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 妹

昨天一大早，妻又催我送母親去永嘉的上塘復診。歸途上，母親忽然嘆息，然后幽幽地說，這回我摔成這個樣子，又害苦了你們，要是她沒走的話，你們就不用包攬一切了。唉，若有她在，你們都可以省心了一些呢。

特別是你，——我知道你這些年來心里是怎么想的。停了停，母親側身指指我說，你很疼她。她要是沒走的話，你有些話一定就會和她說說……

我不忍聽下去!信手抹去眼角偷偷溢出的淚水，我是不想讓母親發現我已經流淚了。母親今天道出了傷感的由衷，老實說這是我所企望的事。我期盼母親說出來，——套句俗話，說了心里會好過些。但她真的說出來了，我卻一時找不到安慰她的話。

我默默地開著我的車。

她，——母親所指的這個她，就是我的妹妹。假如妹妹沒有走的話。大約一定也已屆不惑。然而，事實上，妹妹始終沒有從我的心底走出，她的一顰一語依然縈回在我的腦海深處。

生產隊里的牛輪流著放，一個月輪到我放五天。中午、晚上放牛回來，我總要帶些什么給妹妹，譬如一朵野花、幾個野果，或一只蟋蟀、一只蚱蜢。那時候農村的孩子沒有什么“零食”可吃，也沒有什么“玩具”可玩。而我們所謂的“零食”、“玩具”即是野花野果、蟋蟀蚱蜢之類。可母親是不讓妹妹吃野果的，認為野果吃了會拉肚子，可我卻在母親不注意的時候把野果偷偷地喂進妹妹的嘴里。母親也不許妹妹玩蟋蟀和蚱蜢，說蟋蟀蚱蜢骯臟，而只準她玩蜻蜓。我捉來一只蜻蜓，在它的尾巴上系一條線，讓妹妹一手牽著飛。看著撲楞飛舞的蜻蜓，妹妹的小嘴巴嘎嘎嘎地笑圓了。當然，妹妹也玩過蟋蟀，但玩法頗野，一只手攥住一只蟋蟀，溜圓溜圓的眼睛一乜，細長的濃眉遂彎成半個圈，捏出吱的一聲，蟋蟀想逃也逃不掉了。她這一動作頗似哈哈。可哈哈遠比她未曾謀面的姑姑厲害得多，捏蚱蜢一捏就是一大把。

老屋的西邊曾是爿曬谷場，村里放電影就在這曬谷場上。晚上放電影，翌日天未大亮，就有人到這曬谷場上“尋寶”，撿昨晚人家擠丟的零錢、水筆、手電筒等等。我也早去，往往可以撿到五分、壹角。我沒有把這五分、壹角交給母親，而是悄悄地藏起。然后，一次又一次抱著妹妹到村東頭那家小店里買糖買餅干。一分錢買兩粒糖，或者買兩塊餅干，那么一次電影放過，妹妹就有五次或十次吃糖吃餅干的機會。不過，那糖是硬糖；餅干的口感也很粗糙，倘在現在，如果是哈哈絕對會嫌棄的。可在當時的農村，誰家的孩子一年里能吃過幾粒糖或幾塊餅干?可我給妹妹多次吃過糖吃過餅干。我對妹妹最好的表示，唯有如此而已，而此外就沒別的可以舉例了。妹妹若地下有知，我想她不會不認為哥哥已經對她真夠意思了，因為十來歲的哥哥對幼小的妹妹已經盡其所能。妹妹知道哥哥他自己也喜歡吃糖吃餅干，可是哥哥他自己沒有嘗過半口，而只是看著妹妹吃，妹妹甜笑了哥哥他跟著笑，傻乎乎的。妹妹慢慢地吃完了餅干或吃完了糖，我才領著她慢慢地回家。不過我從沒讓母親知道，母親可能至今還蒙在鼓里。母親如果知道了我給妹妹吃糖吃餅干，那準定不許可，因為她認為甜的東西吃多了，小孩子的肚子里就會生出蛔蟲。

端午節一過，天就一天比一天熱，大人孩子都換上了夏季的衣著。妹妹著一件白底碎花連衣裙，襯托她嫩白細膩的皮膚，特別惹人愛。她瘦瘦的，小腿修長；見人甜甜地笑，還瞇起水靈靈的眼睛。鄰居“矮人婆”不止一次對我說，你妹妹的眼睛圓圓地嵌在面上，見人會講話，見人會笑，真是“喜面人”，可你卻牛眼瞪人，一臉惡相，做哥哥的要向妹妹好好學!“矮人婆”講得沒錯，見乞丐來乞討，妹妹也一樣地眉開眼笑，畫出來似的眉毛還跳躍起來。那天中午，一年老的乞丐上門，見了坐在門檻上的妹妹，忘了討錢要飯，竟抱起她來嘖嘖地稱贊。

