
18歲,她讀高三,她出落得和母親一樣的漂亮,書包里塞滿了男生的情書。她不太用功,但成績卻很好。每次開家長會回來,母親的臉上便漾著驕傲的笑。她知道母親的希望,常常忍不住想高考的時候若是交兩張白卷,母親的臉會扭曲成什么樣。
她戀愛了。因為她喜歡上了那種溫暖的感覺。
一向準時的“好朋友”接連兩個月沒來。她驚恐地發現自己懷孕了。恐慌擊倒了她,男孩子只會無助地說:“怎么辦?怎么辦?”
她自己,到藥店買了藥服下。半夜被痛醒,被單被鮮血染紅了一大片。母親跑進來,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哽咽著說了一句:“你怎么這么傻呀!”
她從手術臺上下來,臉色慘白,看到母親的臉,亦是慘白,仿佛承受著與她同樣的痛。她在家里靜靜地養了一個月,母親守在床邊,為她熬雞湯,講給她很多做女人應該知道的事,教她怎樣保護自己,告訴她女人要自己愛惜自己的身體。
夜里,她無聲地流淚,心里是微微的酸痛。
那件事過后,她不再那么桀驁不馴,她變得沉默了。人是要經過一些事才學會思考的,她開始懂得她的那些叛逆行為是幼稚的,既傷害了母親,同時也傷害了自己。
20歲,她終于與父親相見。因為這個男人,她記恨了自己的母親整整九年。九年當中,父親偶爾會寄禮物給她。和父親相見是在父親廣州的家里。一個與她差不多高的女孩子叫她姐姐。望著妹妹酷似父親的臉,她心里有些微微的顫抖,妹妹11歲了,也就是說,早在父親和母親離婚時,妹妹就已經存在了。
父親看著她的臉色,有些愧疚。她突然間意識到,這么多年來,自己加諸給母親的痛苦。如果母親從一開始就告訴她父親的背叛,她恨的應該是父親吧。回到家里,猛然發現母親已經老了,已經是一個普通的老太太了,她哽咽著叫了一聲“媽”。母親低低地應了一聲,抹著眼淚,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她跟進去,問,為什么不告訴我?母親說,只是不想讓你那么小就覺得人性的丑惡,但沒想到,你那么倔強。
心結是解開了,但她和母親,卻一直淡淡的。也許是因為和母親這些年冷漠的相處方式已經成了習慣,將那一份最溫馨的親情深深地掩蓋了。
27歲,她離婚了。丈夫希望“家中紅旗不倒,家外彩旗飄飄”,不少人勸她算了,離婚就會失去一切。她想起了母親,打電話給母親,母親輕輕說了句:“我支持你。”
她帶著年幼的孩子回到了娘家。母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了,抱起外孫女,親得嘖嘖直響:“哎喲,外婆的乖乖喲!”疼愛和寵溺,仿佛要從眼睛里溢出來似的。
她好像看到了記憶中熟悉的一幕。那是她五六歲的時候吧,母親也常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時光荏苒,當那一幕重現時,她心里卻微酸地疼。
我就是那個女兒。做家庭婦女多年,好不容易找了份工作,自然是相當吃力和辛苦。母親無微不至地幫我照顧孩子,晚上回家,母親總給我留著熱湯。我知道母親是在用這種方式支持我做一個自尊獨立的女人。喝湯的時候,我的眼淚常常會滴進湯里。假如母親是水,那我就是魚吧?!
魚常常以為,水不知道她的眼淚,因為她就在水里。可是水對魚說,我知道你的眼淚,因為你在我的心里。
責編/項可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