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太陽很大,天氣很熱。當葉實敲開大門,屋子里的黯淡和陰冷,讓他吃了一驚,周菲穎怎么會住這樣一套房子?如此破敗的氣息,以前來來往往,怎么一點感覺都沒有?
還有周菲穎,忽然間變得蒼老和憔悴,竟不像個未婚女子。浮腫的眼睛表明,在他沒到達之前,她已哭過不止一場。周菲穎身著乳白色的碎花長裙,在幽暗的房間里,像個女巫。
對視的時間大約為五秒鐘。
距離介乎一米和半米之間。
這五秒鐘內,葉實有過一次他人無法覺察的沖動,他想走上前,擁抱一下憔悴的她。這種擁抱,在以前,是他們每次見面的必修課。但這回葉實忍住了。這種念頭,只讓他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不等抬臂,就放棄了。
……你,到臥室坐吧,我去做飯。
周菲穎打開了僵局。她的聲音有些嘶啞,至少有一小半聲音堵在了喉嚨。也許喉嚨里有痰吧?說完,她就用手去揪鼻子,伴隨一種難聽的聲音,她把一串清涕甩在地上。這個以前自稱有潔癖的女子,今天就以如此糟糕的形象,去給葉實做最后一餐飯。是的,最后一餐飯。剛才她在電話里邀葉實過來,就是這么說的。要不然,葉實還不一定會來呢。
葉實撇了撇嘴,徑直走進臥室,先是屁股沉沉地往床上一坐,可一閃念,像被什么咬了一口,從床上滑到地板。這一張曾經讓葉實感到無比溫馨的床,現在不再那么溫馨了。不但不溫馨,而且還讓葉實感到憤怒、羞恥。如果可以不計后果的話,葉實寧愿一把火燒掉它。
坐在地板上的葉實,因為心亂,感到有些無聊,他想把電視打開??蛇@個時候,如果葉實看電視,就會使約會的嚴肅性和莊重性大打折扣。這可是他和她最后的約會,萬一電視里傻B無厘頭的搞笑,把他一不小心逗樂了,那么他積累了近兩天的壞情緒,還會在等下的交談中,擁有一種勢如破竹的力量嗎?
是的,葉實之所以赴約,顯然不僅僅為了周菲穎的午餐。他更愿意看到自己用一種悲憤的力量,把自己雕塑成一個愛情的受傷者,把周菲穎逼到一個羞愧難當的境地。這本來是他來這里的目的。只是這會兒,他還不知如何下手。他只能靜靜地等待時機。這時的葉實看起來是那么單純,像個孩子,把墊在地板上的泡沫塑料一塊一塊摳出來,混成一堆,再重新拼裝。
葉實做這件事時,左耳聽見窗外法國梧桐上聲嘶力竭的蟬鳴,右耳聽見廚房周菲穎斬釘截鐵的剁肉聲。這個女人,在這種急促的剁肉聲中,大約也在想她一肚子的心事吧?
但急劇的砧板聲只持續了一會兒,就變得斷斷續續、有氣無力了。最后,干脆停了下來。等葉實發現廚房里靜悄悄時,周菲穎已悄無聲息地穿過客廳,來到臥室。
你幫我一下吧,我一個人……沒辦法完成……
這話雖然很輕,卻把葉實嚇了一跳。葉實掃了她一眼。站起來,繞過她,徑直走向廚房。
廚房的角落,有幾根大蒜沒揀。葉實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要干的事。周菲穎跟著他進來,繼續剁砧板上的肉。廚房很小,周菲穎站著,葉實蹲著。站著的周菲穎的裙裾一直在蹲著的葉實的右臂上摩擦,發出一種細微的響聲。這種響聲,加上彼此濁重的呼吸聲,讓葉實又有想擁抱周菲穎的沖動了。
這個念頭才冒出來,葉實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地罵自己:你怎么這樣下作?今天這場合,你還能主動嗎?只要你一低頭,這兩天的委屈和憤怒就白搭了。
想清這一點后,葉實已把地上的大蒜揀完了。他打開水龍頭,把大蒜胡亂地沖洗兩下,扔到櫥柜上??纯磸N房再也沒有他想要做的事了,就一言不發地回到臥室。
廚房里的砧板聲過后,傳出細碎的抽泣聲。
哼哼,這可不是你周菲穎的作風呀,要我去哄嗎?就想這么蒙混過關嗎?沒這么容易吧?以前的盛氣凌人哪去了?這好像不是我認識的周菲穎吧?我來是準備大鬧一場的,我寧愿你最后甩我兩個耳光,叫我滾蛋,也不愿看你這副哭哭啼啼的鬼樣子……
周菲穎在廚房哭時,葉實則在臥室里想了以上內容。最后,不知是周菲穎先停住了哭,還是葉實先止住了想??傊?,當周菲穎再次來到臥室時,葉實又被幽靈般的她嚇了一跳。
周菲穎用一雙顫抖的手,拉住葉實的胳膊,說:我渾身都在發抖……一點力氣都沒有……要不,要不,我請你去外面吃吧?
