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謂梓人之道類于相,故書而藏之。梓人,蓋古之審曲面勢者,今謂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楊氏,潛其名。
——柳宗元:《梓人傳》
因為回家蓋房,發現家鄉有兩件事挺有意思的,一個是本地的一種建筑風俗竟然延續了千年以上,而至今未改;另一個則是本地的一個物種卻僅僅不到半個世紀就瀕臨滅絕了。
家鄉一帶蓋房子,有在宅基上墊土加高房基標高的習慣,當地將之俗稱為“宅椅子”(也叫宅埸子或宅依子)。宅椅子的高度一般為一米左右,也有的高達幾米。宅椅子是個很形象的說法,即房屋坐落其上、落定的意思。如果按今人的審美眼光打量,它更像是家家戶戶在房屋下邊鋪了一張厚薄不一的土質席夢思“床墊”。這做法也夠奢侈的了。
我家的房子是老宅基,原本就有宅椅子,蓋新房過程中將拆下來的舊房土又墊在了老宅基上了。
家鄉人因為地勢低洼而在宅基上墊宅椅子的這種做法,其實就是中國傳統建筑上所謂“臺基”的做法。不過自唐以后,不論宅椅子還是臺基的做法,民間都將之漸漸簡化,后來已鮮有人再刻意這樣做了。現在,農民蓋房先筑臺基的做法在全國的其他地方已不多見了,這種傳統能在家鄉一直被傳承下來,也算是一件令人稱嘆的事情了。
中國自古有將建筑物進行“三分法”的劃分習慣。《木經》中說:“凡屋有三分,自梁以上為上分,地以上為中分,階為下分。”上分是指屋頂,中分指屋身,下分指臺基。它們構成了建筑的三大組成部分,清代匠工將之稱為“三停”。
臺基的建造,是與中國建筑多是木質架構有關聯的,以夯土的方式加筑臺基,能為承重木柱提供堅實的土基。夯實的臺基可以起到防止地下水分蒸發“返潮”的作用。而另外一個原因則和古人席地而坐的習慣有關,臺基抬升地面標高可以避防潮濕。不過,在五代前后時期,古人習俗由席地而坐轉為垂足坐,高足家具成了流行款式,矮足家具日漸趨少,進而促使一般建筑物加筑臺基的做法漸漸變少。
在過去重要的建筑物中,如宮宇殿堂、廟宇、祭壇等等,臺基都被廣泛采用,因為臺基一直作為烘托主體建筑,強化主體建筑層次、增加空間遞進關系,渲染氣勢的手段被豐富的使用。臺基可以通過構筑多重臺基或層層組合的方式來增進變化,臺基也可以根據與主體建筑的比例關系來擴大建筑的整個體量,以提升主體建筑的高崇感及寬闊感。
“宅椅子”現象不僅在民間被傳承著,而且在中國歷史的政治文化領域中被反映放大了。看看中國的地形圖,再結合中國歷朝歷代統治者在地域上所設計的走向及坐向,我們可以發現,中國建筑中平臺臺基與主體建筑殿堂的關系在政治、文化及統治與被統治者的關系中得到延伸。統治政權對外的擴張及疆域拓展實質上就是對“臺基”體量的不斷擴充,甚至某個統治者建筑上的宮殿及臺基的宏制規模有多大,其政治上的擴張的版圖和雄心就有多大:如秦始皇的咸陽阿房宮、漢朝的長安漢三宮(長樂宮、未央宮、建章宮)、唐朝的長安大明宮、明清的北京故宮三大殿無不都是臺基層層,高聳巍立,而其疆域也相應寬廣。強大統治者設都及安排的政治輻射關系無不是坐北朝南、或由西而東,就像是對待建筑的坐向、“中軸線”的走向一樣。統治者對政治中心的確定——國都的選擇,也無不是對“主體建筑”的確定,以此為中心居高臨下,不是棲于較高海拔、就是以大山作依托,而無不將被統治的地域視為“臺基”及“臺基”的延伸部分,在“臺基”之外甚至還設了“院墻”——萬里長城。這平整的“臺基”廣袤無垠,包括了中國的東部、東南部、中南部及西南的大部,而東北部則成了“臺基”的后院了。如此說來,那歷史上的屢次出使西域、鄭和下西洋是否也可視之為對“臺基”之外的打探?在這樣的“建筑”結構布局之下,主從關系鮮明立現。而不成功的統治者,則大多錯誤地將國都選在了“臺基”上或被“擠”到了“臺基”上,最終成了偏都、廢都,像南京、杭州、廣州。歷代明智的統治者,最初可能將國都選在了“臺基”上,但終究感到不塌實,總覺得國運像是“睡”在了室外的“月臺”上、“平臺”處,最后還是搬回了“主臥房”,在“主人房”內躺下才覺安全,譬如大明王朝,雖先定都南京,但到了朱棣時還是遷都北京了。
地理上的集權統治的政治轄治圖,就是一幅以統治者的國都為“主體建筑”,以隸屬各地域為“臺基”的“建筑關系”圖!
