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婚前,我對他說:“讓我最后一次相信愛情。”愛成為我在婚姻里惟一可以堅持的理由,在兩個家庭艱難的融合中,對于愛情的最后信念幫助我度過了無數灰心喪氣的時刻。愛情最后的勝利證明了一個很多人已經不太相信的事實:只要讓一顆愛的心活著,我們一定可以堅持到幸福來臨的那一刻。
37歲的時候,我再婚了,并且決定放棄北京的一切,帶著兒子移居上海,跟他一起生活。這是一個重大的決定,但我那時滿懷信心。因為我相信他,相信我們的愛情。
蒙成是上海一家合資公司的中層主管,我則在北京的一個國營單位做會計,在一次兩個公司的業務活動中,我們相識了。在他身上,我看到上海男人特有的嚴謹、細心和對家庭的責任感,他正是我想要的那類讓人安心和放心的男人。不過,在他向我求婚的時候,我還是擺出一副與求婚的溫馨場面格格不入的嚴肅樣子,對他說:“這是我這輩子最后一次相信愛情,如果你讓我失望,我再也不會愛任何人,再也不會有幸福了,所以你要答應,我們的婚姻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他見我如此鄭重其事頗感意外,但還是認真地回答了我:“我已經40多歲了,如果再失敗一次,也沒有力量再愛別人,我們一起努力吧!”
意外的家庭規則沖突
我們的婚姻在2003年的夏天開始,我和12歲的兒子走進蒙成在上海為我們準備好的新家。兒子一眼看見房間里的新籃球,馬上奔過去。兒子是個籃球迷,蒙成的這個小禮物讓我又一次看到了他的細心,心里有些感動。不過,當兒子拿起球要往地板上拍的時候,他立刻制止:“樓下有人,不能在房間里拍球。”我們在北京住的是一層,兒子習慣了在家里玩籃球,我馬上跟兒子解釋說:“現在我們到了上海,很多事情都跟在北京不一樣,你要注意噢。”兒子怏怏地站到一邊去了。
我沉浸在和蒙成相聚的喜悅中,對這見面初始發生的一幕毫不介意。晚上,他擁著我說:“謝謝你能來,我終于又有了一個家。”我開心地回答:“是啊,你給我們準備了這么好的家,也很感激你。”人到中年重新擁有一個家,我們都對對方心懷感激。
婚前和蒙成的來來往往中,他和我兒子相處得很好,所以我從來沒擔心過他和兒子會有什么問題,也沒談論過這方面的話題,但我的前夫曾和蒙成見過一面,很鄭重地希望他好好照顧我們的兒子,蒙成愉快地承諾了。所以,在我設想婚后可能的沖突時,想的都是會不會因為我對新環境的不適應,或者我們兩人的個性可能會有一些矛盾。但事實完全出乎意料,我們這個重組的家庭要經受的第一個考驗竟是我從沒放在心上的那些家庭處事規則。
兒子一向喜歡看報和那些花花綠綠的超市廣告,我第一次在上海帶他出門,他就買了一堆報紙,還在超市拿了幾份廣告,回家后翻了一通就扔在茶幾上。傍晚蒙成回家,一看見亂糟糟的茶幾就皺起了眉頭,對兒子說:“以后別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帶回家。”兒子愣著不吭聲,我趕緊過去把報紙、廣告收起來,讓他拿進他的房間。我不明白他怎么會為這點兒小事生氣,他卻說他希望家里保持整潔。
我是個比較散漫的人,對兒子自然也沒那么多規矩,看來適應新家先要從適應新規則開始。盡管有點兒委屈,我還是跟兒子立了一條規矩:所有帶回家的東西都拿進他的房間,不許占用客廳。不過,剛剛立完這條規則,新問題又來了,是在我根本不會在意的飯桌上。兒子從小就不會正確用筷子,吃飯時總是掉飯菜,蒙成看著兒子的吃相臉色陰沉。我問他為什么總是對我兒子板著臉,他說:“這些都是禮儀,孩子應該遵守。”我說那你直接教導他好了,何必給他臉色看。他辯解說他這么要求兒子是為了他好,他希望兒子成為一個有教養的人。
難道我的孩子沒教養嗎?我開始跟他爭吵。最后他妥協說,以后不再管教我的兒子。但此后,他對兒子的態度漸漸冷淡。兒子在家里也一天比一天沉默,尤其蒙成在家的時候,他通常都躲在自己的屋里不露面。
雖然我和蒙成關上房門還是親親密密的,但我心里開始懷疑自己帶著孩子再婚的選擇是不是正確。但婚姻剛剛開始,也許只有努力適應吧。于是我在背后不斷地教導兒子注意各種各樣的禮儀規矩。兒子起初勉強聽從,可有一天他用一種從來沒有的厭煩口氣說:“媽媽,你怎么變得這么嘮叨?”