葉實一挪屁股,把身子扭向一邊,瞟了她一眼,說:就你這副樣子?
周菲穎蹲在他身旁,又開始抽泣。
現在,葉實開始吼起來:哭什么哭?!要哭的是我!我應該哭才是!這頓飯就這么重要?我來就為吃你這頓飯?你就沒一句別的話說?!
吼完以上幾句話,葉實發現找到了與周菲穎對抗的突破口,并且有一種隱隱的快感,從他捂了兩天的壞情緒中,發出芽來。要知道,如果不是出了這事,他葉實哪敢如此囂張呀。周菲穎是一個未婚女子,而葉實則是一個已婚男人。就憑這個事實,在以往的交往中,永遠都是周菲穎占上風。
你怎么能這樣呢?我都離婚了,我早就答應你了,你還要來一手!你是人嗎?!說說看,你算個人嗎?!你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葉實接著吼著??蓱z的周菲穎毫無招架的余地,只有碎碎長長地哭。
但這樣的指責,只有針鋒相對,才會異彩紛呈?,F在周菲穎只是哭,毫無反抗地哭。葉實吼著吼著,發覺一點意思都沒有。
他搖搖頭,嘆一聲氣,再搖搖頭,又嘆一聲氣。然后把聲音降下來說:好吧,算了吧,我今天來,不是要把你怎么樣,我們好和好散……如果你不介意,我只想知道那人是誰。就是死,也要做個明白鬼,你說是不是?
周菲穎哭得更厲害了,一邊哭,一邊答非所問地噥著:
……我從昨天哭到現在。
……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原諒我。
葉實用鼻孔發出一種不耐煩的聲音,他在等著周菲穎揭秘,這種揭秘肯定有種聽驚雷的效果,葉實已經做好了準備??芍芊品f并沒有發出揭秘的信號,還旁顧左右而言他,讓葉實忍不住又吼起來:我今天不想跟你說這個!我只想知道那人是誰!
周菲穎又沒話了,只能繼續她的哭???,是女人最好的抵抗武器。葉實今天算是領教了。
行!你不告訴我也好,我這就走,再不想看你這副死樣了!
葉實口里說要走,但事實上,他是不會走的。除了發泄,他來赴約的第二個目的,就是想弄清對方是誰?,F在周菲穎含而不吐,他當然不會走的。
周菲穎的哭聲終于慢慢小下來,并且終止。這個過程花了十二到十五分鐘。在這段時間,說要走的葉實一直坐在周菲穎的床上,這是一張讓他特別厭惡的床,現在憤怒讓他忘記了自己的厭惡。他一點都不覺得這張床有什么不對。他彎下腰,屈著膝,把頭埋在膝間。等周菲穎好不容易止住哭,他才抬起腦袋。大概是僵硬了,他用力甩了甩脖子,脖子發出嘩啦嘩啦兩聲響。若在平時,周菲穎又要皺眉頭了,指責葉實這種類似鄉巴佬的劣習。但現在,她哪敢?
你真的不想說,是不是?那行,我走!
葉實的忍耐力已到達極限,他準備要放棄對情敵的知情權了。可就在他站起來準備走時,周菲穎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葉實又順勢坐下來,同時把胳膊狠狠往懷內一撤。周菲穎連忙識趣地把手挪開。
現在,輪到周菲穎嘆息,搖頭。她終于開“金口”了:
這個人,其實你也認識……
在你之前,我就跟他好上了……
弄了半天,自己倒成了個第三者。葉實大吃一驚,同時馬上想到了他們的廣告商朋友。葉實曾親耳聽見她與那個長發廣告商打情罵俏,而那時,葉實正揮汗如雨,在給她拖地板。她就倚在臥室的門口,把長發廣告商一遍又一遍罵作傻瓜。那時葉實真想扇她兩個耳光。但葉實忍住了,為什么?全怪自己沒離婚呀,周菲穎是在氣他呢。沒離婚再找女人,就只能受這等窩囊氣。葉實認栽。
事實上,周菲穎與那個長發廣告商并沒有發生實質性關系。那個長發廣告商太直截了當,太急不可耐了,因此,他失敗了。如果他倆真有實質性的關系,周菲穎也不會在葉實面前肆無忌憚地與他調情。
可除了他,還會是誰呢?
