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這樣靠著電梯壁站著。電梯很窄、很擠,且很慢,堅固的不銹鋼板圈成的四壁散發著細致的灰色光澤。我周圍的每個人臉上都彌漫著一股說不明道不白的焦灼和倦怠。
電梯一層一層地停,不斷有人進來和出去。我的辦公室在樓頂層——86層,老板總拿這個說事,說他也只在85層,讓我好好干。我今年30歲了,在一家效益不錯,但品質極俗的雜志社,靠爬格子賺錢,寫一些不痛不癢的文章。前些天老板還把我叫去批評了一頓,說叫我注意文風,老是唯美可不行。這年頭大家已經過得夠煩的了,想要看點直白、通俗點的東西。這不,昨天隔壁的老張就因為寫東西太繞太雅,搞得欄目沒人看,被辭退了。“你已不年輕了,現在干這個的不怕沒人。昨天剛走了一個,今天立馬就來一應聘的。”老板唾沫四濺,激情澎湃。
電梯門開了,擠進一個人來,我看不見她的臉,只聽她不停地說著對不起,請讓一下。這聲音很熟。干我們這行,可能因為爛文章寫太多了,聽力也麻木了,老覺得聽什么都熟。18層、19層、20層,人少了一些,我才漸漸看清了那人的臉。一個又一個身體從她身邊擦過,擋住了,又移開。“這好像是……”我默想。“對不起,請讓一下。”她依舊有禮貌地說。“是我大學同學,中戲的那個……”
“對不起,請讓一下。”看得出她在努力地往里面挪動,但仍低著頭。
“是金敏吧!”我大聲地叫了出來。
“嗯……是你,孫雪晴,你怎么在這兒?”她似乎很驚訝。大學畢業后我們就再沒見過面,她好像沒什么改變,只是頭發長了些,眼睛……
電梯突然猛的一震。
“怎么黑了?”“停了,怎么回事!”“完了,今天9點到不了了,又得扣錢。”“天,這該死的電梯早不壞晚不壞,偏偏這個節骨眼上……”
電梯最近老出毛病,我已習慣了。
“你在這兒上班?”金敏的聲音穿過周圍的嘈雜和抱怨,直直地飄向我的耳邊,我突然覺得狹小的空間里的黑暗有了重量,很沉很沉地壓在我的喉嚨口,讓我說不出話來。我含糊地應了一聲“嗯。”她似乎明白了我的尷尬,也避開了這個話題,轉而批評道:“這里又臭又黑。”我噗嗤笑出聲來。心想這么多年了她直率的性格還是沒變,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估計那個電梯里的“毒氣”釋放者該臉紅了,可還好,因為黑暗,大家都看不見。
笑過后心里又有被壓的疼痛。這些年我確實改了不少,在這個雜志社里混,該磨平的不該磨平的全被磨平了,原先那些所謂的理想早被當泡面湯連同那時的輕狂一起倒掉了,畢竟生活得先填飽肚子。
“還記得學校那個頂差勁的宿舍嗎,早拆了,現在聽說中戲校區已經擴大了,招生也不再提前了,整個成了一座綜合性大學,不過戲文還是人最多。”她開始聊起來。
黑暗中我們的聲音像一只聰明的鴿子,來回飛行于她和我之間。我們聊了大學的生活、愛情、飲食,最后在電影的話題上停了下來。我說突然很想看《繁花滿城》,里面那長達三分鐘的空鏡頭,布魯塞爾機場飛機起飛時的那種巨大的轟鳴,像我們現在的周圍,所有麻木的人都張大口,像要喝水一樣,過著世俗無聊的生活,但喝到的卻是空氣,所以我們只能渴著、干著。
金敏笑了,周圍安靜了好多,可能站得太久了,我靠在了電梯壁上,那些柔亮美好的記憶只能讓我更覺得自己的卑微。
