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個角度說,王乙宴確實是個地道的上海女作家。因為她的存在根本就一直在招人誤會。她每次出場都會讓你有一種意外——她肯定不是以你想象的方式出場。有時候你明明聽人介紹說她是個詩人,所以你以為會看見她坐在一片書籍里用敏感多疑的眼光看你,但結果你卻是在歐洲音樂廳的舞臺上看見一個滿身覆蓋著蓮藕色紗、懷抱琵琶、煙霧縹緲的女人,以繞梁三日的境界讓觀眾忘卻肉味;當你以為她是個演奏家的時候,偏又會在某一作曲家的家里,看見作曲家一臉興奮地沖著她說,這正是我要的——手里拍打著的正是她所寫的歌劇劇本;等你恍然大悟原來她還是個編劇的時候,她卻掛著一臉天真笑容,穿著家常的衣服,和她的孩子滿地打滾,并且完全忘記邊上可能還有一幫文化大老爺們在談正經事;在你覺得眼前的女人還真是質樸無華的時候,她卻又穿上超短裙和吊帶衫,把你帶到上海最奢華的咖啡館,挑剔著招待的服務態度,挑剔到可以把人逼瘋……。所有這一切綜合起來,你會得到一個教訓——就是千萬不要去預想她是哪種人,不然你一定會后悔浪費了自己的時間,還不如用一般人們對上海女作家的態度來概括自己的行為省事:聽到她的名字,擺起一種微笑,喝下一口咖啡,傳說幾句言辭。That’s all.
王乙宴對于這種概括會說什么,這對大眾來說是個謎。不得不說,她有時候令人迷惑——比如她總會拼命打聽別人對她的看法,好像一付很在意他人關注的樣子,但是打聽到了以后卻又會突然地把這些看法拋在腦后,完全忘得一千二凈。這種態度簡直讓人不知道該如何規劃自己的行為是好。如果說她這種奇怪的態度是因為她心思十分單純,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任何一個讀過她詩歌的人,任何一個聽過她演奏音樂的人,都不會覺得她簡單。問題是,簡單和單純是兩回事,她的單純,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就有著恐怖的破壞力。比如,如果你問起她怎么會走上音樂之路。她會瞪大了眼睛看著你,然后說,別無選擇。倘若你繼續追問,她會接著輕描淡寫地告訴你,那是因為小時候少年宮音樂教師來小學,想挑幾個可愛的孩子去學彈琴,想到自己可以榮選為可愛孩子之一,她就馬上點頭答應了——這種情節簡直好像是吹笛手吹吹笛子就把她誘惑走了似的……而且,她還會補充說,她考上上海音樂學院附中也是件很偶然的事情,考上之后,突然發現自己原來真的要走上音樂這條不歸路,從此人生的道路就這樣被規定了下來,自己的眼前竟然一片空白……她這話要是讓那些一心想要考上附中的孩子聽見,一定特別招人恨,但是你能有什么辦法,她就是這樣對自己的未來沒有任何打算卻一路順風。以下發生的事情卻充分說明,這種無辜的單純有著多么巨大的力量——自從她考上附中,便發誓一定要成為最好的。至于為什么要成為最好的,她卻從來沒有想過。于是她開始用極其簡單的辦法生活,那就是每天練琴,比每個對手練得多些,再多些。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個外表溫婉的女孩子,兩眼卻有著殺手的目光,直愣愣地盯著同學,直白地表露出每天只要比別人多練上半小時的琴就十分滿足的想法,為此她總在鬧鐘響起前幾分種就驚醒(為了不讓別人聽到鬧鐘)——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一完全把她的同學嚇住了,而一個單純的人總是容易把人嚇住。可是她這種類似瘋狂的行為在她獲得全國首屆青少年民族器樂大獎賽金獎的時候就戛然而止了。仿佛因為證明了自己不是光是因為幸運才服從了命運,而是可以完全享受命運給她的機會,她才這么拼命。