不等葉實作過多猜測,周菲穎就把答案公布了:他就是我辦公室的……
……
他媽的!
原來是他!
我真是太笨了!
我應該早就看出來了!我應該在打麻將的那一會兒就該看出來,我真是太笨了!
葉實一拳砸在自己的頭上,心里哀哀地嘆一聲。他恨不得拿刀把自己的笨腦瓜切下來才好,幾個人打了這么長的麻將,他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這樣的腦瓜,還留在肩上干什么?
張、雄、信!
葉實把這三個字輕輕地,一頓一挫地,吐出來。
周菲穎把眼皮一耷拉,頭也跟著低下來。
既然跟他好上了,為什么還要跟我好?!啊?!
葉實抓住周菲穎的肩膀搖晃起來,搖得周菲穎的頭顱一仰一合,長發前后劇烈擺動。
周菲穎的眼淚又流出來了,她說:他不肯離婚……
可跟我好了,為什么還要跟他好???!
周菲穎大哭起來,叫道:因為你也不肯離婚??!
我不是離了嗎?你他媽的就一下都等不得?!葉實氣急敗壞,聲嘶力竭。
周菲穎哭道:你以為我愿意嗎?可同一個辦公室,他老纏我,我有什么辦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我……我被他老抱著不放……
后面的話,周菲穎就用哭聲代替了,因為她知道葉實已聽明白了她的話。
葉實的確聽明白了她的話。葉實知道周菲穎就是這樣一個人,有時她的身體并不受她自己意志控制。當初葉實與周菲穎說好要做一對純潔的異性朋友。兩人曾多次并排坐在周菲穎的床上看電視,卻毫無作為。后來當他們突破“純潔的友情”后,周菲穎告訴葉實,其實那會兒,只要他碰一碰她,她就會受不了,那時的電視演什么,她一點都不知道。她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等待葉實的擁抱??扇~實竟然傻到真的想做一對純潔的異性朋友。
兩人好上后,葉實終于發現了周菲穎身體的秘密。有時他想要她,但她并不想要他,這時只要葉實抱她超過五分鐘,她的意志就會跟著發熱發潮的身體轉移。張雄信這個狗賊與她好了這么久,當然知道周菲穎的弱點所在。如果他硬要纏上周菲穎,周菲穎的確防不勝防。
可是,就不能想辦法不讓他進你房嗎?
他老找借口……我一不留神,他就闖進來了……
話都說到這個分上了,葉實感到實在無聊,并且感到再也無話可說,他惱怒地在房子里轉著圈,雙手舉起來,又摔下去,舉起來,又摔下去。他顯然已經氣得找不到反駁的話了??删瓦@樣讓周菲穎蒙混過關,他又多么的不甘心。
你他媽的還有臉替自己辯解!咱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說說避孕套是怎么回事?我買的避孕套怎么會戴到他那里去?!不是你提供的,他能找到嗎?!
葉實就是發現避孕套數目不對,才懷疑上周菲穎的。前天,葉實正要與周菲穎做愛,但打開避孕盒,發現避孕套的數目不對,就一臉猶疑地找借口走掉了。等仔仔細細想清楚了,才打電話質問周菲穎。開始周菲穎還試圖狡辯,后來就放棄了。其實如果她理直氣壯狡辯到底,葉實也許真會懷疑是自己記錯了。可她畢竟不夠老辣,沒有那份膽量否定既成的事實。
現在葉實說到避孕套的事??蓱z的周菲穎又無言以對,只有再次啼哭起來,同時在心里恨死了張雄信。這個惡棍要來事,又不自帶工具,讓她事到臨頭,還要自己想辦法。怪完張雄信,又怪自己太掉以輕心,應該在當晚,最遲在第二天上午,就得上街把同種型號的避孕套買回來,補上。誰會想到葉實第二天中午就來找她呢?按以往的習慣,他一般要到周末才來。總之,現在真是沒話說了。
沒話說了吧?!行,我也不罵你,我現在就走,你繼續跟他好得了!我們之間,就當什么也沒發生!
