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阿蟻

阿蟻，不是阿姨，乃地中海北岸阿爾及利亞之阿拉伯黑螞蟻。它的個頭與中國黑螞蟻一般，但咬人之戰力卻非同小可，只須一口即可讓人感到針刺入骨而疼痛難忍后跳腳大叫。此言決非夸張，實為本人親身感受。時值夏日，傍晚，我光腳穿鞋與朋友們在草地中間的小道上散步閑聊，正暢快之際，冷不防腳背上似有一根鋼針扎入一般，疼得我五官扭曲，跳腳大叫，迅即彎腰脫鞋查看，一只黑螞蟻未及逃走還在腳上，趕緊伸出拇指按死了它。一旁的朋友們都驚異不已，這便是我與阿蟻的第一次交手。

幾年前，我在這個地中海海邊風光迷人的阿拉伯國家工作，這里雖有天堂般的風光，但食品價格卻很貴，于是領導們鼓動大家發揚南泥灣精神，自己開荒種地，一來可以把種出的菜賣給食堂掙些零用錢，二來可以打發一下業余時光(這里的太陽要到晚上九點鐘才落山)，三還可以鍛煉身體減減肥，一舉三得，況且這里地廣人少，土質肥沃，陽光充足，種子撒下去后只須澆澆水不用施肥即可長出菜來，先動手的人已嘗到了甜頭。

見別人種菜每月都可掙得綠花花的大把鈔票，日子過得很瀟灑，我也動了心思。我雖不是農家出身，但在家時也擺弄過花花草草，想那種菜與種花不會有多大的差別，且那綠花花的鈔票確實誘人，沒錢時的空余時間又實在很無聊，尤其是晚飯后的旺盛精力無處發泄，于是找來了工具。

在住地的鐵絲網邊上找了一塊地，大約有兩百平米。這地上長滿了茂盛的野草，于是用皮卡車運來鋸末刨花蓋在草上，又澆上一些汽油，點燃火。熊熊大火沖天而起，火舌足有兩層樓高，燒得野草噼啪作響，滾滾熱浪輻射到十多米遠處仍然燙人，火光在傍晚的夜空下極為壯觀。第二天晚飯后，又來到這里，地上已是一片焦黑，于是脫掉外衣，揮動起了鋤頭翻地。原以為農民種地很簡單，想不到這鋤頭揮了十多分鐘我就汗如雨下，趕緊又脫掉了襯衣光著膀子揮鋤。這一晚干了三個小時，地只刨了三分之一，便再也沒有力氣了。想不到種地如此辛苦，難怪農民兄弟紛紛進城打工，原來是城里的工作太輕松。這塊地足足花了我三個晚上，汗水流干了，手上起了泡，渾身上下一片酸痛，但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心中還是很有些成就感，不過這一切還僅僅是開始。

從種菜前輩那里要來了種子，有小白菜、番茄、南瓜。在前輩們的指點下把種子撒到了翻好的土地中，又接上自來水把地澆了個透，然后就大功告成似地等著菜從地里長出來了。以后的日子便是隔幾天來澆上一通水，然后彎下腰四處看看哪里的種子發了芽，我盼了又盼，盼著種子早點兒發芽，早點兒成菜，急切切地希望早日嘗到自己的勞動成果。

半個月過去了，地里只長出了稀稀疏疏的菜芽子，心中不覺郁悶，便去請教前輩。前輩隨我來到菜地，仔細觀察一陣，道：“你的菜種讓螞蟻吃了，你看那里。”順著前輩的手指看去，果然有一溜小黑螞蟻個個手中舉著剛發了一點芽的菜種往家中趕去，臉上似乎還帶著豐收的喜悅，原來是螞蟻鬼子們在搶糧食呀!前輩道：“有它們在，你這地里怕是長不出菜了。”我便彎著腰，悄悄地跟著它們，最后來到了一個小土包旁，螞蟻們鉆進了土包下的一個小洞中，看來這里便是蟻穴了。看著這個蟻穴，我很生氣：“死螞蟻，敢偷我的菜，拆了你們的房子。”