電梯里的燈亮了,耀眼的燈光讓我又一次清晰地看見了金敏的臉,我開始羨慕,那并不衰老的臉上,看不出一點疲憊和妥協,而我自己卻已經過早地職業化和冷漠了。我似乎不想讓這次偶遇這么快結束。電梯又開始正常工作,剛才困在里面的人群開始向外移動,金敏向我大方地揮了揮手:“我要去見個人,再見。”說罷,瀟灑地飄了出去。我看了一眼,85層。
這一次小小的故障似乎成了我們交談的最佳理由。而就在剛才,我似乎忘了生活的全部煩惱,將自己停留在了一個美好安靜的小站。但電梯終究修好了,我和她還是要各自生活。進了辦公室,老板打電話來催稿,順便說讓我見見新同事,我拿著稿跑下樓,在沖進老板辦公室的那一刻又聽見了那熟悉的聲音:“對不起,我來晚了……”我苦笑了一下。我們都向生活低下了頭。
書 屋
一些簡單的東西接受起來,往往比較舒服。就像安靜時,我選擇看書,很自然。
一個人走在熱鬧的環城北路上,總能看見市府門口站得筆直的衛兵,像極了安徒生童話里的單腿錫兵。我有時想:他們心中是不是也藏著錫兵一般溫柔哀傷的情感呢?而那些寬大茂密的梧桐樹后,仿佛游蕩著歌唱的精靈,又不止一次地讓我相信,空氣中一定流淌著某些靈動的故事,或許正在發生,又或許發生了很久。
沿著環城北路一直走,會有一段路比較安靜。那里有幾家小書屋,不很大,有點舊書攤的味道,就像一直呆在那兒的老朋友,友善而安靜地等候著每一個愿意來的人。
我喜歡書屋舊舊的香味兒,它總能讓我平靜下來,去想一些事,一些對的或錯的事。我想,如果我三十五歲前能不去工作的話,我會試著開一家小書屋,哪怕只是坐著看著那些書也行。陳村說,躺著讀書是一種享受,因為只有身體不動了,大腦才開始思考。我不同,我喜歡倚著書架在小書屋里看。翻看著一本本帶著余溫的書。心里就想,它可能剛被一個讀者翻過,它給讀者帶來了無言的感動。想到這里就會有一種暖意在心里慢慢化開:看的不只是書,更是一種人們最樸實的溫情。
書屋的格局我很熟悉,有種親切的感覺。門口的矮檔上放一些當天的報紙和雜志。里面有幾個老式圖書館用的書架,是那種木制的。兩邊都能放書的書架。一次,我正在找上次沒看完的書,就在我把書從書架拿下來那一刻,對面的一本書也被抽去了,我下意識地往對面看了看,竟是我的初中化學老師,那個四十多歲、平時兇巴巴的人。我張大了嘴卻怎么也吐不出半個字,剛伸出去的手臂在空中凝成了尷尬的姿勢,就順著那條不怎么寬的縫望著她,然后兩個人一道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我第一次認真端詳她,原來她笑起來這么好看。我也就在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透過一本書的厚度窺測到了另一個人(一個我不曾去了解的人)的友善內心和羞澀笑容。
周國平說過:“對我們影響最大的往往是我們年輕時候的某一本書,實際上,那是我們的精神初戀。書對我們有這般震撼效果。或許,我們理性足夠成熟,或者我們情感足夠遲鈍,總之,我們已經過了精神初戀的年齡。”我不否認現代人的冷漠,但往往越脆弱越敏感的內心才會以足夠理由來建筑冷漠,他們不想再受傷害。但我們總不能扛著缺憾走一輩子,我們要捅破心上的繭,或許書是那把捅破繭的刀吧。
書屋里人不多,很安靜。我習慣性地邊走邊用手指輕輕點著一本本書的書脊,然后無意間停下來,抽出一本書。那滋味就像等待一個好久沒通的電話,突然間電話那頭傳來了你要等的聲音,小小的驚喜,平凡中劃過一絲浪漫。我一直固執地認為,無論在看書的前一秒是什么狀態,憤怒,憂傷,欣喜,失落……但一旦你翻開了書,你就必須真誠地面對,因為你面對的不只是鉛字和白紙,而是一種經歷,一種另一個人的、你完全不認識的人的經歷,它可能包含了那個人的一生。他真誠地將它們寫出來,而你也必須同樣真誠地看,真誠地被感動或被震撼。慢慢地,你心里面的那層繭就會一點一點消失,因為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比人們最真實的情感牢固。