葉實第二次轉身要走。其實這次葉實走了也就走了,可周菲穎又把他拉住了,不對,應該說是把他抱住了。抱住后,再順著葉實的腿滑下去,軟在葉實的腳下。
葉實,你就不能原諒我一回嗎?我真的很后悔,我連自殺的念頭都有好幾回了……
葉實仰頭怪笑兩聲。憑著他對周菲穎的了解,他實在想不出周菲穎會為這事自殺。二十八歲的周菲穎不說閱人無數,四五個還是有的吧?這樣的人會為這事自殺嗎?葉實連反駁的話都不想多說,只怪笑兩聲,以示自己徹底的不相信。
周菲穎被他的怪笑弄得滿臉潮紅,羞怒交加。
行!你不相信我,我這就死給你看!
說罷,周菲穎沖進廚房,葉實只好跟著她沖進去。周菲穎不可能為情愛或羞愧自殺,卻可能為激憤自殺。果然,沖進廚房的周菲穎,毫不猶豫,拿起砧板上的菜刀就朝自己手腕割。
好險好險,多虧了葉實眼疾手快,死死托著她的右手腕,往上舉。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就在他們的頭頂舞來揮去。這時葉實好怕周菲穎突然松手,那么菜刀不是掉在他頭上,就是掉在她頭上。葉實不得不騰出右手去抓菜刀后背。
謝天謝地,他終于成功了。原來緊握在周菲穎手中的菜刀,現在已落到了葉實手中。并且在轉換的過程中,毫發無傷。這對一個警察來說,都是高難度的動作。完成這個動作的葉實,現在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身功德圓滿后的松懈。
輔助葉實完成這個動作的周菲穎,也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卻有頗不甘心之色。
葉實還沒反應過來,周菲穎突然發難,又把菜刀搶回去了。
得了吧,別表演了,夠了!真的夠了!累不累啊你?!葉實氣急敗壞地叫道。
周菲穎冷笑一聲,說:有本事就讓我去死,怕受連累吧?
這聲冷笑,一下子恢復了她往日咄咄逼人的氣勢。就是這聲冷笑,讓葉實才把今日的周菲穎和往日的周菲穎重疊起來,要不然,葉實幾乎懷疑眼前這個哭哭啼啼的女人是不是周菲穎。這聲冷笑,讓葉實精神為之一震,他感到“打大仗打硬仗”的時候終于來臨。
好,周菲穎!你他媽的不自殺,就是狗娘養的!
葉實放棄爭搶,扔下一句話,轉身進了臥室。
進了臥室的葉實,從內心深處涌出一股霸道的惡來。他現在真的想成全周菲穎。在兩人的交往中,周菲穎一直 “獨領風騷”,今天說什么也該輪自己雄起一回,如果今天還讓她壓在頭上,反占上風,那么他葉實作為一個男人,也就不要活了。
今天周菲穎真敢自殺,他葉實就算給她陪葬了!不為所謂的情愛,就為賭這一口氣。坐在地板上的葉實,渾身顫抖,他頭腦中充滿了幻想,他看見周菲穎一狠心,真的在自己的手腕上劃一刀,血頓時如注,染紅了她半條裙子,但她沒有叫喊,葉實也沒有去看她。等她似死非死,依然清醒的時候,葉實飛快跑到廚房,接過刀,在自己的右手腕上狠狠剁一刀。葉實是左撇子,左手剁右手,比右手剁左手要靈活得多,也要有勁得多。葉實在自己右手腕剁出一個很大的口子,血液以幾倍于周菲穎的速度流出。最后,葉實先周菲穎一秒鐘閉上了雙眼……
這段壯懷激烈的想象,讓葉實流出了進門以來的第一行淚。可惜的是,周菲穎并沒有按葉實的想象行動。周菲穎在廚房里用菜刀在手腕上比畫來比畫去,就是沒法劃破自己的手腕,哪怕是劃出一絲血印,她都做不到。可憐的周菲穎現在只能無可奈何地蹲在地上喘氣,并且再次哭泣。
等平靜下來,周菲穎突然換作一副理直氣壯的姿態,徑直走進臥室,對坐在地板上的葉實說:我怕疼,也暈血,你幫我,行吧?
