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是一只什么鳥

湯生和我同時走進(jìn)志高廣告公司競聘同一職位。

面試前，湯生自告奮勇，一番精辟的言論令主考官陳主任喜形于色。末了，湯生不慌不忙地打開一個舊公文包，拿出厚厚一本稿紙遞給陳主任，說：“這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手稿，計劃寫25萬字，現(xiàn)在已完成多半。若陳主任有興趣，可做我的第一讀者。”陳主任扶了扶眼鏡，接過稿子，翻了幾頁說：“你去人事部填份表，明天正式入職本公司。”

到我面試了，此時湯生卻不去填表，看樣子是想觀看我如何“表演”。很幸運，我沒有被淘汰出局，不過，策劃部主任的職位與我無緣，因為我沒有湯生那樣的“硬件”（尚未殺青的長篇大作），我成了他的助手。

次日一進(jìn)策劃部，就見湯生正和三個女孩有說有笑。見我進(jìn)來，湯生立馬迎上前，伸出手說：“早。昨天你給我的沉穩(wěn)印象特深刻。”我伸手和湯生握了握，說：“你那部未殺青的長篇簡直就是一顆重磅炸彈，把主考官都鎮(zhèn)住了，我不沉穩(wěn)行嗎。”湯生臉突地紅了，這倒令我感到有些意外。

晚上加班的間隙，湯生給我們講起他的“光榮史”，“九八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先到一家廣告公司搞項目策劃，干了一年，老板卻不給漲工資，我一氣之下炒了老板魷魚。后來，我進(jìn)了幾家公司，做過推銷員、區(qū)域經(jīng)理、客戶代表、項目總監(jiān)等等。總之，我雖沒發(fā)財，但我悲觀么？沒有。還是那句老話，經(jīng)歷即財富。”湯生亢奮得像一只進(jìn)入戰(zhàn)斗狀態(tài)的公雞。他還要往下講，黃總來“視察”了，湯生連忙打住，旋即從座位上跳起，到黃總面前，顯出卑微的神態(tài)說：“黃總好。”又面向大家說：“讓我們熱烈歡迎黃總作指示，特別希望黃總指出我們的不足，以便我們今后在工作上不再犯錯誤。”黃總覺得新鮮，竟好奇而熱情地打量他好久。

湯生不敢過多迎接黃總的目光，竟露出一種卑微的滑稽相。我想，湯生所講的“光榮史”是否真實可信？

黃總給我們下了硬任務(wù)，他指名要湯生全權(quán)負(fù)責(zé)策劃部的一切工作，并且要求我們?nèi)諆?nèi)拿出一套可行性售樓方案。交待完，黃總又用奇怪而欣賞的眼光望湯生。湯生連說：“請黃總放心，保證完成任務(wù)。”

黃總腿剛邁出門，湯生就向我、小敏、小陸和小何抱了抱拳：“大家給大哥我個面子，努力干活，挨過這三天，我請客，上麥當(dāng)勞。”

三天內(nèi)，湯生準(zhǔn)時把方案交到黃總手上。

走進(jìn)策劃部，湯生打個響指，一臉燦爛地向?qū)ψ赖男∶粽f：“小妹，若我們的方案通過，每個人少說獎500元，若你拿到獎金，會不會請大哥吃頓快餐？”

小敏噗嗤一聲樂了：“若公司真獎我500元，我請湯大哥吃麥當(dāng)勞，快餐是湯大哥這樣有身份的人吃的么？”

湯生立馬手舞足蹈。他摸出一支煙，點燃猛吸一口，等煙霧從鼻孔噴出后一口吹散，爾后深望小敏一眼：“小妹，你是我闖蕩江湖這些年來遇上的最純情的女孩，明人不說暗話，你已經(jīng)影響了我一顆火熱的心。”

小敏害羞地罵道：“發(fā)神經(jīng)病呀？不和你這種人講了。”

下班前，黃總氣勢洶洶地走進(jìn)來，劈頭蓋臉地對湯生吼：“你弄的這是他媽什么玩意？你懂不懂售樓策劃，不懂現(xiàn)在就他媽給我卷鋪蓋滾蛋？想不到，你他媽就這點料還出來混世界。”

湯生畢恭畢敬地聽黃總訓(xùn)話。

“你帶他們今晚加個班，如果再拿不出新方案，我丑話已經(jīng)說在了前面，你看著辦。”

黃總走出策劃部，湯生立即咕噥一句:“媽媽的，我湯某人還是首次受這種鳥氣哩。”

