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揚：激情還在燃燒

承受過，人變得堅強

主持人：你來之前，我們在小范圍里做了民意調查，想了解一下在觀眾心目當中，楊揚的冬奧會之最是什么，我們的第一個問題是你覺得楊揚在冬奧會上最精彩的一場比賽是哪場?楊揚你自己覺得呢?

楊 揚：應該是500米吧。

主持人：回答正確，有97％的人選擇了2002年鹽湖城冬奧會女子500米決賽，就是楊揚奪得第一塊金牌的比賽。

楊 揚：冬奧會我們參加了那么多屆，每一次都和金牌擦肩而過，我們1998年是五塊銀牌，每次都有機會，但是我們又都失去了，大家對奧運會金牌已經有一種奢望的感覺，好像那層紙就是捅不破。2002年在1500米這個自己最強的項目上．我連獎牌都沒有拿到，在這之前的五年我都沒有失過這個項目(的金牌)。很多人都很失望也在懷疑，這個金牌是不是就是跟我們無緣了，我當時也受了影響。回過頭來，我仔細分析1 500米的比賽，關鍵是心理準備不足。兩天以后，經歷了一次心理的煎熬，重新戰勝自我，那塊金牌拿得非常不容易。

主持人：非常有意思的是，另一個問題是你覺得楊揚最艱難的比賽是哪一場?答案也是一樣，98％的人選擇的也是500米的決賽。楊揚你怎么理解大家又認為那是你最精彩的一場比賽呢?

楊揚：可以說這是我所有比賽比得最好的一次。500米，從起跑到滑行，我的特點是耐力比較好，弱點是起動比較弱，二號保加利亞的選手曾經在四道都窩過我，我在一道都跑不過她。決賽之前，我還跟(王)春露講(春露是五道)，我看我的位置比較好，但是實在跑不過保加利亞的選手，我不管了，我跟她頂了，無論出現什么錯誤，你在后邊要保存好體力。當時就有一種感覺，這塊金牌我們一定要拿下來?？赡苷且驗楫敃r那種豁出去的感覺，頭一次在里道跑過她。跑到第一位的時候我馬上調整我的心態，通過多少次的失敗，我的體會就是不到終點不能有一點的放松，所以滑到前面以后開始調整路線、節奏，很多熟悉我的隊員和朋友們，都說頭一次看我那么嚴肅，因為我在比賽的時候是比較自如的，那次的比賽我不斷地在深呼吸，很多照片抓拍出來也是我在做深呼吸的感覺，我是完全在自控的狀態。

主持人：沖過終點的一剎那你心里是什么感覺?

楊 揚：第一個感覺．這跟我平時比世界杯沒什么區別，之前奧運會的金牌大家看得太神圣了。有一點遙不可及，之后就是一種解脫，因為確確實實之前的那幾天很難熬。兩三天之后我才反應過來，這塊金牌是第一塊金牌。才開始有一些想法，記得當時我接受采訪，好像都不會說話了。

主持人：我聽過一個有意思的說法，你在比賽之前特意摸了一下冠軍臺。

楊 揚：賽前訓練以后，有朋友正好做整個項目的管理，說你想不想看領獎臺，領獎臺那時候用大布蓋著，幾個臺子搭在一起，他說你摸一下，或許給你帶來好運氣，我摸的時候要越過第二三名的領獎臺才能碰到里面第一的領獎臺，他們告訴我，小心不要碰到其他的領獎臺，要直接碰到冠軍臺，然后我就特別小心地摸了一下第一名的領獎臺。

主持人：還是有意避開亞軍和季軍，如果我是你，我就都碰一下，反正都得拿一個。

楊 揚：因為在中國的冰雪歷史上不缺亞軍和季軍了。前幾天我們在一個熱身賽的時候，又碰到當時帶我去摸臺子的人，他說“都靈冬奧會我不負責了，但是賽前跟我打聲招呼肯定給你帶來好運氣”。

主持人：你真的感覺那樣的觸摸能給你帶來好運?是不是心理上有這種期待?

楊 揚：可以說賽前能給自己帶來好運氣的事情都去做，那時候人在心理上有一種寄托，做運動員很多時候會有一些迷信的，我在1500米之前也按照老程序做的，結果輸了，當時心里很難受。

主持人：究竟輸在哪里呢?