說罷將右手上的刀遞過來,同時把左手伸到葉實的眼前。
葉實發現她的手腕還真有兩條青色的痕印,說明她的確用過力。既要用力,又要讓肌膚不破,這需要苗家藝人上刀山的功夫,不知道周菲穎是怎么做到的?要不然就是她的菜刀太鈍了,或許就是這樣吧,不然砧板上的半斤豬肉怎么切一中午都沒切完呢?她應該換一把刀才是呀。
葉實這么想時,再一看,發現塞過來的還真不是菜刀,而換作了一把水果刀。葉實把臉上的淚痕一擦,又忍不住怪笑起來。
葉實,你今天不殺了我,你就不是人!
面對葉實的怪笑,周菲穎再次惱怒難當,她把那把輕便的水果刀狠狠地往葉實手中塞!
葉實又不是傻瓜,怎么會要?他把手心握得緊緊的,握得一手心汗珠??芍芊品f這會兒像瘋了一般,拼了命也要把水果刀往他手心塞。寒光閃閃的水果刀在這種非理性的行為下又變得危險萬分,讓葉實的神經再次高度緊張。
很快,聰明的周菲穎就找到了對付葉實的辦法。往葉實手中去的水果刀,突然改變方向,朝葉實的胳肢下塞來。
原來葉實握緊手心的同時,還不由自主把胳肢也夾得緊緊的。周菲穎正是利用了這一點,才成功完成水果刀的轉交任務??尚Φ氖?,葉實的頭腦還沒轉過彎來,居然把塞進來的水果刀,夾得緊緊的。
現在,周菲穎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對葉實說:你殺了我吧!我可以立字據,不要你抵命!是我自愿的!
葉實把胳膊一抬,水果刀旋轉幾圈,咣當落地。
周菲穎,你有本事殺了我!我也可以立字據,不要你抵命!
說完這話,葉實感到自己笨得像個豬,至少已具備了豬的頭腦。理虧的是她,他干嗎要她殺了自己?這不是個豬腦袋,是什么?
好在周菲穎沒有聽他的話,拾起水果刀朝他捅。周菲穎的思維邏輯還在自己的語境中沒出來,她吼:你有本事笑,就沒本事殺我?!
說著她拾起地上的水果刀,又往葉實的胳肢里塞。葉實的頭腦已經轉過彎來了,現在他把胳膊抬得高高的,水果刀根本沒地方放。周菲穎不得不用另一手,把葉實的胳膊往下扳。兩人就像兩只小狗,在臥室很小的空間周旋。突然葉實一個趔趄,身子失去平衡,朝床上倒去。周菲穎手中的水果刀,就在這時,恰到好處地在葉實的腰側拉了道口子。
葉實驚叫一聲,去看腰側,發現襯衣并沒劃破,以為沒事。一個翻滾爬起來,做好繼續阻擊的準備。但這時,周菲穎發現了他襯衣上的血紅,于是繼葉實驚叫后,再次驚叫一聲。
在周菲穎的驚叫聲中,葉實連忙脫下襯衣,低頭查看傷口。
你這個瘋子,現在滿足了吧?你看看,看看……
周菲穎慌里慌張地捂住傷口,不停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接著她要葉實自己捂住傷口,讓她去柜子里找創可貼。葉實開始還聽她的話,可等她把創可貼找來,發現葉實的手早從傷口處挪開了。
這只是一個小傷口,不會對葉實的身體造成任何不良影響,更不會危及他的生命。所以葉實倒挺愿意看著一小股濃稠的血液緩緩地、抒情地流下。
你呀你呀……
周菲穎一邊責怪葉實,一邊拿創口貼去蒙傷口。但血還在流,粘不穩。周菲穎果斷地找出自己一件純棉內衣,咝啦一聲,撕成長條,將葉實的腰纏了兩圈。
在纏繞的過程中,周菲穎散發洗發水芬芳的秀發,就頂著了葉實的下巴,而周菲穎因激動而紅潤的臉頰,也貼著了葉實的胸膛。布條纏兩圈,周菲穎的臉就勢必兩次貼在葉實的胸膛上。
貼第一次時,葉實的心小小地動了一下。貼第二次時,葉實就伸出雙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這樣一來,兩人就成了事實上的擁抱。
周菲穎把手上的活兒暫停下來,她輕輕地說了句:
寶貝,對不起……