關于瀕臨滅絕的物種,其實是在過去華北地區一帶經常可以見到一種牲畜——驢,但現在這種牲畜在老家已經很少見到了。我之所以又注意到驢這種牲畜,完全是緣于蓋房運瓦。
因為從山東運瓦的貨車到了村子后邊的公路就不能再往村子里走了,這段路當時還是泥路,貨車走這種路,很容易因顛簸而損壞瓦,所以只能將瓦卸在路邊,再往村子里轉運。想來想去,各種轉運方法都不方便。當時想,如果能有驢馱運就好了。驢的性情溫馴,耐力強,能挽能馱,也善走。俗語有云:“好馬也趕不上半步驢”。
說到驢,使我想起驢原本是舶來品,是中國古代從西域傳入的。中國的十二生肖中沒有“驢”,中國人也沒有屬“驢”的。這又讓我想起了柳宗元的《黔之驢》:“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虎因喜,計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闞,斷其喉,盡其肉,乃去。”
滄州曾在上世紀50年代培育出一種特有驢種,叫“渤海驢”。渤海驢的個頭大,白眼圈白嘴白肚皮。這個物種到了60年代后期由于近親繁殖的原因,品質已經下降,后來數量越來越少,現在已經幾乎見不到了。也就是說經過幾十年的時間,這個物種幾近滅絕了。
“舶來”的常存在物種淘汰、弱肉強食的問題。貴州的驢雖有聲有勢但沒多久就被“坐地虎”吃掉了,“渤海驢”也退化了。可在全中國范圍內驢的命運遠還要坎坷一些,國人現在已將驢當成“豬”來養了。早有“天上龍肉,地上驢肉”的美譽,滄州地方風味中即有“驢肉火燒”一種,有的城市還有“驢肉一條街”。不止如此,我還見過將驢“圣”鹵制,然后切割成為“錢”狀而“盡其肉”的。驢的功能的轉化可謂“舶來文化”的一大發展,國人的創造性是“坐地虎”不能攀比的。
由此我又想到了另一個“舶來品”——法律。
現代意義上的法律概念及觀念,也是中國近代從海外傳入的。中國傳統意義上“法”和“律”與現代涵義的“法律”并不完全吻合。中國傳統上是將“法”、“律”分別使用的,而將“法律”兩字并用,被賦予現代涵義的“法律”一詞,則是始經日本傳至中國而至今仍使用不改,真的追究起淵源來,應屬“二手”轉舶了。
中國對“現代化的法律”引進始于清末的“修律”,從光宣之際的日本專家岡田朝太郎、松岡義正、志田鉀太郎等,到民國時的古德諾、韋羅貝、愛斯嘉拉等,直至國民黨時期的龐德,未有間斷。新中國建國初期,我們又援引了原蘇聯的法律體系。這期間法律思想學說繁雜,德國的、德國經日本又傳來的、英美的、蘇聯的,可謂百花齊放,百家爭鳴。
“十年動亂”結束后,改革開放又使我們面臨原來的歷史問題,在新的歷史機遇面前,我們本可從容的斟酌,仔細的體量,是否像條件反射一樣繼續機械地再移植照搬、舶來客串?