書屋里的人不多,書安靜地呆在書架上,就像一個個未知的故事,我知道它們一直在努力做著的事情。
麥田守望者
我只想當個麥田里的守望者,我知道這有點異想天開,可我真正喜歡干的就是這個。我知道這不像話。
——塞林格《麥田里的守望者》
總覺得午后的陽光比起早晨的陽光,多少有些人情味,是安靜下來把心烘得暖暖的那種。然后,再伸一個懶腰,那感覺就像喝了一大杯熱巧克力。
今天的陽光不錯,我待在家里收拾房間。其實房間不亂,我只想找個理由曬會兒太陽,然后在媽媽回來后,對她笑著說,我和我的房間曬了一個下午的太陽。收拾磁帶時,我習慣性地將一摞磁帶豎放對齊,上面已經蒙了一層薄薄的灰塵,輕輕吹了一口氣,那些細細軟軟的灰塵就在我看得見的陽光里慢慢飛揚。
“如果你要去舊金山,就一定在頭發間插上花;如果你要去舊金山,你會在那遇到彬彬有禮的人們……”很小的時候,爸爸的磁帶里就有些好聽的歌曲。我并不知道這些好聽的東西原來都是國外經典民謠。更不知道斯格特·麥肯茲、鮑勃·西蒙,我只是很喜歡那些明亮清麗的曲子。
那是個無知的年齡,常常蹲在爸爸的抽屜邊上,期待好聽的歌。SAN FRANCISCO(《舊金山》)就是其中一首。
斯格特·麥肯茲燦爛地唱著,滿心陽光和自信。在那個風云際會的時代,人們心中也會偶爾升起單純的片刻。那個年代,在去加州的州際公路上說不定你就會遇到一個有著美麗夢想的長發青年,可能還披著印地安毛毯愉快地哼唱著《舊金山》。后來,看《阿甘正傳》,片中時不時出現這首歌,我也會有意無意地哼唱,突然感覺心猛地被擰了一下,無端地懷念起那個我從沒去過的陽光燦爛的舊金山來。
還有一首《THE SOUND OF SILENCE》(《寂靜的聲音》),我一直不明白純粹的吉他和弦中竟會藏著無數輕柔、安靜的浪漫和憂傷,它們像易碎的肥皂泡那樣明亮而憂傷地劃過漆黑的夜空,而寂靜就像一點一點被硬擠出來滲透到植物的纖維里,流動的聲音都聽得見。腦海會很自然地浮現一張被觸痛的少年的臉在黑夜里回頭,然后時間突然停止,連路旁的路燈也微微顫抖,而那些點點的明亮碎片,不經意間掉入少年的眼眸中——一雙澄澈的明眸。
說到鮑勃·迪倫,他更像一位反戰的英雄詩人,而那首膾炙人口的BLOWING IN THEWIND(《隨風而逝》)更像一首詩。它把那個年代的一切包括他的痛苦和夢想,毫無保留地宣泄出來。有一點隨意,有一點粗糙,有一點不經意的散漫。“白鴿要飛越多少大海,才能在沙灘長眠?炮彈要飛行多少次,他們才會忘記戰爭?……一個人要抬頭多少次,才能夠看見天空?一個人要有多少耳朵,才能夠聽見人們的哭泣?”
很喜歡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也很喜歡那個倒戴紅色鴨舌帽的維爾頓和他骨子里的善良、敏感。他有個愿望,做…個麥田守望者,我也有一個愿望,不過沒那么不切實際,我只想在我老得連牙齒也掉光的時候,可以躺在午后的搖椅上,流著口水,打著呼嚕,聽這些好聽的歌。
真的很希望。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