這聲“對不起”當然不僅僅是指用水果刀誤傷葉實之事。就是這聲“對不起”,讓葉實突然淚如雨下,最后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葉實其實早就想哭了,從進門的那一刻就想哭,甚至上推到前天就想哭。葉實的內心,有足夠的委屈,可化作眼淚。但在這之前,委屈夾在其他感情中出不來,只能這么郁悶地憋著。而這會兒,委屈突然從其他情感中剝離出來,葉實這個大男人才得以放聲大哭。
葉實不但大哭,而且又哭又罵:周菲穎,你也太不在乎我了!你就不能再去買一盒嗎?你完全可以讓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為什么就不呢?你就是不在乎我!我婚也離了,家也沒了,你還這樣對我……
寶貝,對不起……
寶貝,對不起……
周菲穎只能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同時用手把布條反綁在葉實的后背。等把布條綁好后,她慢慢地溯上來,用溫軟的嘴唇和潮濕的舌頭,堵住了葉實那張又罵又哭的嘴。葉實哭,哭不出,罵,罵不出,只好與周菲穎進行名副其實的舌戰。在這一點上,女人可比男人有辦法得多。
首先是周菲穎惹“火”了葉實,接著葉實又很快惹“火”了周菲穎,被惹“火”了的周菲穎立馬變得容光煥發起來。她的臉色不再蒼白,也不再是一種氣急敗壞的潮紅,而是閃著盈盈春色的水紅,連同她的每一寸肌膚,都瑩白鮮嫩得隨處可掐出水來。
葉實在內心嘆了一下,或許真的要原諒她?有時身體的確不受人的意志控制,就比如現在。在這之前,就是砍了葉實的腦袋,也想不到這次約會還能出現這一幕。這就是說,這時葉實的身體也背叛了自己的意志。
葉實的感情在與周菲穎熱吻,理智卻還在一遍一遍反問自己:做還是不做?
可這種情形,如箭在弦上,還有選擇的余地嗎?心有不甘的葉實在最后時候,終于想出了一個折衷的辦法。他突然脫離周菲穎的軟唇,快速滑下去,叼住那片肉尖尖,用力一咬。
周菲穎疼得啊了一聲,一愣之下,她咯咯一笑,自作聰明地說了一句:我知道你的意思。
看看,性愛中的女孩就這么笨,這話能說出來嗎?生活中有些事情需要心照不宣。該含蓄的時候不含蓄,就犯忌了。葉實又被她惹怒了,他再次俯下去,叼住那片肉尖尖,狠狠咬下。齒與齒之間分明有一種細微的響。
如果說開始那一咬是小罰,那么現在這一咬便是大懲了。只痛得周菲穎渾身一顫,但她忍住了,沒有喊出聲來。用足了力氣的葉實,感到奇怪,抬頭看她,才發現她眼睛里已是盈盈一汪淚水。這個樣子,總算讓葉實解了一回恨。
進去后,葉實毫不留情地運動起來。動作粗野,并帶有明顯的挑釁性質。
周菲穎抬手把淚擦掉,說:你這么恨它,又何必還這樣呢……
葉實喘著粗氣,不說話。但不說話,并不代表他心里沒想法,這時他心里的想法可多了。其中最明顯的想法就是:小妖精,你別自作多情,既然愛可以拿來做,難道恨就不能拿來做么?我這是在做恨。當然,這也可以說是葉實的自我安慰,給自己一個可下的臺階。
我這是在做恨!
我這是在做恨呢……
葉實每在心里念叨一句,就用力挺一下。
但這有什么用呢?這又不是拿水果刀或者菜刀割人,根本就傷不到對方。不但傷不到,連恨的信息都無法傳遞過去。頭腦簡單的周菲穎,這時感受到的只有濃濃的愛意,不等疼痛消失,她的身子又潮濕發熱起來,并且再次不受大腦控制。她嘴里發出快樂的呻吟,調動全部的熱情,與葉實共同完成人類最原始的活塞運動。很快,兩人就達到水乳交融的境界。
在周菲穎這一方,固然沒有做恨的概念,而在葉實那一方,做恨也在以一種無法逆轉的趨勢,向做愛轉化,這真是件無可奈何的事情??!只要周菲穎全身心投入進來,局勢就完全被她控制了,葉實只有配合著她,跟隨著她,在性愛的風口浪尖上逍遙,并且全身心都感到舒暢。
心有不甘的葉實一邊運動,一邊幾乎是哭著嗔罵:
你這個騷貨!
你這個狐貍精!
……
周菲穎完全聽不出他是在怨她,罵她,還以為葉實在跟她調情呢,她喘著粗氣,一句一句應答:
我就是騷貨!
我就是狐貍精!
