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的琴聲

我把琴行當作了我的琴室，一有時間就泡在里面，彈得手臂都抬不起來，內心卻有說不出的歡喜。

１

十九歲的夏天是我記憶中最黑暗的夏天。

十八歲高中畢業，彈一手好鋼琴的我本來很有信心上音樂學院，卻因為專業考試前一周不幸燙傷了手，只得復讀一年重考。可十九歲的夏天，開出租車的父親卻出了車禍。為給父親治病，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賣光了。

那個炎熱的夏天，我做出了有生以來最重大的一個決定：我決定把陪伴了自己十四年的鋼琴賣掉。一是可以換點錢為爸爸繼續治療，二是我不再練琴可以節約一大筆錢：一節課一百二十元，一個月就四百八十元，光是這一項得花多少錢啊。

鋼琴是我趁媽媽不在家時賣的。

那天下午，買主將鋼琴搬走后，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看著鋼琴十幾年來占據的那塊地方，地板上有細細的一層灰，地板的顏色也與旁邊的不一樣，我拿起一塊抹布，跪在那里仔細地擦著那塊地板，擦著擦著，淚水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擲地有聲……

媽媽回來，我把那疊鈔票交給她，她先是詫異，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她掄起手臂給了我兩巴掌：“誰叫你賣鋼琴的？誰叫你賣的！”我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說：“鋼琴賣了以后還可以再買，可如果爸爸沒有了……”話沒說完，我的淚淌了出來，媽媽怔怔地看著我，一把摟住我，放聲大哭起來：“你不考音樂學院了？”

“我仔細想過了，音樂學院的學費太高了，我即使考上也不一定能讀得成，不如現在認認真真學好文化課，我想，憑我的成績，再努把力考個重點本科是沒有問題的。”

媽媽的眼淚又淌了出來。

星期二，我去老師那兒上了最后一堂課。

那堂課是我最投入的一堂課。我第一次發現，我跳蕩在琴鍵上的手指與那黑白鍵是如此的珠聯璧合，仿佛它們天生就應該在一起，可是現在它們卻注定要彼此分離。

上完課，我向我的鋼琴老師深深地鞠了一躬。朱老師，這位清瘦的老太太，她曾無數次為我的演奏擊掌叫好，也無數次對我大加斥責，今后我再也聽不到她的教誨了。

我說：“老師，我從下周起就不來上課了。”

她凌厲的目光透過眼鏡射向我，半天沒說話。

我的聲音發顫：“老師，我爸爸……”

“我知道你爸爸病得很重。但這不是你放棄的理由，我告訴過你，你是我最優秀的學生。我相信你。”

“可是老師，我……”

“別說了，下周二來上課。從下周起，老師不會再收你一分錢的學費！”看著老師和善而堅定的眼神，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２

背著書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空蕩蕩的。回到家，我坐在鋼琴曾經占據過的地板上，十個指頭敲擊著地板，似乎又聽到我親愛的鋼琴發出清脆的歌唱，可實際上這樣的歌唱只能永遠停留在我心上，讓我疼痛難當。

第三天，我從醫院回來，拐上回家的路。突然聽到有人叫：“姑娘，喂，彈鋼琴的那位姑娘……”我抬頭，看到路邊一位胖胖的中年男子向我招手：“就是你，你能過來一下嗎？”我遲疑了一下向他走過去。

他笑嘻嘻地看著我：“你叫欣顏吧？就是天天彈鋼琴的那個姑娘吧？”

是不是覺得我天天彈鋼琴攪擾了他的清靜？

他仍舊笑瞇瞇的：“我姓高，是這所‘美鶯’琴行的老板，我想和你商量個事。你現在不是放假了嗎？你除了做作業、練鋼琴外肯定還有多余的時間。我想請你每天到我的琴行來彈兩個小時的琴。”

“來琴行彈琴？”我大吃一驚。

高老板馬上說：“當然不是白彈，我每個小時給你十元錢，不，十五元也行……”

天下居然有這么美的事？不但可以免費彈琴，每小時還可以掙十五塊錢？

我疑心這里有什么陰謀：“為什么要請我彈琴，還給我錢？”“說實話，現在我正搞促銷，請人來琴行里彈琴，一為提高人氣，二是想讓買琴的人聽聽我的鋼琴質量啊。你反正在家也是彈，在這兒也是彈，在我這兒彈還可以賺錢，你覺得呢？”高老板問我。

可他為什么偏偏選中我呢？

高老板笑了：“我請人當然還是調查了一番的。附近學琴的孩子多的是，可聽家長和老師說，你是里面數一數二的高手……你放心，你彈什么我不管，只要不停地彈下去就行。”

朱老師免了我的學費，現在又找到個免費練琴還賺錢的地方，我的鋼琴可以繼續學下去了。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我猶豫片刻，點頭同意了。

“那好，你明天就來上班。”

“不，我現在就上班。”朱老師教的新課，已有兩天沒復習了，再不練，下周只好挨批評。我進了琴行，在一架鋼琴前坐下，定定神，開始彈起來……

我的打工生涯就這樣開始了。每天，我將作業做完，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高叔叔的琴行彈兩個小時的琴，然后買菜做飯，再將飯菜送到醫院，陪爸爸聊一會兒天，回家復習功課……