在她身上發生的另外一件事情,也說明了打事情一開始直到生命終結,單純就成了王乙宴的生活主題。事情是這樣的,如果說小時候單純到只剩下一根神經也就罷了,偏是在已經成為著名演奏家的時候她還要來這么一手。當所有的樂團成員都穿上可以表現音樂地域的民族服裝以向觀眾說明音樂內容的時候,這個女孩居然又瞪大了眼睛,用極端認真的表情和態度,向樂團領導說明:音樂的表現只需要音樂本身,根本不需要穿上這種累贅的民族衣服。她這么解釋來解釋去,也不怕人家以為她是嫌衣服不好看才不穿——不過還好,反正也不會聽她的——但是她居然就為了這個遞了辭職報告……。她這種不合作的態度完全就是任性妄為,也許就該被放逐到無人搭理的境地。可命運又一次暗示了她,她根本不可能適應那種生活,因此生活需要被改變。有時候你根本不知道到底是命運對她太好,還是她自己的任性使得一切變得理所應當,在她正好為自己的一種生活找來麻煩的時候,另一種生活卻明明白白地說,來吧,到我這里來。于是這個女孩就真的到考上了上海戲劇學院跨世紀編劇班讀了歌劇編劇專業,揮霍掉本來可以在演奏事業上大紅大紫的四年光陰。人生的境遇對有些人來說,是無可奈何的接受;對另外一些人來說,是自我的主動選擇,可是對王乙宴來說,這兩種狀態都不是。境遇對于她,就好像是一種夢對于夢游者——沒有所謂的無可奈何,也沒有所謂的主動接受。一切就是自然發生,當事人全無知覺,觀者卻驚心動魄。
因為以上的情況,身為王乙宴的朋友,無論男女,肯定都會頭疼。尤其是王乙宴的男性朋友,簡直到了需要被人同情的地步。王乙宴曾經說過,學音樂的孩子沒啥其它的事情可以填補練琴的空白,就只能談談戀愛了。說這話的時候她又是瞪大了眼睛,一臉理所當然的天真表情——仿佛要是不戀愛日子就不自然了,可是這種表情根本就不能讓人信服。她埋頭做事的時候腦子經常處在專注的狀態,其實根本沒有多余的心智去培養復雜精致的關系,不可能和別人有著巧妙的周旋和建立微妙的距離。如果說愛情是一桌饗宴,她應該就只有能力吃吃方便面了。可又不是。身為他的男性朋友一開始總會被她無辜又嬌小的外形給欺騙,升騰起無限的保護欲;接著就發現要和她相處就得按照她的節奏來。公平地說,只要是和追求完美的女人相處,男人都需要極大的智慧,這種折磨不能說是王乙宴的專利。但是王乙宴那仿佛只有一根神經的大腦常常讓男人不知所措——因為原來預計的是智力和智力的較量,結果卻變成了秀才遇到兵——那個兵當然就是乙宴。在她講道理的日子里,男人可以體會到什么是幸福,但是在她自我崩潰的日子里,男人恐怕就會認識到地獄也顯得比她有規則些了。但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即使王乙宴這么刁鉆古怪,還是有眾多男性朋友縱容著她,同時還有很多女性的朋友愛她。照道理一個特別受男性歡迎的女性是不會有太多女性朋友的,但是王乙宴不同,她常常會跑到女友家去,解決她們遇到的生活或者感情問題。這個時候的她顯示出的是大姐大的樣子,讓人覺得十分靠得住。所以有王乙宴這樣的朋友,是她所有朋友的樂趣。
