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馬俑

1

這是一支來自兩千多年以前的軍隊。從始皇帝那里出發(fā)走到今天，他們早已忘記為什么來到這里、將要走向何方，手中的兵器已不知去向，衣裝上的顏色已褪盡，惟一不變的是當(dāng)年排定的姿勢與行陣。

在一號俑坑，他們排成一個長方形軍陣：三列弓弩手組成前鋒，三十八路戰(zhàn)車與步馬相同的縱隊構(gòu)成主體，其左右兩翼各有一列朝向外面的步兵，后衛(wèi)是三列面向后方的橫隊。在二號俑坑，他們排成四個方陣：駑兵陣、駟馬戰(zhàn)車陣、戰(zhàn)車步騎結(jié)合陣、騎兵陣。四個方陣合則為大陣，分則各自為戰(zhàn)。在三號俑坑，一些沒有腦袋的人物很認(rèn)真地站立在那里，排成指揮部的格式……八千兵馬，身著不同服飾，面帶不同表情，擺出不同姿勢，朝著不同方向，定格為一組殺伐的方陣。我忘不了那一雙雙呈抓握狀的手——空空的手，握成一種吶喊，呼喚著刀鋒與血！正因為手里沒有什么，任何一樣?xùn)|西，一到手就可以是兵器，既不知道為什么殺伐，也不管殺伐的是誰，只要能殺伐就行！幾千年的歲月，就這樣一路浩浩蕩蕩殺伐而來。

2

漢字中的“兵”字，既用來指殺人的兵器，也用來指抓握它的人。事實上，一個使慣了器具的人，到頭來自己也成了一件殺人的器具。

這是一尊將軍俑，方頭大臉寬肩膀，壯碩的身軀，一眼望過去，就知道殺人在他那里早已算不了什么事情，或者說，殺人才算得上正當(dāng)?shù)氖虑椤Ｄ且蛔鹗且幻录壉福礃幼酉褚粋€屠夫，殺過馬，殺過豬，在家大概沒少打老婆，現(xiàn)在改作殺人，不知殺人是不是比殺豬來得容易？而另一尊跪射俑，用一句時興的話，叫做：時刻準(zhǔn)備著！他右腳跪地，左腿曲起成為手的依托，這樣就使他容易命中目標(biāo)，對方卻不易射著他。

他還完全是一副毛頭小伙的模樣，顯得單瘦而毛躁。正是談戀愛的年紀(jì)，他手里拿的不應(yīng)該是武器，他應(yīng)該拿上一支彤管，俟靜女于城隅。偏偏是在不懂得生命的時候，讓他拿起了殺人的武器。瞧他立射時那股嫻熟勁兒，射殺起來一定又準(zhǔn)又狠。他還沒有鎧甲之類，假如屢屢不被射中刺傷，總有一天，會有一頂冠戴到他頭上，彩色的魚鱗甲也會掛上日漸變粗的身軀。這時候，他統(tǒng)率著成千上萬的兵士，殺人已經(jīng)成為他一生的職業(yè)。

也許該說說那些文官俑：在這樣一支強(qiáng)壯的殺人隊伍里，一位文人能做些什么呢？讀過的仁義道德有什么用呢？諸子百家的雄辯又有什么用呢？那些站出來說話的人已經(jīng)被活埋，能活下來，而且還做成一名文官，真是萬幸中的萬幸。身著交領(lǐng)右衽長襦，足登齊頭方口淺履，袖手而立，眉眼間還帶些思考的痕跡，那都是往年的遺跡，謙卑和恭順已經(jīng)成為面部的大勢。在一套文官的制服里，還留存著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靈魂，那只能是一種災(zāi)難。他所能做的只能是點點頭哈哈腰，為殺人找出一些理由，為殺人的人唱唱贊歌。

殺人需要一整套的器具，也包括文官。

3

已出土的秦兵器有十多種，可分為三類：在雙方一伸出手就可以握到一起的地方，有劍和吳鉤一類的短兵器來進(jìn)行面對面的砍殺。手伸莫及的地方，有矛、戟、戈、殳、鈹、鉞等長兵器——加上手柄之后，可以供一個人殺伐的半徑又長了許多。超出手柄的長度之外，還有弓、弩等遠(yuǎn)射兵器。