愛與愛的較量
蒙成有一個16歲的女兒,跟他的前妻一起住。周末他會去接女兒過來呆一天。女兒對我彬彬有禮,果然是在蒙成的嚴格家教下長大的孩子。但我能感覺到,她對我的態度十分冷漠。第一次見面,我做了一大桌飯菜招待她,她只吃了幾口,我問她是不是不喜歡,她說她吃慣媽媽做的菜,不習慣我們家的口味。
她用不動聲色的方式打擊了我。我還得做出不介意的樣子,照顧她吃喝。問她一些學校的事,她也愛搭不理。我努力和她套近乎,問她如果弟弟以后學習上有問題是不是可以請教她,她不屑地用上海話回答:“我自家的事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幫他。”蒙成在旁邊竟然一聲不吭。
吃了幾次飯,都是這種尷尬場面,蒙成和女兒熱烈地談話,我和兒子是沉默的聽眾。我曾設想我們會成為親密的一家,現在看來過于一廂情愿。看到蒙成的眼睛一直追隨著女兒,臉上滿是愛憐,和面對我兒子的表情截然不同,我發現自己竟然對他的這種表情產生嫉妒:他可以這樣愛他的女兒,卻那樣冷冰冰地對待我兒子。
我開始對我們的婚姻生出憂慮,我們好像在進行一場父愛與母愛的較量、親子之愛與兩性之愛的較量。這種較量不會有勝者,如果誰勝了,那就意味著賠上婚姻或者賠上孩子。那時我已經在一家公司做我的會計本行,在上班下班的公車上,我常常呆呆地想:再婚的人都會有這么多的保留嗎?情愛與父愛、母愛難道就無法共存嗎?所謂“愛屋及烏”,原來是這么高難度的事。
拋開孩子問題上的沖突,我還是能感覺到蒙成仍然像從前那樣愛我。他記得我的生日;常常買回我愛吃的東西;從來不吝說“我愛你”;關上房門,他就會笑瞇瞇地逗我,夸我是個好妻子。平心而論,他對兒子也是關心的,為他找學校;給他買禮物;帶兩個孩子去公園,等等。為了我和他的愛情,為了我當初的決心,我在壓抑和委屈之中,仍然選擇在這個家中堅持下去。
到了2005年的夏天,是我們到上海后的第三個夏天,氣候非常悶熱。周六是蒙成的生日,前一天,我再三叮囑兒子,明天一定要跟叔叔說生日快樂。兒子不置可否。第二天,他一早就上學校去補課了,回到家已近1時,進家門就打開客廳的音響,震耳欲聾的音樂把正在房里睡午覺的蒙成驚醒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蒙成已經陰著臉走出來,命令兒子:“把音樂關掉。”兒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拎起書包走進自己的房間,呯的一聲關上房門。我趕緊過去關掉音響,然后走進兒子房間,要跟他好好談談。
誰知,一向忍耐的兒子這次爆發了,他大聲說:“他根本不喜歡我,根本不在意我的想法,就知道命令我做這做那。我們為什么要呆在這里?我想回北京。”
兒子大聲說出他的愿望之后,我的心一驚:他跟我想的一樣,其實我也想離開,回到我們自己的家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我不能這樣沖動地離開,我得跟他談談,看看我們還有沒有改變的可能,但他卻說了一句冷冰冰地話:“也許你真的應該在我和你兒子之間做出選擇。”這句話成了壓垮我們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決定離開,我不愿讓我的兒子生活在壓抑之中,也不愿我們之間僅存的愛情在這樣的生活中被完全毀滅。
他很震驚我做這樣的決定,反復地問我你一定要這樣嗎?我說一定,我是個不能忍受委屈的女子,但我仍然愛他。我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在他懷里哭成淚人:“你愛我,為什么不能愛我的孩子呢?”這回他很坦白:“我想愛他,但是很難做到。” 所以我只能離開,為我的兒子離開。分別的前夜,他抱著我說我會很想念你,你又把家帶走了。我含淚回答他:“請你理解一個母親的心,母愛常常超越兩性之愛。”
愛讓我們再次團聚
我和兒子回到北京,經歷了找學校、找工作等一系列忙碌之后,生活安頓下來。兒子重新變回原來快樂的樣子,這使我覺得自己的選擇是有價值的。
我不再是兒子和蒙成之間的夾心人,感覺輕松和舒暢了很多,但孤獨重新又籠罩了我,像是回到從前的單親狀態。有時,我對蒙成也充滿怨恨,恨他不夠寬容,不能接納和公平地對待我的兒子,以至毀了一個好不容易重建的家。但我也會想到他對我的好,對我的那份難得的專注的愛,心里總是對他割舍不下。我們常常通E-mail,他也訴說他的孤單和對我的思念。我們好像忽然又成了一對兩地相思的情人。愛,似乎還在,我真的很想問問上帝:既然有這樣的愛,我們為什么不能在一起幸福地生活呢?