有時我在長凳上寫作業，妹妹見了就會扶著板壁一步步地移過來，要去我的鉛筆，要去我的作業本，自己亂涂亂畫，然后大笑，把高聳筆直的鼻梁笑彎。如果不給，她就退到門邊垂手而立，嘴角往左一撇往右一撇，或者賴著不走，扯我的耳朵。但不痛。我刮刮她的鼻子，揉揉她的胳肢窩，她癢得撲進我的懷里，或把臉貼到我的臉上嘎嘎嘎地笑。一個黃昏，母親照例在灶間紡棉線，我依舊在長凳上寫作業。妹妹從母親那里移到我的身邊，又要我的鉛筆，要我的作業本。我想把題目寫好了再給她，可妹妹也許等得不耐煩了，一只手甩出去，把擱在凳頭的煤油燈揮到地上，嘭地一聲炸碎。突然的爆響，突然的黑暗，妹妹嚇哭了。我一把摟過妹妹，抱進了懷里，輕輕地拍她，哄她，卻把自己哄哭了。妹妹無論是哭還是笑，總是淺靨盈盈，總是清脆悅耳。近些年來聽人家說話聽人家唱歌，特別是聽女孩子說話聽女孩子唱歌，潛意識里都拿妹妹進行比對。然而天地悠悠，此音難覓。

至今我仍然琢磨不透。——甚感莫名其妙的事是在那天上午發生的。是時，我在村西北橫塘外的溪潭里玩水捉魚。事后才慢慢地知道，當時妹妹不見了我又哭又鬧，母親遂抱起她出來尋找。在屋外西面的搗臼房里，好端端的妹妹驀地吐了，竟然吐出了幾條蛔蟲。母親急抱她回家，可妹妹居然接二連三地吐，還接二連三地泄。玩水捉魚本來就是我們這些農家孩子百玩不厭的游戲，然而那天上午我卻突然厭倦了，從水里爬上來，魚也不要，一頭住家里跑，好像家里出了大事似的。沖進了屋，才知平日里無痛無恙的妹妹竟然病了。瞧她又吐又泄那么痛苦，我束手無策，只好陪她哭泣。如果吐泄可以替代置換的話，我想我當時一定會義無反顧地挺身而出，讓自己來吐讓自己來泄，還妹妹以歡笑。是日下午，母親抱著妹妹去虹橋醫院。第二天上午，母親就把妹妹抱回來了，但沒有抱回家，而是把她抱進村東頭的祠堂里去!初聽到這個消息，我死活不相信，一口咬定這是人家詛咒我妹妹。爾后見人攙扶著搖搖欲墜的母親進屋，——妹妹沒有在她的懷里，也沒有在旁人的懷里，我這才意識到真的地塌天裂!你又把什么骯臟的東西給妹妹吃了?我的耳畔忽然響起昨天中午母親的詰問，是什么骯臟東西把妹妹吃生病了，你說啊你!

我抽腳就往祠堂里跑。一路上，我在心底大喊，沒有啊……沒有啊!我沒有把骯臟的東西給妹妹吃……

周歲左右的妹妹靜靜地睡在祠堂西首朝南一個屋內的草席上，穿著那件白底碎花連衣裙。那一雙還在我眼前依稀閃爍的眼睛那時卻緊緊地閉著，臉色慘白，盈盈淺靨也不見了。我默默地坐在妹妹的身邊，攥住她一只手。妹妹的手冰冷冰冷的，沒有一絲暖意。幾個平時和我一起調皮搗蛋的伙伴聞訊而來，陪我坐在妹妹的身邊。誰都沒說話。就這么靜靜地坐著，就這么呆呆地坐著。

這祠堂是村里最大的公共場所。夏秋天熱，一到中午就有人進來乘涼。乘涼的人中，有人甕聲甕氣地說，死人怎能放在祠堂里?把她踢出去給狗吃掉!他第一次講這話，我忍氣吞聲裝作沒聽見。惡言再起，我這下可忍不住了，怒氣沖沖地竄到他的跟前，指住他的臉喊，把你娘踢出去給狗吃掉!把你娘踢出去給狗吃掉!

同處一村，抬頭不見低頭也見，誰家的孩子誰不知道?他或許沒料到我在陪著妹妹，不然也許不會如此惡語傷人。可是見我這樣蠻橫，他吼道，你再說一句我就一巴掌打死你!

