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老鄉介紹,我終于進了這家臺資廠。因為沒技術,少文化,又剛從家里出來,十足的鄉巴佬一個,我被分到烤漆課做雜工。雖然這是一份費力不賺錢的活,但想到連日來找廠的艱辛,我還是十分珍惜。
那段時間,廠里趕貨,各個部門都是超負荷工作。在這燃眉之際,偏偏烤漆課不爭氣,生產出來的不良品比合格品還多,導致生產進度跟不上。為了處理不良品,我們被現場管理人員緊盯著,快馬加鞭,每天都要加班到凌晨兩三點才下班。大伙兒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宿舍,首先想到的就是睡覺。勤快點的,還接盆水洗把臉,洗洗腳,懶一點的,和衣往床上一躺,把鞋一蹬,不出兩分鐘,就已發出了震耳的鼾聲。
我剛進廠,為顧點面子,還算勤快,但也鬧出了笑話:洗腳的時候,把腳放進水里,人就躺下去,等天亮了被人叫醒才知道,雙腳在水桶里泡了一夜。
盡管這樣沒日沒夜地干了半個多月,不良品不僅未減,反而還在上升。
這天加班的時候,我們剛進車間,班長把我們三個雜工叫住,指著堆得像座小山似的不良品對我們說:“今晚加班,你們三位不用干別的活,專門用剝漆水處理這堆不良品,什么時候完成,什么時候下班,還記嘉獎一次,20元獎金。不過,必須注意安全,剝漆水是有腐蝕性的,若出了問題,自己負責。”說完,他發給我們每人一雙勞保膠手套。
我們三人望著那一大堆不良品,都傻了眼,但相當于三天工資的獎金對我們來說,都有一定的誘惑力。重賞之下定有勇夫,即使只有1%的希望,我們還是用100%的努力去爭取。于是,我們作了簡單的分工,就干開了。
因我是新進來的,所以只能惟命是從。我被安排負責把剝掉漆的不良品從剝漆水里撈出來,交給負責沖水的工友。剛開始,我還是十分小心,用一個鉤子伸進去,摸索著把不良品鉤出來。由于鉤子較長,不受力,有時候眼看已經鉤出來了,稍不注意又滑了回去,效率相當低,加之沖水的那位工友又在旁邊催促,就惹惱了我。我把鉤子往旁邊一扔,同時把注意事項也丟到了腦后,干脆手戴著橡膠手套直接伸進剝漆水里,把不良品往外面拿。用這種方式快多了,一口氣干了兩個多小時,成績已經突顯。他們兩位在旁邊給我一番鼓勵,使我干得更加起勁。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正當我們勝利在望的時候,我隱隱約約覺得左手大拇指有一種火辣辣的刺痛。我腦子里馬上閃過一絲不祥的預兆,心想:是不是膠手套被磨破了?但很快被我否定了,因為我在橡膠手套的外面又戴了一雙棉絨手套呀。但是,刺痛仍在加劇,于是,我就停下來想把手套脫下來。由于戴的時間長,膠手套不透氣,我的手指被水泡脹了,脫都脫不下來,最后,在工友的幫助下,才脫下來,一看,整個大拇指已經紅腫得像個胡蘿卜了。
一位工友跑去叫來班長,他看了看我的手指,用關心但不怎么友好的語氣問我:“痛不痛?”
我說:“還能頂得住。”
“若是沒有大礙,我就不帶你去醫院了。你現在下班休息吧,明天照常上班就是了?!卑嚅L說。
其他工友都還在加班,我回到宿舍,因為是晚上,也沒有用什么藥物對傷指做相應的處理,畢竟,進廠才半個月,可以說是人地生疏。本來,廠里工傷事故時有發生,那通常是五金部開沖床機的,他們的工傷都是血淋淋的事件,要么劃了一條口子,要么沖斷了一個指頭。我這個就不同,除了手指有些紅腫,沒人相信你很痛苦,哪怕你在那里呻吟,旁人還認為你太夸張。夜已經很深了,時間仿佛已凝滯,劇痛讓我無法入眠。
第二天,我按昨晚下班時班長的吩咐,舉著已變成炭一樣的傷指,忍著劇痛去上班。人們見了我的手指都嚇了一大跳。我被帶到課長那里,課長見了,也有些失態。這也難怪,據老工人講,我是本廠第一位因剝漆水造成的工傷。
根據我的傷情,是沒法上班了。課長把我的情況反映到廠部,同時給我辦理了工傷手續,一會兒找這位經理簽字,一會兒找那位經理蓋章,然后安排專人帶我去醫院治療。這一過程雖然讓我覺得繁瑣,但與昨晚只身躺在床上、任由劇痛煎熬而無人關心問候的情形相比,不禁使我熱淚盈眶。
醫生檢查我的傷勢之后也感到束手無策,因為他們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好在受傷部位一下子還不會危及生命,于是,他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為我治療,不外乎涂些膏藥在傷處,然后包扎起來。這樣一轉眼就是兩個月了,可傷指始終不見結痂,這使我煩躁不安。
醫生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告訴我:手指也許保不全了,因為壞死的部分已經傷到骨頭,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壞死的部分包括骨頭截除掉。最初我不同意,醫生卻說,我們也想保住你的手指,但都兩個月了,還是這個樣子。小伙子,不能再拖延了。
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我最后還是按醫生的建議,做了截除手術。又治療了半個月,傷指結痂痊愈了。我帶著比原來短了一截的手指回到車間,開始上班。課長特地關照班長給我安排輕松一些的事做。
不加班時,工友們三三兩兩的出去消遣。我因工傷期間在外面逛的時間較多,已沒了興趣,一個人躺在宿舍,看著丑陋的傷指,回想起進廠以來所遭遇的變故,不禁悲從中來。離家時好端端的,才三個月卻成了殘疾人,雖說沒有喪失勞動能力,卻是另一番滋味。
