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么寫詩

2005年11月18日，應深圳市南頭中學的邀請，著名詩人樹才作了題為《我為什么寫詩》的報告。茲節錄于此，相信能給廣大愛好詩歌及寫作的中學生朋友諸多啟迪。

——編者

我為什么寫詩？這次我就想用這樣一個樸素的題目，來講講我的詩歌創作。我想粗略地講一講我從你們這個年齡開始，直到我現在40歲，在這個漫長的過程里，關于詩我是怎么想的，我是怎么寫的，我又是怎么想我怎么寫的。我1979年高中畢業。高中時期對我來說是一個感情的波動時期，也是一段相當獨立的生活。這個年齡多愁善感，是全身心都屬于詩歌的年齡。其間的感觸和情緒波動、情感萌芽，用一種氛圍影響著我們。就是在這個時期，我對詩歌有了一種自發的興趣。數學題我懶得做，也沒興趣去做，但作文，即使語文老師不布置，我也會每周都自覺地寫上好幾篇。然后我考上了北京外國語大學，我把高中階段對文學和詩歌的興趣帶入了大學。那時校園詩歌風靡一時，真是如火如荼。朦朧詩正在興起，朦朧詩人經常到我們大學來開講座，參加我們的詩歌朗誦會。朦朧詩人得到了當時很多大學生的贊賞，朦朧詩首先是在大學生中贏得很多讀者的。在大學時期，我寫下了數百首自以為是詩歌的東西(現在看來只是一些勤奮的習作)，并且組織文學社，主編文學社刊物《泰思》。那時我很天真地認為我已經靠近了詩歌，但實際上，自從1987年大學畢業參加工作直到有了在非洲做外交官的經歷之后，我才對詩歌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我為什么寫詩?我從不這么問自己。雖然不問自己這個問題，實際上我心里還是清楚的，但是這么一問呢，我就把自己給問糊涂了，這就好像一個人活得好好的突然有人問你你為什么活著一樣。這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從在北京機場上飛機到現在，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現在我想，還是得從這個問題的最后一個字——“詩”講起。詩是最天然的語言，即使一個人不懂詩，詩也會在他的生活中作用于他的心理，讓他從中找到一種表達的可能，并且體會到表達的美妙。詩主要是通過形象，通過比喻，通過所有可以調動起來的修辭手段，讓眼睛看到的、內心感受到的、頭腦幻想到的東西找到一種活生生的顯身方式，一種形象化的文字形式。讀到一首好詩，你會很容易被打動，你會感嘆簡單的生活變得美妙了。這就是詩歌。如果一開始你讀不懂或是不喜歡，那也沒關系，你可以把它先擱到一邊。當你細心揣摩你能夠理解的那些好詩：它們為什么寫得這么好?它們是怎么寫出來的?……你實際上已經開始在學寫詩了。這也是我在大學時學詩的一個過程。

詩歌總是源自詩人對現實的不滿和希望，所以我把寫詩理解為詩人通過詩去彌補他們生活中的不足。從人類情感而言，詩歌就是最好的表達方式。它鼓動人們通過文字形式，來表達內心的各種感受，既是一種個人的宣泄，也可以達到一個優美的境界。如果表達出來的文字是活生生的，美麗、靈動，還帶著音樂的奇特的美，你讀過之后就會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就會感嘆文字的奧妙，就會體驗到詩歌的莫大用處。讀大學時，有一天，同學們在宿舍里聊天，我站在自己床上，突然大聲朗誦起雪萊的《云雀頌》來。那首詩表達了對理想的一種追求與渴望，我一開始是默讀的，但讀著讀著，就完全被感染了，以致我旁若無人地大聲朗誦起來。雪萊的詩歌里有一種旋律，使我充滿激情，我朗誦時同學們都說我瘋了。70年代末個性的壓抑，理想的失落，被朦朧詩表達了出來。朦朧詩人是非常有個性的，他們的詩歌充滿了反思和反抗。我認為朦朧詩人是解放以來寫得最好的一些詩人。他們渴望從每一個人的真實感情世界出發，來尋求詩歌的表達。當然，詩歌不是千言萬語，卻能表達出千言萬語來。所以說，對詩人來說，詩歌不光是感覺的事情，更是表達的事情。