午夜三點，湯生把凝結(jié)我們集體智慧的新方案鎖進(jìn)抽屜，然后靠在椅子里狠吸一口煙，說：“兄弟姐妹們哪，你們今天也看到了吧，這世道，伴老板真他媽的如伴老虎呀，我已經(jīng)做好了必要的思想準(zhǔn)備了！”

“無論如何我們盡心盡力了，何況我們的新方案已經(jīng)夠完美了，難道黃總那里還不能通過？”小敏說。

“哎哎，小妹這話我最愛聽。”湯生突然一拍巴掌，沖小敏伸出一只大拇指，“只有小妹這樣的金玉良言才能給我安慰和力量。”

“都快要死了，還臭貧。”小敏說。

我們催湯生下令下班。湯生一拍腦袋：“世道再難，睡覺能小看嗎？下班吧，我和王生送你們?nèi)恍〗慊丶摇！?/p>

三個女孩一陣歡呼雀躍。

送走三個女孩后，我說：“湯生，你剛才目送小敏的癡情模樣讓我真正認(rèn)識了你。”

湯生笑說：“無情未必真男兒。王老弟，今晚就去我那‘孤獨居’將就一宿如何？”

我住的地方在城郊，距離公司十多站，湯生如此一說，我沒有推辭。

但走進(jìn)湯生的“孤獨居”我就后悔了。一間八九平方米的房間，散發(fā)出的汗臭味差點讓我窒息。湯生脫下西裝，小心地疊放床頭。

“我這里沒引水設(shè)備，洗澡的事就免了。出門在外闖蕩江湖，不容易呀。”湯生說。

熄了燈，黑暗中的湯生仍舊亢奮：“王老弟，你說小敏這女孩怎樣？說句掏心窩的話，自打見到小敏，我的心就像平靜的湖面泛起陣陣漣漪。”

我開玩笑說：“但愿這漣漪能擴(kuò)散得更大更有力度一些。”

黑夜中，湯生悠悠地說：“我想用實際行動追求她。我他媽的是男人呀。”

我想我是不應(yīng)該給他潑冷水的。我說：“優(yōu)柔寡斷可不是男人的做派，是到了該拿出實際行動的時候了。”

良久，湯生突然哈哈大笑：“我知道我是只什么鳥。小敏，人家可是玉女呀！我他媽混到現(xiàn)在還居無定所，一文不名，我拿什么奉獻(xiàn)給她，我在心里深愛著的女孩？”

外表粗獷的湯生，原來內(nèi)心也有柔情和脆弱的一面。

“我有種預(yù)感，我恐怕在志高公司呆不了幾天，這是黃總的眼光告訴我的。所以，今晚我一直磨蹭著不想走，我是不想離開你們，想多和小敏說些話啊！”

我說：“大家都認(rèn)為我們的方案會通過的。”

湯生說：“我的預(yù)感從沒騙過我的。”

事實果然被湯生言中。湯生次日被黃總叫進(jìn)辦公室。10分鐘不到，湯生拿到了100元工資。

“誰怕誰呀，不就是丟了份工作嗎？不給別人尊嚴(yán)，想從別人那里獲得尊嚴(yán)，世界上有這樣的好事嗎？”湯生坐在辦公桌前忿忿不平。

抽完一支煙，湯生起身向我們每人道別。

小敏說：“喂，為什么這樣呀？我們的方案哪里不好，老板太不講道理了。湯大哥，你是有能力的，別生氣了，好單位多的是，以后別忘了來看我們就行了。”

湯生用一種深情的目光望著小敏，眼睛里放出光彩：“小妹，有你這句話，我就有奔頭了。我、我會記在心里的。”

湯生收拾好桌面，面向我們拱了拱手，仿佛古代的壯士要去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業(yè)一樣悲壯。我們都很難過。

湯生紅著眼睛走到我跟前，拉著我的手說：“今后，小敏你就多多照顧一下了，你這人我信得過。”

我說：“湯生，我還等著讀你的長篇小說呢。”

湯生抱住我，把嘴巴貼在我的耳朵上低聲說：“你可別告訴小敏。現(xiàn)在，我就不瞞你了，我那所謂的長篇小說是從網(wǎng)上下載的文字垃圾，那是用在職場上的敲門磚，我知道一般人是不會去讀的，我想用那玩意兒在陣勢上鎮(zhèn)住競爭對手和主考官。說白了，是騙人的小把戲而已。我知道自己是一只什么鳥。”

我感到湯生渾身在劇烈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