楊 揚：就是輸在心理上，我賽前整個狀態特別好，太想拿這個金牌，但發現并不是那么輕而易舉能拿到金牌的時候，整個人變得非常不自信。半決賽被韓國隊員贏了后，精神狀態跌到低谷。在500米備戰之前。我想我一定要戰勝自己。為了讓自己徹底地不依賴任何的運氣，賽前把自己最忌諱的事情全做了，就是想讓自己不依靠任何的運氣，唯一靠的就是兩條腿。到了500米比賽，我感覺整個人完全重新開始。

主持人：我們讓大家用一個詞形容一下你的性格，你來看看誰說的比較貼切：不驕不躁，樂觀，激情，倔丫頭，堅定，勇敢，堅強?

楊 揚：不同的階段，有很多都適合我．但是我很喜歡樂觀這兩個字，因為在逆境的時候，確確實實需要一定的勇氣。這些年來能夠這么走過來，樂觀給了我很大的幫助，我這個人用東北話說有一點傻大姐的感覺，平時是大大咧咧的。

既然還這么有激情，為什么不嘗試一下

主持人：2002年冬奧會之后，有一段時間楊揚在美國的鹽湖城學習，當時怎么會想到要去念書了呢?

楊 揚：念書一直是一個夢想，奧運會完了我要去學習，但沒走成，又堅持了一年，大的賽事有全運會和亞運會，帶著任務上場。這對我特別痛苦。覺得壓力特別大，有多少次我都大哭一場，那種痛苦說不出來，我一直在贏，一直在贏，但最后贏得很委屈。很多人看我的方式就是你就得贏，贏是應該的，你輸了一場才不對勁，其實我沒有那么高的水平。后來我覺得這樣下去肯定不行，又對學校非?？释矒耐艘酆蟮娜ハ?，這是所有運動員面臨的問題，當時隊里特別理解我，保留我在國家隊的名額，讓我去美國讀書。

主持人：走前你在清華讀過一段本科，你可以直接讀研究生，為什么不選擇一個高一點的學位呢?

楊 揚：我讀本科已經很勉強了。學業丟了那么多年，從初中開始補都不為過，讀研究生都是虛的．我想實實在在地學一點東西。剛進學校時．感覺很有意思，老師講課時我看其他的同學都在拼命地記，記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是像聽故事一樣聽老師講課，沒有正規的方法。頭兩次考試特別痛苦，后來我發現作為一個學生我也有自己的優勢，我有經歷，有理解能力，在理解方面優于其他學生。

主持人：為什么選擇了鹽湖城的猶他州立大學呢?

楊揚：我對猶他那個地方比較熟悉，再—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那里有一個冰場，當時有—個國際訓練組，各個國家的高手云集，這樣我也有機會跟他們很好競技。我那時候改練了大速滑，抱著—種玩的心態去的，可以—邊堅持練—邊學習。

主持人：去了感覺怎么樣，到了美國之后，當了一名普通的學生?

楊 揚：頭半年是很痛苦的，當時在那邊我有一個非常好的華人朋友家庭在幫助我，但還是覺得很寂寞，痛苦。每天出門時都把所有的證件帶上，當時我新學了開車，開得不熟練，經常迷路，也被警察開過兩次罰單，特別緊張，處處小心。平時除了訓練學習之外，沒有其他的生活。學習也很困難，到那里先考試，上課之初就讓寫作文，我英語有一些基礎，但都是口語方面的，等于沒有造句先學會作文了，最初完成一個作業要兩三個小時，壓力很大，我也好強，希望都拿到A，那個時候很痛苦。

主持人：那時候算不算退役了呢?

楊 揚：模棱兩可吧，我為什么換了一個項目呢，就是內心沒有確定是否想退役，說退還有一點舍不得，可又確實很煩，比較猶豫，所以想再給自己一個空間，每天滑滑冰，沒有任何的壓力和外在的因素只是滑冰而已，看看自己還想不想再滑了，事實證明還是挺想滑的。我記得第一個強烈的反應是在10月份，我去美國四個月后，天氣轉冷了，有一天從學校出來，吸到涼爽的空氣，感覺那么熟悉，一下子非常懷念競賽場地，我想可能自己還想再滑吧。然后又去看了國家隊的世界杯比賽，第一次做觀眾，看得著急，那年我們的成績不好，500米根本沒有中國人進決賽，當時我急得跳出觀眾席，進到場里，給小隊員講怎么比。后來我就想，既然還這么有激情，為什么不嘗試一下。

主持人：你就沒有想過在美國畢業之后找份工作，或者當一個教練什么的?