戀愛的時候，寫詩好像變得必不可少。我在大學期間也不例外。至于為什么會戀愛，這恐怕比詩歌還難講清楚。總之，戀愛給了我不少創作的靈感與激情。我還記得有一首詩就是寫給她的。有一天，黃昏時分，我遠遠地看見她穿著彩色的裙子，在微風中歡快地向我走來，她的頭頂上有幾只鳥雀在飛，而她的裙子隨著她的行走也仿佛要飛起來。這些在我當時的視野里構成了一幅絕美的景象。一種詩意在我的內心蕩漾開來。我那天就寫了一首詩，詩題叫《夏日黃昏》。現在想來，這可能是我大學時期僅有的幾首好詩之一。我還記得其中的兩句：“鳥兒一邊飛一邊往下墜，姑娘一邊走一邊開花。”

大學畢業后，我就完全投身到粗糙、忙碌的現實生活中。其實每一個人心里都有詩，那就要看你的心田是否有一條詩意的河，這條河能流淌多久。大學畢業時，我已經知道靠寫詩是掙不來生活的，我必須用我學會的法語謀取一個職業。我不是一個脫離現實的、被浪漫氣息帶著走的人。1990年我到非洲的塞內加爾去當外交官，在大使館經商處干了四年——一個任期，主要是管對外援助和經濟合作項目。在非洲的四年，我閱讀了大量的法語詩歌，打下了后來翻譯詩歌的基礎。也是在非洲的時候，我獨自琢磨我為什么寫詩，那時我遠離祖國的詩歌圈子，沒誰要我非得寫詩不可。1994年我又回到了北京，從此離開了外交領域。外交紀律對我來說是過于嚴格了，我那自由散漫的“詩人”性格受不了這些。2000年，我調入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專門研究法國20世紀詩歌和詩學。但我認為，詩歌從來就不是一個死的研究對象，詩篇始終等待著一雙眼睛去閱讀，一顆心靈去感受，是在閱讀與感受中一首詩才會“復活”。說到底，是天地山水給了詩人無限的詩意，所以，詩人還沒有寫出的那部分詩，比已經寫出的要珍貴得多。我曾有過這樣的困惑：偉大詩人已經寫出了那么多名篇佳作，我們后來者還能寫些什么?但是，還得有人去寫。為什么?因為詩歌是最高妙的語言藝術，它是永遠向著語言創造的可能性敞開的，甚至可以說詩歌本身就意味著可能性。此外，語言本身的變化也給詩歌提供了嶄新的表達的可能性。詩歌在于未來，在于創新。我認為詩歌不是一種供人研究的死東西，詩歌是活的，它蔓延在空氣中，它永遠在生成中。詩歌是一種云，就看是什么時候形成的。

從昨夜開始，我就一直在欣賞海。我剛才翻了翻我1997年出版的詩集《單獨者》，其中有不少詩就是寫大海的。海是大自然最偉大的一部分。現在我就來讀一首我在1991年寫的詩《大海》：

我們只應向大海學習

大海無路，八方敞開

它的語言在濤聲里

它的遠方和深處

像靈魂一樣充滿奇跡

我們只應該傾聽自身深處的聲音

能遺忘的，都應遺忘

因為星辰和土地是無法遺忘的

在海邊，坐以眺望

我似乎看穿生命的盡頭——

所見使我失明

所聞使我耳聾

比大海更大的是世界，比世界更大的是心靈。大海的氣息無孔不入，大海的波濤洶涌澎湃。在大海里搏斗的漁民是偉大的。

我為什么寫詩?說實話，我到現在還真是說不清楚。為什么說不清楚，因為我還在寫。

我希望我寫詩的這個努力和寫詩的這個過程，能夠逐步幫助我理解我為什么寫詩。一個人可以將一件無用的事情，一件不能換來物質和金錢的事情，做得有趣，做得完美。詩歌對我，不是職業，而是一種業余的興趣。一個人做事情，只要有興趣、有毅力、有愛，就能把事情一直做下去。正是興趣和愛，指點我逐步領悟詩歌。這就是我跟詩歌在一起的主要力量。所以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一旦把興趣發展到熱愛的地步，那你就幾乎可以做自己的老師了。

（整理：于元林、邱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