你一巴掌打死了我，我做鬼把你全家人一個一個魔死!我跳到天井里，抓起一塊石頭，準備還擊。伙伴們也一個個跳到天井里，一人拿起一塊石頭，站成了一排。

有人出來打圓場，他遂扭頭憤憤而去。我對伙伴說，你們一步也不要走開，守著我妹妹，我回家去拿把刀就回來。我一回來，他們也都回去拿來了刀。所謂刀，其實是鋼鋸的斷鋸片。一頭磨成鋒利的斜面，一頭嵌入一截拇指般粗細的木棒中，平時多帶在身邊，打架或惡作劇時用。我們把刀塞進妹妹睡的草席下面。心想誰敢來欺侮我妹妹，就拿出來對付誰，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好我妹妹。我就這么想著就這么坐著，緊握著妹妹冰冷的小手。伙伴們也都這么坐著，護衛著我的妹妹。我以為我這樣握著妹妹的手，妹妹她會醒過來的，然而妹妹就是不肯醒來，一直到午后父親的來到。

父親用草席把妹妹包裹好，輕輕抱進畚箕里，掛到鋤頭柄上背出去。父親低頭垂眉，顧自往前走。我遠遠地跟著。跟著跟著，我忽然仇恨起父親來!我以為妹妹是會活過來的，因為聽說過有個斷了氣的孩子被他父母在雞窩上放了三天，然后就活了過來。我想妹妹如果也在雞窩上睡三天，那肯定也會活過來的，可父親卻不讓她在雞窩上睡，連一句話也不說就把她背走。父親不應該把我還會活過來的妹妹埋掉。我于是終于認清了父親原來是這么狠心的一個人，竟然會把自己親生的孩子毫不留情地活活埋掉，難怪他平時對我們一點兒都不好!

妹妹走了，我卻不敢回家，好多天在外面東躲西躲。真的，我好怕。我怕一回家母親就會詰問我到底拿什么骯臟的東西給妹妹吃了。妹妹已經給父親活活地埋了，我還要成為毒害妹妹的入，天下還有誰比我更悲慘更痛苦呢?此后一個多月里，我不止四五次獨自偷偷地跑到妹妹長眠的黃岙山上尋覓，然而地廣樹密，沒有入來告訴我那一捧黃泥是安息我妹妹的“樂土”!

想問問父親，然而終究不敢。

偶然間，我聽見前來勸慰母親的嬸嬸和阿婆們說我妹妹人見人愛，不會平白無故地突然走開，一定是給哪一個洞主收去做娘娘了，從而慫恿母親去講靈姑那兒問問清楚。我思忖這話有道理。平日常聽人說“畚箕巖”、“水坑洞”專收聰明活潑的孩子，說不定妹妹也被它們收去了，因而多么祈盼母親去講靈姑那里打聽打聽妹妹到底是被哪個洞主收走了，探探清楚妹妹何時可以轉世。與其說妹妹永遠做仙姑做娘娘，倒不如爭取妹妹早日轉世做人。妹妹轉世做人，肯定長得和原來一個模樣，哪天被我認出來了，我就把她領回家；如果還未認出來，她長大懂事了，一定會尋過來，這樣妹妹不就回來了?那么就會講出那天為何要突然出走，——妹妹一說出出走的原因，母親就不會再懷疑妹妹的出走是因為我給她吃了骯臟的東西的緣故。

我從沒對人提起過妹妹，然而我卻從沒有忘卻她。

然而無論怎么說，妹妹畢竟已遠走高飛，至今未回。這與母親，這與我，事實上都是一件刻骨銘心的大事。去年的夏天，母親挫傷了一根股骨，于是完全不能行動。三弟來了電話，我們便迅速趕去，把她送到石帆上河頭我那開骨科的朋友處治療。一周接送一次，前后近三個月，直至她行走如常。而這回，我們也認真對待，在努力盡子媳的責任和義務，然而沒有想到仍會讓她追思我早已遠去的妹妹。

就是昨天午時母親的一聲哀嘆息，我因而明白母親心里寄存著一個不敢輕易開啟的莫大遺憾。也因為此，我才理解她曾與一位前來串門的大嬸說過的話：兒子孝順，媳婦孝順，當然好。可是到那一天。床前要是沒個人哭哭，我走得還是冷清的啊……

然而我并不孝順，而且向來叛逆，否則就不會把骯臟的東西給妹妹吃……地久天長，原本不該走，然而妹妹你卻走了，是因為吃了我給你的骯臟的東西?妹妹沒有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妹妹她走了。夢里尋他千百度，然而不知燈火闌珊在何處!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