我仔細(xì)觀看了那種叫做鈹?shù)臇|西：尖利的鋒，很適合刺入柔軟的肉體，兩邊薄而鋒利的刃，可以朝不同的方向砍劈。還有吳鉤，一條很美的拋物線，一件近乎完美的藝術(shù)品，幾乎沒法相信它是用來殺人的——可確實是用來殺人的，大概染上殷紅的血以后，它會更漂亮！弓箭提供的是一副奔走的形象——人類的智慧使它越過一段長長的距離，走入人體。秦始皇帝陵的殺殉墓有一具頭骨，頜骨部分插著一支銅箭頭，齒臼呈嘶叫狀，讓人想起這具頭骨也曾是一個鮮活的生命，中箭以后曾經(jīng)痛苦地喊叫。這臨終的痛苦是如此深刻，透過皮肉一直銘刻到骨頭上。皮肉消失以后，骨頭的痛苦擺在兩千年以后，讓人觸目驚心！需要說明的是，這個人被箭射殺，最后又被肢解，使用的應(yīng)該是刀劍一類。不知當(dāng)中可曾挨過一戟？果真如此，則三種兵器全都在一個人身上派上用場。

從短兵器到長兵器，再到遠(yuǎn)射兵器，人類的一次次進(jìn)步使得殺伐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被射殺的人愈來愈模糊，直至一點也看不見。

一個被刀劍腰斬的人蘸著自己的鮮血一連寫下一串“慘”字，大概可以打動許多人，甚至連劊子手也會驚懼。與之相比，一座消失在核武器下的城市又怎樣呢？除了壯觀的煙與火，你看不見別的東西，沒有血，沒有痛苦，一切不過是撳一下按鈕而已。第一枚投向人類的原子彈，甚至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男孩兒！男孩兒落地之后，一座城市消失了，仿佛從來就沒有過。

4

兩匹馬爭著做首領(lǐng)，解決的辦法是由這兩匹馬來打斗一番。不關(guān)其它馬的事，它們照常吃草。一匹馬打贏了，贏了就來做一陣子首領(lǐng)；另一匹馬輸了，輸了也就輸了，暫且到一邊去再說。猴王爭奪戰(zhàn)，也大致跟這差不多，由想做王的猴子自己開仗去。所有的老虎都想做王，那就弄一塊地盤自己做自己的王好了。

人可不是這樣。有兩個人搶著做皇帝，出來較量的卻不是這兩個人，而是成千上萬并不要做皇帝的人。而這千萬人的較量又不是一般的較量，是流血，是殘酷無情的殺戮，是大批量的死亡。無數(shù)不相干的人死去，供那個做皇帝的人騎馬或坐車出來，站到高處揮一揮手。兩千多年以后，無論出現(xiàn)在哪里，秦始皇總是高車大馬，并且出奇地高大。那些被始皇帝用來殺伐的兵馬俑，則是按照實際尺寸量身制作。

除了帝王爭奪戰(zhàn)，人類還會為許多其他的東西自相殘殺，有時甚至僅為了好玩。翻一翻我們手里頭的史籍，哪一頁不在殺人？殺人殺到精彩處，哪一處不為人所津津樂道？

在影視時代，幾乎每一座電影院、每一部電視機(jī)都在演繹殺人這樁頂好玩的游戲。胡亥要殺公子扶蘇、將閭、昆弟，將閭仰天大呼：“天乎，吾無罪！”將閭真是太傻。那些消失在現(xiàn)代武器下的人們比他來得爽快，他們連一句呻吟也沒有留下。

想來人倒是跟螞蟻有些相像。一種氣味決定一些螞蟻是工蟻，另一種氣味決定另一些螞蟻是兵蟻。正像兵馬俑總得打仗一樣，因為有兵蟻，螞蟻常常展開集團(tuán)軍作戰(zhàn)。當(dāng)然，它們現(xiàn)在還沒有弓弩，沒有原子彈。看著眾多的螞蟻殺得難解難分，其實不必去問它們究竟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