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作為人類最普遍最個人化的情感,每個生命個體都有獨特的深入骨髓的體驗,這就為我們的詩人提供了自由言說的闊大的空間。正如每個人的面孔、每個人的指紋不同一樣,每個人的情愛都有不同的色澤、內涵和最終的結局。然而,情愛的方式是與生存的狀態直接相關聯的,因此,這就不妨礙我們對情愛作一個大體的抽象,用我們期敏感多思的心靈,玩味這人世間最奇異眩目的玫瑰。
李清照(1081—1155),出身名門,其父為禮部員外郎,其母是狀元王拱辰的孫女,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少即有文名,與李煜一起被人譽為詞中的“男女皇帝”。20歲時與太學生趙明誠結婚。李清照在愛情生活上是幸運的,她與趙明誠伉儷相得,詩酒相酬,趙明誠癖好金石、匯集書畫古籍,李清照則“平生與之同志”。夫妻踏雪尋詩,射典斗茶,生活中充滿了情趣。但這種和諧寧靜的生活沒有持續多久,首先是在黨爭之中其父去官免職,并被勒令舉家不得留居在京,而其時主持朝政的是趙明誠之父、由吏部員外郎升遷為宰相的趙挺之。其后是趙明誠的為官宦游,自然難免倚紅偎翠的薄幸之舉。再則,李清照20歲才結婚,在當時屬晚婚晚配,又無子嗣,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趙明誠納妾是為必然。因此孤獨、寂寞與之相伴,淚水、憔悴如影相隨。愛情,即在所愛者的靈與肉的合二為一,以擺脫存在的緊張和殘缺所帶來的恐懼和遺憾。作為女性的李清照,因為缺乏其他實現存在價值和寄托自身情感的生活內容,更加渴望情為夫妻而趣近朋友的美滿愛情的持久與合一。這些發之于筆端即是對自身的愛憐、對往昔的追憶、對人事無常的感慨:
小樓寒,夜長簾幕低垂。恨瀟瀟、無情風雨,夜來揉損瓊肌。也不似、貴妃醉臉,也不似、孫壽愁眉。韓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將比擬未新奇。細看取、屈平陶令,風韻正相宜。微風起,清芬醞藉,不減酴醿。漸秋闌,雪清玉瘦,向人無限依依。似愁凝、漢阜解佩,似淚灑、紈扇題詩。朗月清風,濃煙暗雨,天教憔悴瘦芳姿。縱愛惜、不知從此,留得幾多時。人情好,何須更憶,澤畔東籬。(《多麗·詠白菊》)
這里有的是砭人肌骨的寒冷和無情風雨的蕭殺,有“天教憔悴度芳姿”,有盡管出身名門卻對自身遭受冷落和孤寂而毫無縛雞之力的命運不可抗拒的認定,有醉臉的色、愁眉的形、偷香的香、敷粉的嫩的婦為悅己者容、容而不可得的幽怨,有屈平遭貶黜不改其志、陶令悠然處南山的軟弱的自解,有生命短促、歡悅難再的傷感,有對夫君移情的隱忍和對自我的弱勢狀態的自陳以喚起丈夫惻隱之心的渺茫的企盼。這里陳述的是處在夫為妻綱背景下的受支配、處于弱勢地位、朝不保夕,與孤獨恐懼相伴隨,以相夫教子為全部生活內容的古典的愛情。
詞為詩的變體,按李清照的觀點看是僅適合于抒寫個體的一己之情感的。作者通過詠白菊達到對自我的復雜的愛情生活的描繪。詠物,從心物關系來說,就是以心觀物,作者追求現實的心靈化,是具象的抽象,詞人以心觀物,使物皆著我色,外在世界被詩人心靈加工。帶著幽怨的眼光,詞人選取菊、夜、樓、簾幕、風雨、醉臉、愁眉、粉黛、配玉、紈扇等日常生活之景之物來取喻,大量運用典故來傳達自己復雜的情愛世界,這些是宋代女子所扮演的社會角色、生存方式以及敏感多思、聰敏而慧的詞人所必須遵從的怨而不怒的詩教所使然。
同樣是女性的詩人舒婷,她筆下的愛情景觀別有一番洞天。舒婷,女,原名龔佩瑜,1952年出生于福建石碼鎮。1969年下鄉插隊,1972年返城當工人。與李清照相類似,舒婷也是身處變動的時代,生命的感悟尤其深刻尖銳,對愛情的觀照也就顯示出了自己的獨特的眼光。詩人在《致橡樹》中寫道: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復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
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目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云里。
每一陣風過,
我們都相互致意,
但沒有人
聽懂我們的話語。
你有你的銅枝鐵干,
像刀,像劍,
也像戟;
我有我紅碩的花朵,
像沉重的嘆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仿佛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里:
愛——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詩人對女性愛情觀中的依賴性和虛榮心持否定的態度:“我如果愛你——/絕不學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中國古代女性由于失去了獨立人格和自信力,轉而在“他信力”和“夫榮妻榮”里增長了虛榮心。作者對攀援姿態的擯棄正為保持自我、對注入在愛中的女性的單方面的奉獻和犧牲的有限度的拒絕。真正的愛情應該是并肩攜手的情侶,猶如木棉和橡樹一樣,同是作為樹的形象平等地“站在一起”,根根相結,葉葉相連;真正的愛情應該是心有靈犀的知音,聲息相通,情意綿綿,彼此善解其意,“每一陣風過,/我們都相互致意”;真正的愛情應該是志同道合的戰友,我“像英勇的火炬”,你“像刀,像劍,也像戟”;真正的愛情更應是同甘共苦、生死相依的夫妻,彼此“分擔寒潮、風雷、霹靂”,“共享霧靄、流嵐、虹霓”,這些,就是在工業文明背景之下舒婷所闡發的偉大的愛情的豐富內涵。
《致橡樹》形式自由,氣象闊大,不乏女性特有的對情愛感知的細膩和溫情而又柔中帶剛,以詠物的形式抒寫愛情而又不止于男女之情,象征手法的運用使文本具有了多解的空間。然而,“我如果愛你”的虛擬句的使用,使詩人筆下的愛情蒙上了理想的外衣,在愛“偉岸的身軀”的背面是對自身弱勢的定位,這也使得詩人與李清照呈現出有跡可尋的內在的聯系。
馬克思是從經濟這個角度來分析人及社會的,根據社會關系的歷史發展過程劃分為三個大的歷史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指前資本主義階段,是“人的依賴關系”占統治地位的階段。人只能在狹窄的范圍內和孤立的點上發展著。人只能依附于家庭、部落、君王。人身依附關系成為社會關系和社會生活領域的主要特征。第二個歷史階段是“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階段,這是指資本主義階段。這一階段形成了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要求以及全面的能力體系,個人成為相對獨立的主體,但卻受到物的統治和支配。第三個歷史階段是“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能力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的階段。由此而觀之,李清照言說的愛情是對人依附的農耕文明背景下的古典愛情,而舒婷陳述的愛情是對物依附下的以工業文明為背景的現代愛情。愛情觀不同,言說方式迥異。在這個人情感的化石上,我們勘察的是不同的色彩。時間的廣延性,為愛情的色澤的變換還留有足夠的變換空間,我們在未來纖細敏感的詩人才女的筆下,還會領略到怎樣的常說常新的玫瑰呢?
[作者單位:湖北江漢大學實驗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