因為從文化的涵義看待“法律”,它進入中國后,其接受的考驗及命運在許多方面與“驢”有相似的地方。舶來的物種總有“水土不服”、“南橘北枳”的問題。目前,這種“引進”“舶來”有向著深化、細化、具體技術性方向發展的勢頭,對此我一直懷疑,它適合中國國情嗎?
尤其是在民商法及有關程序法方面,我們引進的理念、價值觀是為了現代化,但沿用基于別人國情而滋生的具體制度、特別是枝末細節有無實效?其社會文化意義又何在?
諸如“有限責任”、“訴訟時效”、“破產”等制度,舶來中國后在現實中就打了折扣。原本這些制度創立的初衷是基于國外的經濟商品流轉關系及國民意識、習慣而來,它的目的是為了加速經濟流轉,減少、控制商業風險,使一定的債權債務關系處于確定狀態,并且依利害關系的角度考慮,制度的設立加大了權利人的“注意之責”。但是這些制度引入中國后在實際生活中就變了味、發了霉,它已普遍演變成了不良商人“逃廢債”的法律工具,成了法律上的“解放翻身”條款。中國是一個全民、國有、集體資產占絕大比例的國家,其中的金融資產大多是國民、社會財富,債權人的“注意之責”已使國民、社會處于弱勢地位。統計各大銀行正在進行的剝離及相關的“損失”類虧損,與此情況有關的應占大多數。與此相關的法人“有限”的“債務清償原則”、破產程序的“提起”及“法律后果”、時效的“二年”及相關一般保證的“六個月”等制度在多大程度上貼近中國人的習性?于是“到期”在“確認”文件上搗鬼、爭執、訴訟的就多了起來;債權人明明不愿債務人破產而啟動“破產程序”逼債或債務人盼望破產造成債權人惶惶不可終日等怪誕的事情就都發生了。
“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的中國式“光棍”意識、“冤有頭、債有主”的“說理”規則又具有了新時代的涵義。但是就是很少聽說有人因“破產”給自己造成的人生信用危機而跳樓的!比比可見的卻是因為擅于“借錢”,雖然負債累累,但仍坐“大奔”包“小蜜”而制造出的眾多“億萬富翁”。
舶來的法律存在被消解、退化的問題,對此我們應像對待“驢”的命運一樣,要引起警示了。
還有一個與我們處境有關的問題也需要思考了。
當我們在大加贊揚別國的制度,大書特書人家的法律文化的時候,更應該打量清楚,在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有人看著我們的一些做法正在偷著樂呢?當我們把從人家那里取得的東西視為珍寶的時候,我們是不是有意無意的丟失了祖傳家當,滅絕了本土的物種呢?
在法律文化的弘揚中,有一個很怪的現象,關于中華法系的整理革新少有人熱衷;是否應對其剔除封建糟粕以適應時代需要做些探索呢?研究開發它是否就是守舊、倒退、復古?中華法系在中國已存在幾千年了,它是世界上僅有的四大法系之一,現在中國竟然將之沉寂一百多年,它的死亡竟然比不上舶來的驢被吞噬、被宰殺時的壯烈。
我們完全可以在革除舊法系不適現代國情的部分,再衍生出“新中國法系”,這并不是簡單的民族化問題,也不是草率的標新立異。因為幾千年的傳統習慣養就了國人的習性,對此不論有人承認也好,不接受也好,它們確確實實是存在的。諸如“家族本位”的意識是否可以根據現在國情和社情,往社團、社區、經濟組織、社會上進行變革;“重刑輕民”的思想是否可以往嚴刑“經”民上規范;漫無節制的“無訟”是否可以向有原則、有疏導渠道的“息訴”、“少訟”上靠攏,等等。
關于物種的保存和發展,早有偉人說過:“非驢非馬也可以,騾馬就是非驢非馬,驢馬結合是會改變形象的,不會完全不變。中國的原貌,無論是政治、經濟、文化,都不應該是舊的,都應該改變,但中國的特點要保存,應該是在中國的基礎上的,吸取外國的東西。應該交配起來,有機地結合。”(毛澤東:《同音樂工作者的談話》)
再看家鄉民宅的“宅椅子”現象,我更加覺得它神秘,它有點“政治沙盤”的意思了。與此同時,我惦記著“驢”,懷念著“馬”,也指望著能見到嶄新的“騾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