當下，我找來了一把鋤頭，繞著土包轉了三圈，站定位后拉開架勢，高高舉起了鋤頭：“當拆遷戶去吧!”然后對準蟻穴狠狠地挖了下去。事后證明，這是一次有欠考慮的行動，皆因螞蟻實在太弱小，與人的力量比太懸殊，故而沒把它們當回事，后果自然不會去細想。一鋤，兩鋤，三鋤，四鋤，當第五鋤起來后，出現了一個洞，有杯口粗，隨著鋤頭的離開，從洞口中突然噴涌起了一股黑油油的液體，足有一尺多高，我心頭一驚：咦!莫非挖出了石油?噴出的液體很快就在地面上鋪開成了黑黑的一片，再仔細一看，不覺倒吸一口氣：老天!全是螞蟻。趕緊后退幾步。液體般的蟻群很快就鋪滿了一平方米大小的面積，估計至少有上百萬只!黑色的液體在繼續擴散，我只好步步后退。很快，這黑黑的一片就有了十平方米大小了，估計螞蟻數量起碼有好幾千萬只了，我的后背開始冒汗了。盡管我有萬蟻不擋之勇，能在百萬蟻中取蟻王之首，但當真陷入這千萬蟻群之中，只恐怕小命難保了，趕緊撤吧。在迅速后撤了幾十米后，回頭一看，那蟻群居然浩浩蕩蕩地朝我追趕過來了，并且蟻穴里還在源源不斷地往外噴涌著黑液。現在的蟻群已形成了一支寬達三米，長過十米的浩浩大軍，估計有上億的蟻兵蟻將了。我知道，螞蟻的嗅覺很發達，可以順著氣味追蹤敵人，我如果繼續跑，它們一定會緊追不舍的。我現在已經看出來了，蟻穴被毀，螞蟻們極其憤怒，復仇之心昭然。很快，蟻軍的前鋒離我已經不遠了，我四下看了看，趕緊來到一處水管旁，撿起了膠皮水管，再把水閥開到最大，一股強大的水射了出去。我端著水槍就像端著一挺機關槍一般，對著蟻軍左右橫掃過去，蟻軍的前鋒立刻被掃得七零八落，隨著水花泥漿翻滾流淌亂成一團，但后面的大隊蟻軍仍然不顧一切地向前涌來。噴射出去的水流很快形成了一片蟻界汪洋，成百萬上千萬的蟻軍將士漂浮在汪洋之中奮力向前。我抬頭看了一下戰場全景，嚇得我又出了一身汗，大隊的蟻軍開始呈弧形向我包抄過來，它們似乎懂得戰術行為，看來蟻軍的智商并不低，如果繼續戀戰肯定會被包圍，到那時，上億的螞蟻爬上身來不死也要脫層皮，好在我腿比它們長，跑得比它們快，我丟下水槍突出了重圍。不過，我不能往住處跑，否則會把蟻軍引過去。

我向鐵絲網邊跑去，邊跑邊回頭看，蟻軍在后面緊追不舍，黑壓壓的蟻軍大隊在夕陽的余暉下威風得意，凱歌高奏，氣勢如虹，一副勝利在握的陣勢，而我居然成了落荒而逃的敗將。順著鐵絲網，來到一個破口處，從破洞中鉆了出去。外面有一條埋輸水管的大溝，溝寬一米多，深有兩米，溝底有一些積水，我一縱身，跳了過去，然后長出了一口氣：看廝們如何過這道大溝!我停在溝邊想看看蟻軍的笑話。蟻軍很快殺到了溝對面，對它們來說，這條溝就像是一道長江天塹，我要看它們如何過來。蟻軍在溝邊停留下來，見我在對面觀望，似乎也懂得了我的心思，沉默了片刻后，它們便開始沿著溝邊展開了隊形。很快，展開的隊形就長達五十余米，寬兩米左右，其勢之壯觀令人膽寒。就在我驚呆之際，蟻軍開始沿著溝壁而下了，五十余米長的黑色蟻隊爬滿了溝壁，竟如一幅巨大的黑幕翻卷而下，很快就下到了溝底，游過了積水，又開始翻卷而上了。面對如此頑強之敵，我只能再次落荒而逃。這一次，我向著不遠處的公路逃去。公路對面是一片很大的居民生活區達爾貝達，且公路上車流滾滾，蟻軍若要穿過公路必定死傷慘重，而我也可以消失在達爾貝達的人流之中。

我穿過公路后又停下觀察。果然，蟻軍來到公路邊后便停了下來，它們沒有冒險而過，觀望了一陣后，蟻群開始向四周擴散起來，不久竟消失在曠野的草叢之中，不見了蹤影。我沉思了一陣，覺得不能原路返回，怕有埋伏，只好向居民區走去。