楊 揚：我不知道自己到一個外國隊當教練有沒有激情讓他們跟中國隊抗衡。如果教隊員的話，當然希望自己的隊員是最好的，但是我真的不希望外國隊員能超過中國隊員。我沒考慮過去國外當教練，從來沒有考慮過。

贏一個賺一個，輸也沒什么

主持人：你在復出之后會不會有更多的壓力，因為大家對你的要求高，覺得你就應該拿金牌，應該就是你贏。

楊 揚：最初我也有這樣的壓力，回來的時候很多人反對，朋友啊，家人啊，真正最后作決定的時候理由很簡單，就是你心里想不想滑!至于別人那樣看我，很簡單，多輸幾回大家就不那么看你了。第一次全國比賽得第12名，第一次世界杯摔跟頭，再往后連半決賽也進不去，第一輪就被淘汰，現在偶爾拿一兩次冠軍，大家會說還是老將啊。對這樣的狀況我很滿足，也很享受那種比賽，我有種輕松感，感覺回到最初的贏一個賺一個的感覺，輸也沒什么。大家都說看我比賽得第三也樂得不行了，跟所有人招手，你是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感覺很高興。奧運會如果拿第二，別人可能認為這是一個失敗的復出，對我來講已經很不錯了。

主持人：你的隊友當中很多人比你小很多，有的甚至比你小十歲，面對她們你的心里是什么樣的感覺?

楊揚：比賽場上我們是平等的，訓練也是我練的比她們還多，因為歇了一段時間再回來訓練，體能上的恢復很痛苦．但是每天看到自己的一點進步都很欣慰，今天我能跟六圈，明天我能跟七圈，那種感覺真是很好。我覺得人到什么時候都要學會自我調節，要學會平衡?，F在跟年輕人在一起，我也找一種平衡，相互了解，很多小孩剛開始見我的時候很怕我，現在不怕了，這也是我和她們能融合到一起的原因吧。

主持人：現在的訓練恢復到什么程度呢？

楊 揚：偶爾最好的時候恢復到過去的80 －90%，綜合來講70％左右。

每一步都是一個洗禮，人慢慢地變執著

主持人：與當初相比，你對這個項目的理解有沒有變化?

楊 揚；沒拿金牌前，我的腦海里拿金牌就是最高目標。體育競技是殘酷的，真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但那天晚上真正拿到金牌以后，我坐朋友的車回奧運村，當時在車里一句話也沒有，很累，他們問我你怎么不開心啊，你應該又唱又跳啊，我說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很空，那么多年的目標實現之后，突然間下一個目標沒有了。有那么幾秒鐘大家很靜。我那個時候在想，體育除了金牌還有沒有其他的東西在里面，我如果還想滑的話，靠什么支撐自己。包括接下來的一年我也在不斷地思考。

在美國讀書時我開了不少眼界，體育真是一個非常好的教育手段，培養人的性格也好，鍛煉人的意志也好，它并不單單只有冠軍是最好的，拿了冠軍你也有不足的地方，不拿冠軍也不一定不好，他可能天賦不夠，但是他很努力，通過這個過程也得到了成功。外國人經常講體育會讓人變成一個好人，我真是有這種感覺。從事體育20多年，我覺得每一步都是一個洗禮，人慢慢地變得很執著、很堅強。我真是覺得體育運動是非常有魅力的一件事情，感覺自己做這件事情很驕傲，跟以前完全不一樣。

主持人：我們知道楊揚復出還有一個很主要的目標，就是2006年的冬奧會，對于這屆冬奧會自己有沒有定目標呢?

楊 揚：我剛回來的時候定的目標就是拿金牌，我前面講金牌不是唯一的，為什么還要拿金牌呢？因為沒有目標就沒有斗志。無論我的狀態如何，能力如何，作為一名運動員來講，在競爭的過程當中才能體會到那么多，所以說我的目標還是金牌。如果我自己完成．那將是最好的；如果我的機會不大，我希望能為這個金牌做些什么．這是很驕傲。很自豪、很幸福的感覺。

主持人：那么在2006年的冬奧會之后你……?

楊揚：退役。這次比較肯定，當初回來時有一種自豪感，因為隊里很需要我，我內心中的那種英雄主義又冒出來。經過這一年的恢復，我覺得自己恢復到一定的程度了，年輕隊員也上來了，士氣越來越好，我可以開始實現我另外一個人生，而且我現在很期待另外一種生活，不像上一屆奧運會后是一種盲目、無助的感覺。所以這一次我應該退役了，安安心心、踏踏實實地退役。

責編／張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