蒙成也在想同樣的問題,有一天,他在E-mail里說:“今天吃飯時我也把菜掉在桌子上,我突然想到,其實誰都會犯錯,那時我為什么對孩子那樣苛刻呢?”這兩句簡單的話,竟然看得我眼淚汪汪。
隔著幾千公里,我們都開始冷靜地反省和思考我們這個暫時被冷藏的婚姻,它還能復蘇嗎?命運還會給它幸福生存的機會嗎?
去年冬天,我和蒙成相約春節仍在上海相聚,我打算暫時讓兒子跟他父親住。但一個深夜,我忽然接到蒙成的短信,他說他住院了,得了急性肝炎。他叫我別去看他,怕傳染我。我說不,我明天就飛去上海。那一刻我知道,我根本放不下他。第二天,我把兒子交代給他父親,向單位請了假,就去了上海。我對兒子說:“媽媽必須去照顧叔叔,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兒子很平靜地答應了。在飛機上,我為自己不加思考的行為找到了合理的解釋:我已經明白,惟有把夫妻之愛放在親子之愛的前面,首先考慮到對方的感受和需要,理解、憐惜和寬容我所愛的人,才能獲得愛的回報,也才能讓他產生“愛屋及烏”的情感。
在醫院里,我日以繼夜地守了蒙成兩個星期。他握著我的手,動情地說:“只有你這么不管不顧地來照顧我。我從前為什么要那樣不通情理呢?”我看見他眼里有晶瑩的東西在閃爍。我說:“我們是夫妻,照顧你是我的責任。”我撫摸著他的頭又說:“以后別在外面亂吃東西,要學會好好照顧自己。”他忽然說:“我們再不分開好不好?”我沉默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蒙成的女兒幾次來探望爸爸,有一次破天荒地喊了我一聲“阿姨”,我笑著答應,心里酸酸的,不管什么樣的愛,孩子最終都能感受得到。一個如此愛她父親的阿姨,應該也是她可以接納的吧。
蒙成出院以后,我又在家照顧了他兩周。臨回北京前,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我找一份在北京的工作,我們重新開始。”我抱著他,流下欣慰的眼淚:“我等著你。”
三個月之后,春暖花開的時候,蒙成來到了北京,他在一家公司找到了相應的職位。他進家門的時候,當然不會看到茶幾上零亂的報紙、廣告。當我們一家三口坐下來吃飯的時候,他先給兒子夾了一筷菜,故意讓菜掉在桌上,然后笑哈哈地對兒子說:“你看,叔叔也會掉菜。沒關系,以后你想掉就掉吧!”兒子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開始和他大談球賽。
我舒了一口氣,安心地拿起了筷子。我知道,我終于用自己的愛,堅持到了幸福來臨的這一刻。也許我們仍然會有沖突,但我相信,我們心中堅持的愛的信念,一定會助我們度過某些不愉快甚至艱難的時刻。
讓我最后一次相信愛情,我想上帝一定在幫助我達成愿望。
責編/范 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