天很快就黑了下來，達爾貝達燈火明亮，當地居民喜歡聚會聊天，咖啡館和開放式公園中坐滿了人，我也在公園中找了間露天咖啡館坐下，要了一大杯啤酒給自己壓壓驚。望著明亮的藍色夜空，長出一口氣，自嘲一笑回想剛才一幕，竟然有一點長坂坡趙子龍的感覺。想到趙子龍便想到諸葛亮，便想到了火燒赤壁，便也心生一計：若是螞蟻們明日還沒有拆遷走人，大爺我便要火燒蟻營，再現當年赤壁之壯觀，也報今日落敗之仇，堂堂眾生之首，豈可被蕓蕓螻蟻所欺。待心情平靜之后，又在街上逛了一圈，再從另一個方向回到了住地。

第二天晚飯后，我左手拎著一桶汽油右手提著鋤頭悄悄地來到了小土包蟻穴旁，一觀察，昨日被挖開的蟻穴居然被修復了，一隊一隊的小阿蟻正從多個方向往穴中運送食物，看來阿蟻們是鐵了心要當釘子戶了。若是容忍它們留下，我那種菜掙錢的計劃就要泡湯。不能容忍，不能容忍，蕓蕓螻蟻們豈能擋大爺我的生財之道，且殺死一群螞蟻也不犯哪家的王法，也沒有人會在意，就像有錢人常對窮人說的一句話：殺死你就像踩死一只螞蟻!作好了心理準備，便要動手了。我先繞著小土包用汽油澆了一個封閉的圓，直徑約有兩米，然后舉起鋤頭猛挖下去。只兩鋤，便挖出了一個大洞，“轟”的一聲，一股蟻流噴了出來，有幾只竟噴到了我的臉上，趕緊用手一把抹掉，又扔掉鋤頭并迅速端起油桶向剛剛噴出的蟻群潑灑汽油。蟻群被汽油一澆，有些暈暈乎乎的反應遲鈍。我又趁機操起鋤頭猛挖幾下把洞口擴大到碗口粗，洞中的蟻群發出“嗡嗡”聲泉涌似的往外冒，我又往蟻群中澆了一些汽油，蟻群沉默了。我再一次用鋤頭把洞口擴大到盆口般大，黑色的蟻群像開水一樣沸騰起來，蟻群中還夾雜有無數粒晶瑩透亮的白色蟻卵，蟻群發出的“嗡嗡”聲強而有力，充滿了憤怒的殺氣。差不多了，最后的時刻到了，再往蟻群中又澆了些汽油，趁著蟻群的暫時平靜，我退到了離小土包三米遠的地方，從口袋中掏出了一盒斯巴克長梗火柴，打開盒蓋，取出了一支三寸半長浸過松油的綠頭火柴，在打火線上輕輕一擦，“哧”的一聲，一股兩寸半長的藍色火焰竄騰而起。目光透過火焰的藍幕看到蟻群正在蘇醒，嗡嗡聲漸起，鼻子里嗅到空氣中濃濃的汽油味，我又后退了一步，拿火柴的手指一彈，一溜藍色的火光劃著弧線飛向蟻穴。“轟”的一聲，一團大火在落日前升起，熱浪把四周的茅草吹得亂晃，火焰有一人多高，無數的阿蟻被火焰帶向空中像煙花一樣爆燃炸開在夕陽美麗的霞光金輝之中，空氣中飄散著一片奇異的蟻肉芳香。太陽落山了，大火仍在燃燒，夜空中爆燃的阿蟻像滿天星一樣源源不斷地升起飄落閃亮熄滅。火光中，蟻穴里的億萬只阿蟻們像火山口里的熔漿一樣翻騰、掙扎，白色的蟻卵“吱吱”肉響。看著眼前的熊熊火光，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如果身在其中烈火纏身的不安，浮想起科幻電影中外星生物橫掃地球人的悲壯一幕，一只螞蟻一條生命，億萬只螞蟻億萬的生命，億萬生命的犧牲就為了一個人?對于這一穴億萬螞蟻的世界，我大概就像不可戰勝的外星生物一樣給它們帶來了一次充滿極端恐怖和無盡黑暗的世界末日。

第二天一早，我又來到蟻穴，方圓數平方米的范圍內堆滿了厚厚的黑色蟻尸，最多處足有半米厚，但奇怪的是，白色的蟻卵竟然還是白色的，似乎沒有被火燒過，真是有些不可思議。

第三天傍晚，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那厚厚的一層蟻尸竟然沒有了，蟻穴里又有螞蟻在進進出出，其中還有許多淡黃色的新生蟻，恍然間一個新的世界又誕生了，我有些茫然了!

(責編/孫厚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