王乙宴最后會去寫詩,這件事情又是出乎大家的意料。從她生命前面的布局看,她已經不需要再做什么危機四伏的事情來證明自己了。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說,詩歌現在都只能說是一項充滿危機的事業。聰明的人一次都不會踏入詩歌的河流——踏進去就有可能不清白。可是乙宴不僅一腳就踩了進去,而且還有繼續在里面洗禮的趨勢,這好像是在自找苦吃。但是你如果問她為什么會去寫詩,不用懷疑,她一定又是用標準的瞪大眼睛的表情對著你,告訴你這是理所當然會發生的事——因為她需要詩歌的救贖。她告訴你,你無法想象一個人的歐洲是多么的孤寂,她又會告訴你,巴黎是一個你可以去愛,但卻是你什么都抓不住的地方。浪漫的環境、藝術的渲染、自我的暗示都會讓呆在巴黎街道上的人產生出一種瘋狂愛戀的想念,也會體會到無法去愛的荒涼。當王乙宴一個人走在巴黎曾經污水橫流如今鮮花朵朵的石子小巷里的時候,她會想什么、能夠想什么呢,她的憎恨和欲望是否就在這樣的巷子里如霉菌般毒害著理智的每一塊磚瓦呢。讀過她詩集的人一定會有這樣的想法。她的詩歌仿佛是生長在一片純潔圣域上的有毒的花朵,這些花朵本應無瑕,但實際上這每一朵都讓人產生難以抑制的暴力幻覺、每一朵都摧殘著你生和死的意志。彌漫在她詩歌里的絕望和頹廢形成了難以言喻的畫面,那些仿佛鮮血干涸的色調和徹骨的寒冷讓人不禁心疼她曾經飄蕩在異域的靈魂……,于是你終于會理解,王乙宴的詩歌是寫給自己看的,本不該給其他任何人看見。這些片斷的文字是她傷口淌出的血液,同時也是她用來封閉傷口的乳香和良藥。不寫詩的巴黎是黑暗的巴黎,寫了,她就有了光。所以王乙宴完全不是為了什么事業或者名聲或者其它別的去寫詩的,她只是用寫詩這種方式,非常女性、非常自我地心疼了自己一把。
王乙宴的詩集終于還是面世了,但是看王乙宴的詩歌是需要一點心理準備的。不是什么人都能夠忍受她詩歌里暴力的鞭子——尤其是男性。在王乙宴的詩里,隨處可見一些有點像母題的東西,比如貓,比如植物的莖。這些象征物時不時地跳出來,好像一種特別的咒語,令人警覺。如你所知,貓和熱帶植物都不是什么吉祥的東西。它們的存在、它們的美麗都不是因為什么人——貓恐怕是自己決定和人類生活在一起的,因為這樣會讓自己的生活開心;而熱帶植物,當它們在你身邊開出無比妖異花朵的時候,估計方圓之內已無其他植物存在了。這兩樣東西都不是可以豢養私藏的物品,因為它們難以被控制。莫里哀說過,女人最大的愿望是有人愛她,但是乙宴卻無時不刻地以自己的智慧反諷著這條真理——她光要愛是不夠的,她只是常常是以愛為名長著自己的閱歷,掛著羊頭賣著狗肉。翻開她那本封面一片純白的詩集,人們可以感覺到她有著一種明火執仗的態度,這種態度只有在她這種女人身上才會有,它甚至超出了另一種性別所經常標榜的勇敢——他們讀她的詩可能最終會醒悟,自己始終只會被這種女人當是個0bject,而不會被她當成Subject……,然后他們終于能夠體會到一種無力感——因為這樣的女人不可征服。雖然王乙宴平時經常一臉無辜,但是在寫詩的時候卻堪比凱瑟琳·美第奇——她可以面露微笑地遞上各種樣式的毒藥,而喝下去的人除了在死前有剎那間了悟以外,會一直沉醉在她那看似純真的微笑中不愿醒來。
拿破侖說過,在所有的著作中,他偏好以血寫成的。讀過乙宴詩歌的人一定會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一個執著的女人往往具有巨大的殺傷力,所到之處尸橫遍野。但是這樣的情景較之風花雪夜和衰而不傷,是多么無上的美感。拿著乙宴的詩集,就好像拿著一種血樣的幻覺,讓你在這無聊的世界中得到片刻激情。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她的詩歌這么受歡迎的原因——在這個一片晴空的世界里,激情已經變得罕見而昂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