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與重構

德吉措（西南民族大學教授，藏族文學評論家）

深深地頂禮！

在我寬廣明凈的心海里，

你清澈的美目似閃電，

劃破寂靜的天空，

你嬌羞如蓮的雙頰。

以圣潔和慈愛，

救度三界眾生于苦難。

——度母頌

天際間翔飛的度母，端坐蓮臺，手持白蓮花，在一聲聲的誦念中，她以純白的色和幽綠的光，隱約而靜謐地灑落在四周，繼而光芒四射，照徹每一處祈禱者的心靈空間，在彌漫著度母安詳氣息的吟誦聲中，我開始翻閱來自圣地拉薩女作家白瑪娜珍的小說《復活的度母》，期待中的喜悅暗香如蓮，幽幽然地飄蕩開來。

敘述的帷幕緩緩開啟。一個復活的生命經歷了漫長而期待的中陰之路后，在前定父母的今生領納中，如期而至。女主人公貴族家庭的小姐瓊芨白姆與她的女兒—茜洛卓瑪（以下簡稱茜瑪）在塵世的一個夜晚，結緣成為今世的母女。生命的道路鋪展在各自的面前，在不可預知的年輪中向前輾轉駛去，希薇家族美麗的小姐瓊芨白姆嬌貴的生命之蓮，在綻放、吐蕊、枯萎，她剛剛萌生的愛情在特定時代的狂風暴雨中被一次次地擊得粉碎。茜瑪的出生，丈夫的更迭，使這位美麗的女子經歷了人生大起大伏的悲歡離合后，心已漸漸沉入深夢，既使是有過一次驚心動魄的情感蘇醒，但她面對的卻是一心修持佛法的丹竹活佛。隱遁了的活佛，掠去了瓊芨白姆所有的情感，她在庸常瑣碎、周而復始的孤寂中悄然衰老。茜瑪——復活的度母，她年輕的生命承載著母親的血緣，在這個有著多重現代意義的城市里，以美麗與單純、孤傲與熱烈、自愛與放逐，嘗試著生命的意義，同時也體驗著生命之脈的斷裂與撕割的痛楚……

白瑪娜珍以她女性特有的細膩與溫情，感同身受地敘述她筆下的一個個感性生命，她的深切悲憫和溫潤的憐愛，浸融于此。她把瓊芨白姆的愛情與命運置放于西藏特殊歷史時代背景下：解放前的貴族莊園、西藏解放初期、民主改革、文化大革命、當代拉薩，作者將宏大的敘事結構的駕馭，巧妙置放在主人公命運的迭蕩起伏中，刻畫這些平凡生命所遭遇的苦難、變遷與溫情，家庭的變故、命運的波折、愛情的失落與人性的復蘇，在一個個精心構置的生活場景中娓娓道來，凸現出女主人公心靈深處的復雜感受和隱秘的情感暗流。白瑪娜珍用心地賦予了她們多重的現代生命意義：對歷史傷痛的記憶和修復、對現代多元文化的碰撞與融匯、對生存現狀的多重選擇，以及對心靈家園的喪失與尋覓。復活的度母在復活的歸途中，在對生命承接的血緣體認和歸屬中，已激蕩出再生生命延續過程中的生存體驗的多元性和不確定性。如果說瓊芨白姆的情感在最后的獨自守持中完成了這個傳統女性對自身生命原地的皈依，那么，茜瑪則更多地承載了現代女性在世俗紅塵的沉溺與精神超越的抉擇中的困惑與迷茫，塵世的家園是否可以安置下我們的一切？心靈的牧場在哪里？這個意味著哲學意義上的思考，在充滿自然靈性與莊嚴神性的圣地，已經成為承受現代性轉變過程中感受最為敏銳的當代作家的一種自覺思考，我為娜珍有著這樣的思慮而高興。