……
最后,這場快樂的對抗游戲,以葉實的全線潰敗而告終。當葉實精疲力竭的時候,周菲穎明顯還有余勇可嘉。大汗淋漓的葉實,躺在床上,像死了一般。進門時所有結實飽滿的怨恨,這時在頭腦中只剩一張薄薄的蟬蛻了,形還在,而實,早已空空如也?,F在的葉實,只有一種虛脫般的滿足感。恨與愛是一枚錢幣的兩面。做恨與做愛又怎么能完全區分開呢?葉實只能這么想了。
葉實在享受這種虛脫般的滿足感時,周菲穎拿著濕潤干凈的毛巾,細膩地擦去他身上的臟汗。
人啊人,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咳~實雖然不是詩人,但這時他內心的感嘆,與詩也沾上邊了。
難道我就這樣原諒她算了?我已經懲罰過她了,不是嗎?
不需要別人回答,葉實轉念又把它否定了:這算什么懲罰?難道這也算懲罰?!
就在葉實猶豫不決之際,周菲穎已幫他把身上的臟汗擦得干干凈凈,然后進入浴室,快速把自己沖洗干凈,帶著滿身的芬芳,貓兒般,輕巧地伏在葉實的胸膛上。
寶貝,你不恨我了嗎?
寶貝,你原諒我,好嗎?
周菲穎明顯還在美好性愛的氛圍中沒出來,她大概堅信,有了這么一場水乳交融的性愛,任何怨恨都可化解。要不然她不會這么直截了當地問葉實。
葉實用手摟摟她的肩膀,嘴里說:是的,我不恨你了……說完這話,葉實心里就真的沒打算再恨周菲穎了。
真的呀?周菲穎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抬頭在他臉上啜了一口。
真的,不恨你了。
周菲穎嗔道:就是嘛,寶貝,你的確沒必要恨我呀,我與他,其實不就相當于你與你妻子嗎?我沒恨你,你也就不該恨我。
葉實啞口無言。這話聽起來怎么這樣不舒服啊?心中剛剛隱伏的惱怒,又在悄悄生長。但他實在筋疲力盡了,再不想與周菲穎進行任何一種形式的“戰爭”。這時他只想和平。和平。所以就算惱怒在胸,臉上卻浮出了一朵莫衷一是的笑容。
呵呵,你真會作比較啊,你個小妮子怎么不早說呢?葉實用寬大的手掌拍著周菲穎粉紅的嫩背,拍得啪嗒啪嗒的響。
周菲穎嗔道:我怎么敢說?你進門就一臉兇相,恨不得要吃了我。
葉實又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他突然改變了話題,感嘆道:我真笨啊,當初我們四個人,在這個房里打了這么久的麻將,我居然沒發覺你們倆,我應該早就猜出來啊。
周菲穎嗔道:你能猜出個鬼呀!我與他都挺注意的。
怎么猜不出呀,那時你老拿拳頭擂他,親熱得實在過分。
嘻,是嗎?我怎么不記得了?打麻將那會兒我覺得你與紅蕾才過分呢。讓我老懷疑你跟她仍有一腿。
哼,天地良心,我與你好了后,就再沒跟劉紅蕾好了。
嘻,我不信。
你個小妖精,不信?以為我是你?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我真是太老實了。
你還老實啊?你不一樣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嘻。
哪有嘛?要不是你勾引我,我會嗎?再說了,與你好之前,我不是告訴了你,跟劉紅蕾的關系嗎?
哼,我又不是瞎子,還要你告訴?要不是跟劉紅蕾這個妮子斗法,我才懶理你呢。憑什么三個人同時認識,她一個人先把你勾到手,我就這樣沒魅力了?
氣死我了,你們把我當什么???
嘻嘻,寶貝別氣,跟你好上后,我才知道自己是真的愛你。
得了,別糟蹋這個愛字了,愛我還跟他好?
寶——貝,我不是說過了,我實在沒法擺脫他的糾纏嘛……我保證以后再不讓他進我家了。
算了,不要你保證。
那你要我怎么辦……
……
葉實突然把話題打住了。
這并不說明葉實這時候就無話可說了,這種放開禁忌,近乎打情罵俏式的聊天,隨便怎么說,都會有話說。葉實這會兒之所以沒有接話,是他心里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這件事情可能關乎他與周菲穎小姐的未來,所以他突然變得慎重起來。
他坐起來,說:我要跟劉紅蕾打個電話,你的手機呢?