每天很累，可我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快樂。

我彈琴時，門口總會有不少聽眾，有小孩，也有大人，他們駐足聆聽的樣子既讓我高興又讓我感到局促不安。如果我的琴聲不能引來一個人，那怎么算是幫高叔叔搞促銷？可若我的同學知道我在這里靠這個賺錢，他們又會怎么想呢？這只是一開始的想法，我彈著彈著就把一切都忘掉了，完全投入到了我的琴聲中。

高叔叔有空總會來聽我彈琴，他坐在角落，一動不動，似乎也被我的琴聲陶醉。我并不以為他是裝腔作勢，他曾說過，他也學過六年鋼琴，可最終沒成為彈鋼琴的，卻成了賣鋼琴的。

一個月后，高叔叔將八百元遞到了我手里。我猶豫著不敢接，我說：“高叔叔，這錢，我不能要，我……”高叔叔將錢塞進我手里：“這是你的勞動所得怎么不能要？當然，以后你成了大明星，彈一首曲子就要幾萬幾百萬，那時候高叔叔可請不起你了。”說完，他哈哈笑起來。

我攥著那八百元錢，知道我們一家三口這個月的生活費有了著落。可我想了想，將四百元還給高叔叔：“高叔叔，您一個月給我四百，我每天再多彈兩個小時，行不行？”

“只要你不覺得累，彈多久都行啊。我還巴不得呢。”他將錢推回給我。

我把琴行當作了我的琴室，一有時間就泡在里面，彈得手臂都抬不起來，內心卻有說不出的歡喜。

３

生活里又充滿了陽光。父親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母親的臉上重新有了笑容。老師說我的琴聲里有了更多的內容，而高叔叔半年里賣出的琴比以前多了幾倍。他一定要按當時的承諾付給我提成，我不要，他就給我存進銀行，把銀行卡交給我：“這是你以后的學費，可以讓你父母少操點兒心。”

專業考試的日子臨近了，朱老師專門把我叫到了她家中住下，除了彈琴什么事也不讓我做。我不好意思，一定要幫老師做飯，老師把我趕到鋼琴前，嚴肅地說：“不能再出去年的事了。老師不僅要你能考上，而且一定要考第一名，那樣才算沒辜負老師這些年對你的培養。”老師回了廚房，我在鋼琴前坐下，手指在琴鍵上輕輕撫過，清靈的樂聲就是我此刻波光蕩漾的心情，我凝神彈奏起來，琴聲里撒滿了陽光……

通知書在焦急的盼望中終于來了。給朱老師打電話報喜時，我差點兒泣不成聲。雖然結果在預料之中，可想著這一年來生活的艱辛，一年來老師的關愛，我的淚水禁不住往外涌。

揣著通知書我又來到了琴行，把通知書遞給高叔叔，然后向他深深鞠了三躬，高叔叔歡喜得像個孩子，對我的大禮卻堅辭不受。我說：“高叔叔，若不是你及時讓我在你這兒打工，我根本不可能考上音樂學院……”我從頭至尾將父親車禍住院，自己賣鋼琴，打算再也不練鋼琴，然后又幸運地遇到了他的事一一說給他聽，說到最后，我的淚水淌了出來。高叔叔的眼眶也濕了。他抹抹淚，又笑著拍拍我的肩膀：“這些事我都知道，都知道，要不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你剛賣了鋼琴，我就讓你來這兒彈琴？而且任你彈個夠？”我大吃一驚，呆呆地看著高叔叔，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又深深地鞠了一躬，高叔叔卻一把拉住了我：“別謝我，要謝你去謝朱老師吧。”

“謝朱老師？”我再一次愣住了。

“朱老師也是我以前的鋼琴老師。那天她急匆匆地找到我，說她一個學生，也就是你，住在我附近，突然不想學琴了，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讓我幫她調查一下。我很快得知你為了籌集父親的醫療費，把鋼琴賣了……朱老師知道這個情況后，本想把你接到自己家里去，可她知道你是個倔強的孩子，于是她想出了現在這個方式，讓你在自尊心不受傷害的情況下繼續把琴練下去，朱老師說，你是她見過的最有天賦的孩子，又特別勤奮，她不能讓這樣的孩子因為貧困而斷送了前途……”

原來是這樣！可我竟然還收高叔叔的錢！

高叔叔又笑著擺擺手：“一開始朱老師要替你付錢給我，說是什么鋼琴磨損費，我怎么能讓老師掏錢？再說了，能為你做點兒事我也高興啊，你的孝心讓我感動，我真巴不得有你這樣一個女兒呢。何況你的琴聲為我帶來了不少顧客，讓我生意興隆，我得謝謝朱老師謝謝你才對呢！你若愿意繼續來我這兒彈琴，高叔叔歡迎，而且一定提高報酬！”

那天，我專門為高叔叔彈奏了一曲。彈著彈著，我的眼里又涌滿了淚，這次的淚，是我十九年來流下的最幸福的淚……

（責編/金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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