我到處打聽,了解有關工傷賠償方面的事宜,因為據知情人講,像我這種截掉一段手指的情況,廠里是絕對要賠錢的。一天,我把我的想法跟課長談了一下,并請他幫忙向廠方轉達我的意思。
沒幾天,我們部門的經理讓保安叫我去他辦公室。我膽怯地走進經理室。經理很隨和地讓我坐下,對我說:“你們課長把你的想法反映給我了。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作為你們的經理,也有責任幫你們處理好這些問題,讓你們能夠安心工作。不過,你因剛進廠,還沒給你買保險,就受了工傷,這錢只能由廠里出,而不是保險公司賠。這兩天,我幫你爭取了一下,經廠里協商,還好,廠里決定一次性賠給你1000元,你看怎么樣?我認為已經很好的啦,若同意,你現在就可以去會計那里拿錢。我已經跟會計打過招呼啦。”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了,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我顯然有些手足無措。幾乎沒費什么周折,就得到了公司給我的賠償,何況是1000元,我一個月加班200多個小時才拿到500多元呢。于是,沒作什么考慮,我就同意了廠方的意見。
得到賠償之后,我的心情舒暢了好一陣子。要不是自尊心作祟,也不會有后面這段經歷,讓我有了一次通過自己去解決問題的機會。
本廠五金課開沖床的工友工傷后要賠償,一般都是先讓法醫評出傷殘等級,然后依照《勞動法》的規定,按等級得出賠償金額。那樣,他們所得到的賠償至少都在3000元以上,相比之下,我這個1000多元似乎毫無依據,而是老板良心發現作出的施舍。我突然覺得很不是滋味,心想,我也得按《勞動法》來解決問題,當給1000元我得1000元,當給800元,我退廠里200元。
為此,我自己掏錢跑到龍崗人民醫院請法醫幫我鑒定,最后得到一份由法醫開出的“喪失勞動能力9%”的傷殘鑒定書。拿著這份鑒定書,我找到經理。他不惱不怒地說:“你拿了錢就表示同意廠里的處理意見了,怎么又反悔呢?安心上班去吧?!迸隽艘粋€軟釘子,我只好怏怏地退回來。我不敢三番五次地去找經理,假若一旦惹惱了他,把我掃地出門,我不僅沒達到賠償目的,反而丟了工作,兩頭吃虧不合算。
好一段時間,我處于山窮水盡疑無路的境地。一個星期天,廠里放假,我決定去一趟勞動局,興許能幫我解決問題,結果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因為有心無膽的我在那里盲目地轉了一圈,連門道都沒摸著。怎么辦?算了吧。正當我準備放棄的時候,忽然看見路邊一塊指示牌上寫著“龍崗報社”字樣,我豁然開朗,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在我腦子里初步形成:通過媒體維護自己的權益。
我把我工傷的經過及想法一五一十地寫好,然后寄到龍崗報社,但也僅僅只抱一線希望。
一天下午,廠里的總務找到我,要我馬上跟他去廠長辦公室。我不明白是啥事,慌慌張張地來到廠長辦公室,只見廠長正跟兩位胸前掛著工作證的陌生人交談什么。廠長示意我在辦公桌前坐下。我見辦公桌上赫然放著一個信封,那字跡,正是我寫給龍崗報社的。我的心一下子緊張起來,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
這時,他們停止了交談,其中一位年長的工作人員指著那封信問我:“你叫阿杜吧?這封信是你寫給龍崗報社的吧?”我膽怯地點了點頭?!澳愫喼笔莵y彈琴,芝麻大點的事情還要寫信到報社,直接找我們不行嗎?”他責問道。我一直低著頭,不吱聲。
后來,那人換了一副口氣,繼續說:“我們是愛聯勞動監察站的工作人員,今天上午收到一封信,這封信就是你寫給龍崗報社的,報社根據信中所涉及的內容,就把它轉給勞動局,并委托勞動局幫忙解決。勞動局又把這封信轉給我們勞動監察站,并要求我們重點處理好這件事。本來,對于你所要求處理的問題我們可以不予理睬,一是時間已超過兩個月,二是你當時已接受了廠方的處理意見。但是,考慮到你所采用的特殊的方式和造成的影響,我們還是幫你同廠方協商,重新處理你的賠償問題?!?/p>
廠長是當地人,是廠方在這方面的全權代理,他們稍一合計,意見很快就統一了:決定按當時《勞動法》的規定,傷殘程度每百分之一賠償440元的比例,我是傷殘9%,就應賠償3960元,之前已領了1000元,現在廠里再補2960元。廠長問我這個處理還有沒有意見,若有就提出來,重新協商。
說實在的,當時我已嚇得全身冒冷汗,何況,重新裁定的比原來多出近三倍,并且完全根據《勞動法》的規定得出的結果,我哪還有什么不服的呢?
事情解決之后,他們就要離開了。剛開始批評我的那位工作人員拍拍我的肩膀,笑著說:“今后,你或你的工友有什么問題,只要是有理的,直接告訴你們廠長,然后由我們來幫你們解決?!蹦┝?,他還伸出手和我道別。握著他溫暖的手,望著他那和善的笑容,我的眼睛模糊了。我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
問題重新解決后,我仍舊在廠里上班,不僅沒有因為這件事受到老板的刁難,反而因為這件事得到老板的賞識,沒過多久,竟破格將我提升為班長,真是因禍得福。
和眾多的打工朋友相比,我應該算是幸運的,一件不大的工傷事故,卻得到社會各方面的幫助,讓我難以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