嘻,想老情人了不是?我偏不給你手機。
葉實認真地看著周菲穎,說:你別鬧,把手機給我。
怕了你了,又這副鬼樣,不曉得在想什么?在枕頭下,你自己拿吧。
葉實拿出手機,撥通了劉紅蕾的電話。劉紅蕾現在在深圳。她選擇了一種近乎飄泊的生活。先是在一個縣城結婚,二十五歲離婚后,來到葉實他們這座城市,與周菲穎成了好朋友好姐妹,后來兩人在一個婚宴上同時認識葉實。一年前,劉紅蕾去了深圳。
現在從深圳那邊傳來劉紅蕾柔曼的聲音:親愛的,好久沒聯系了,想我嗎?
周菲穎用耳朵貼著手機的背面,顯然聽見了劉紅蕾的話,她捂著嘴巴,嘻嘻地笑。葉實一臉的認真,先咳嗽一聲,說:我是葉實,不是周菲穎。
哦,葉實呀,很久沒你消息了,還好嗎?怎么拿著菲穎的手機呀?
因為周菲穎就在我身邊。
那,是你找我,還是菲穎找我?
就算我找你吧。
有什么事嗎?我在上班,正忙呢。
你好嗎?沒什么,只想問你一件事。
湊合著過日子唄。什么事?你問吧。
這件事對我很重要,我決不是因為無聊,才來問你,你得先保證不生氣。
呵呵,搞得這么神秘?你問吧,我不生氣就是。劉紅蕾今天的心情看起來還不錯。哎,這也難怪,深圳就是一座時刻誕生美好心情的城市。
你還得保證回答我,我才說。
行行,也不知在跟菲穎搞什么鬼。說吧。
我只想問你,你與張雄信好過嗎?就是說……上過床嗎?
電話里安靜了一會兒,突然一聲厲喝:葉實,你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
周菲穎忍不住咯咯地大笑起來,笑著笑著,覺得不妥,又忙用手將嘴巴捂住。
葉實非常冷靜地說道:紅蕾,你別激動,我什么意思都沒有。我只想弄清一個事實,當初四個常在一起玩麻將的人,究竟是什么關系?你知道,我現在與周菲穎好上了,可你不知道,周菲穎與張雄信也好過,現在我只想知道你與張雄信好過沒有?如果你與張雄信也好過,就意味我們彼此都上過床。如果我們都上過床,那么我們之間,就僅僅是一桌麻將的關系而已,而不包含任何愛恨,或其他什么感情。因此,我現在特別想知道,你與張雄信的關系。
好,好!你與菲穎大概都想知道吧!?我這就告訴你,我的確與張雄信上過床,就在上周,他來深圳出差,我們還上過一次床!這下你和周菲穎那個小妖精總該滿意了吧?!
說完,她啪的一聲,掛了手機。阿彌陀佛,但愿她沒把自己的手機摔爛才好。周菲穎滿意不滿意,葉實不知道。但葉實的確滿意了??粗谝慌源纛^呆腦的周菲穎,葉實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從床上爬起來,麻利地穿上衣服,然后俯下身,優雅地吻了吻周菲穎,柔聲說道:寶貝,我們四個人還有得玩的,我希望就在你這張床上,來一次四人大聚會才好!
說完這話,葉實轉身而去,瀟灑出門。
門外明晃晃的太陽,讓葉實打了一個老大的噴嚏。噴嚏過后,葉實面對法國梧桐上聲嘶力竭的鳴蟬,迅速作出一個決定:那就是在他有生之年里,再不與打麻將的另三個人見面了。這就是說,他與周菲穎之間的未來就是再沒有未來了。
這個季節的太陽真的很毒,葉實在公共汽車停靠點茫然地站了一會,最后跳上了一輛他本來沒打算上的56路車。葉實看著車上的人不多,有座位,就跳上來了。車開動后,有風吹拂葉實的身體。這風雖然是熱的,但總比沒有好。他想。
謝宗玉,中國作協會員。上世紀七十年代生。湖南安仁人,現居長沙。有作品見于《天涯》《人民文學》《大家》《收獲》《當代》《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刊。出版過4部著作。有40多篇(次)散文和小說入選中國年度優秀散文和小說選。有10多篇散文入選中學語文課本和讀本。獲過湖南青年文學獎等多種獎項。進入過2001年中國散文排行榜。散文集《田垅上的嬰兒》曾全票通過“二十一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3年卷終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