生命，在斷臍之地降生，在家園親情的依附中衍生，她可以抽象，如遙不可及的“香格里拉”，她也可以具體，像帳圈、土房，當我們的生命像斜展在高山上的經幡，飄蕩不已時，我們渴望有守護的雙手扶正和引領。在瓊芨白姆的故事里，我們看到了這樣的一雙雙手，政委劉軍、巴頓、洛桑、丹竹活佛、茜瑪，這些雙手或以善良、或以愛情、或以佛法、或以血緣撐舉起瓊芨白姆的生命，在她經歷歡樂與苦難的造訪時，不至于跌落深淵，瓊芨白姆以藏族女性傳統的方式，在真實的接納和幻想的守望中，以自然平靜之心承受生活的饋贈時，我們發現娜珍的用心良苦，她用這樣一個形象去承載她對這一代女性的深切理解與愛。這是藏族文化豐富內涵中的生命之愛，本真的生命常態在時間的廣闊河流中如浪花般瞬間奔流而過，生命個體的渺小與大自然的偉大，轉瞬即逝的短暫與精神不滅的永恒，繁華富麗與清貧寡泊都是生活中的每一幕場景，無論趨于幸福或置于災難，源發于藏民族天性中的善良與純樸，最終會化解非理性的強迫與異化，人物命運背后那種強大的精神信仰和自我化解能力，在小說中隱約可見。面對一個時代的災難接踵而來時，透過一幕幕場景和人物的經歷，我們會感受到那一顆顆塵世中人性所共有過的激情、孤獨、痛苦乃至歡樂，在生命之流中的瞬間生滅與千變萬化，對母性故土的眷念和對精神凈地的歸返，在作品中化成了寄寓于肌體觸接與撫慰的渴望中，安置他們被那個特定時代扭曲了的精神和靈魂。

娜珍的筆充滿了女性的慈愛與接納，她的周身流走著母體文化的血液，她滿懷關愛的敘述，始終在那些個赤誠或高貴、卑賤或莊嚴的生命個體的話語中，尋找并詮釋一個民族往昔記憶皺褶的多樣印記，她以故事的名義，言說著世世代代形成的藏民族精神實質與文化觀念。

茜瑪、商人洛澤、甘珠活佛、普薩王子，這些處在光怪陸離、瞬息萬變、城市化、邊緣化、全球化無處不在的現代都市里的精神“流浪兒”們，在青春的燦爛與迷茫中，帶著文化“邊緣人”的漂浮感，散落在這個千年歷史古城的各個角落，他們帶著不同的文化背景與文化環境，在傳統與現實不斷碰撞、裂變的“臨界”地段，真切地感受時代的巨大變化。茜瑪的心路歷程更多地經歷了這樣的變化，她看見的世界已不是母親從前以全部青春的驕傲與少女的熱切真實接納的那個時代，看著一天天嘮叨、衰老的母親把余熱的情懷安然地存貯于往昔的記憶之盒，茜瑪從心理上排斥這種近似麻木的坦然。她棲息的時代是物質與功利切切實實的當下，她在欲望的放縱中掙脫心靈的牽扯與孤獨的羈絆，在情緒的奔逸與食物的刺激中，排遣悵然若失和難以言語的苦澀。她清醒地看到現實生活中的某些真實與丑陋，隔膜與功利。在一個個輪換而過的輕浮和快樂的嘗試后，茜瑪欲“藏起淚水，但卻淚流滿面，”“一切不過如此而已”，疲憊不堪的茜瑪，在這聲嘆息中，結束了她的青春游戲。這個人物形象的意義，是生活在這個多元文化碰撞和匯融的現代化都市中的人物群像中具有代表性的一個，他們在對生命承接的血緣體認和歸屬中，已激蕩起一種再生生命在傳統與現代的“臨界”地段，對世俗享樂與精神超越之間無法平衡的抉擇困惑與迷茫，他們在文化傳統與現代思想之間游歷不定的漂泊感以自我的放逐形式去掩蔽并往往夾雜著尷尬和失落的言語，塵世的家園與心靈的牧場真的被我們遺忘了嗎？她在哪里？這不僅是茜瑪對現實的叩問，也是娜珍的追問？砌筑我們精神基石的家園，難道注定只是影像中的凈土嗎？

尋找家園是文學作品永恒的主題。家園以血緣、母語、親情和記憶的形式，吸附在我們的肉體和精神上，我們每個人是家園這枚印記中拓印而出的受記者，在世代相襲相承的文化中沉淀所有的情感，并自覺依賴這種情感完成自己的回歸與棲息。

文學作品中的家園感是一個民族的精神現象，它伴隨著地理環境、時代變遷和文化交流，呈現出變遷與逆轉、眷戀與逃逸的復雜現象，也往往成為當代作家無法回避的一個現實。

娜珍用她小說中的人物命運的變遷來完成這一敘述，在許多青藏高原自然圣跡和文化遺址上，在生命強悍、悲壯與坦然轉換中，她所要言說的家園之情不是隔岸觀望的陌生與冷靜，也不是匆匆過客在旅途中對高原的浪漫感受和期待視野中留下的情感移植，她的尋找與進入是發自于對自己民族的傳統、文化和宗教的天然血緣之親，她秉承這一特質，對人物的把握、理解和刻畫，始終視如己出，自然如高原上的冬蟲夏草，自然化草、成蟲，自然生死輪回于高原。她筆下有一種渴望，隱隱透顯：在自己如母親般依戀的故土上，生命因有不改的信仰強壯而美麗，精神在無垠的空間自由而飽滿，人們常以感恩和懺悔，歸返于真心，這種渴望似乎是一種近似于甜蜜的憂傷，浸沒在她的詩歌、散文、小說當中……

當娜珍用茜瑪的形象寄寓她的追問時，我們強烈地感受到這個轉型社會時期每個個體生命所面臨的普遍精神的躁動，在經濟一體化、文化全球化紛至沓來時，茜瑪和我們都被拋入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沖撞而成的“中陰”之段，怎樣確認文化的精神價值與特質？在世俗與精神不斷裂變、宗教的日益世俗化面前，我們該怎樣面對這種放逐與回歸？這樣沉重的叩問如果僅僅是對某種物質生存的困惑與精神生活的漂泊描述，那么畢竟缺乏歷史的眼光，缺乏對民族文化的細致思考，娜珍沒有辜負這個變革時代為她提供了這豐富的創作條件和機遇，站在這個紛繁復雜，一切在不斷變化不斷重組的時代面前，記錄一個個歷史人物的心路歷程和這個時代的文化生態和心態，這已經是一種書寫者的成功。

茜瑪在藏歷新年的除夕，“藏起淚水，想暢飲死去”她最后被母親召喚回家，她的心“穿梭在白晝里”，在期待著夢醒后新年的第一縷陽光，小說的結尾就這樣緩緩落幕。

娜珍、茜瑪和我們所有的人，都等待著度母的救助——一種生命的自我救助，正如扎西達娃寫給娜珍的“偶感”中的話語：“無論我們今天的現實生活是怎樣的混亂無章，怎樣的扭曲與絕望，在歷史的年輪中，它輕如羽毛、短如虹彩。……”畢竟，我們經歷過這樣的一種裂變與重塑的過程，我們共同期待著耐人尋味的未來，這樣的困惑與信心，是每個現代人的遭遇，她無族別，共通于這個時代里的人性，這樣的追問與思索，已超越了一個民族或一個地域，向祖先的教導那樣，“愿清涼的光熄滅輪回的熊熊烈火；愿慈悲的蓮花，在她的光芒中綻放。”我相信，娜珍的小說會再次激蕩起我們對生命的敬愛與寬容。

責任編輯：克珠群佩

責任校對：陳洪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