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特山國家羚羊保護地坐落在南俄樂崗和內華達州交界的荒原地帶。從地圖上看,羚羊保護區占很大的一塊地,面積兩千七百多萬英畝,與這個羚羊保護地接壤的是內華達州另一個羚羊保護區。兩個保護區的面積加起來,差不多有歐洲的小國比利時那么大。羚羊,英文的名字是antelope,是一個集合名稱。在這個名稱下,有各種更具體的羚羊,他們的名稱都不一樣。對我這樣一個動物學初學者來說,羚羊我是有過感性認識的,那是多年前在北京動物園見過的。我記得羚羊的位置在動物園的西南部分,常常,在黃昏的光芒中,三五成群的羚羊,好像小姑娘似的被遺忘在動物園不那么熱鬧的地方。羚羊似乎跟鹿很接近,它們都似乎膽小,靈敏。除了這點皮毛知識外,我對羚羊其實一無所知。那天翻家中關于羚羊的書,得知羚羊是北美哺乳動物中跑得最快的動物,我居然大吃一驚。據書上說,羚羊短跑的速度可達每小時七十到八十四英里,也就是一百到一百二十公里。那天傍晚思彬下班回來,我得意地告訴他我的新發現。思彬說,那這個周末咱們就去看羚羊吧。
我們踏上了觀察羚羊的旅程。正是八月,夏天最熱的季節。思彬把東西往車上搬的時候,我看見我的冬天的大毛衣也被他扔到車里去。網上的羚羊保護區指南中開門就說,“如果你喜歡與世隔絕,你將喜歡哈特山國家羚羊保護地。因為這里徹底與世隔絕,不喜歡與人來往的卷角羚羊、大角羊、麋鹿和圣草鳥類都在這里安家”。解說詞強調這里與世隔絕的程度,住在我們的莊園里,四周沒有鄰居,只有森林,只有房子前后的溪流潺潺,只有我們家的三只狼狗,我覺得夠與世隔絕了,如今要到更與世隔絕的地方,我說,我們要走回遠古吧。思彬說,恐怕比遠古還遠古呢,因此我們要帶好水、食物、火柴等等,以防萬一。
我們開車穿過南俄州的綠色蒼翠的崇山峻嶺,穿過渺渺的湖泊和一個個荒涼的小鎮。美國西部的小鎮,有種隔絕的蒼涼。一百多年前,這些小鎮也許很熱鬧,因為從東部來的移民們源源不斷地到西部探險,這些小鎮是提供休息的綠洲。這種小鎮,我們在很多西部電影中可以看到,親臨其境的時候,這些小鎮好像電影演員卸了裝,人卻無處可去,孤單單地在蒼涼中暗淡下去。我在小鎮的街上伸伸腿,走來走去,拍照空無一人的街道。空蕩蕩的街道本身就是哀傷的詩歌。
快中午的時候,我們開始接近荒原了。從西海岸開過來,我們一直在往高處走,接近荒原時,海拔已經三千多英尺了。我時不時地查看我們的海拔儀。隨著海拔的增高,不同高度有不同的植物和植被,主要的樹木是松樹和杉樹。思彬對各種松樹杉樹了如指掌,他有一個愛好是收集松塔,我們家松塔的種類有八十多種,因此,觀看由于海拔度改變的植被是我的另一門自然課。我眼看著樹木愈來愈矮,綠意越來越淡,草愈來愈黃,天氣也從西海岸家中出來時的晴空萬里,變成云層疊疊,厚重的云層好像大海的波浪一樣在天空翻卷。
接近荒原,我真有一種向遠古走去的感覺。天愈來愈蒼蒼,野愈來愈茫茫。風吹,草低,不見牛羊,不見人煙,不見別的汽車。只見渺無人煙,天野一色,綿延上百里的土黃色,植物茂密,可是都是千千的,一叢叢的,一團團的,好像一家人抱一個團一樣。從遠處看,看不出是植物來。盛夏,正是草木旺盛的季節,荒原上卻像是深秋一樣肅穆。厚厚的云層,壓在荒原上,顯然陰雨就在什么地方蟄伏著。進入這種境地,我說話都變得小聲起來,好像怕驚動亙古沒變的寂靜。
突然,我們看見了一個土紅色的峽谷掉在我們的旁邊。這個峽谷好像從天而降!原來我們一直在往高處開,實際上我們已經在高原頂上了。峽谷就在我們腳下。植被,灌木,矮樹林等等,都是土紅色的。顏色如此美麗,我們停車,出來走走看看,在土紅色的峽谷中看到星星一樣開滿的各種各樣的野花。這種土紅色和灰色的天空搭配,一直是我愛的和諧。眼前的景色,和諧美麗得不太真實,我本想采幾朵野花,作紀念。思彬制止我,說,這里的植被很珍貴,千萬不能采,一朵花也許花了好些年才長出來。他指給我看一種黃綠色的苔蘚,說,那可是地球生命的起源。我嚇得走路都把腳高抬起來,怕壓著腳下珍貴的地球生命的起源。
繼續開車之后,我們真正地進入了羚羊生活的保護區。保護區西建立在峽谷群山之上,向東綿延上百里。高原之上,莽莽荒原之中,我東張西望地找羚羊,奇怪的是一只羚羊也沒見。眼前所見的就是蒼蒼莽莽的荒原,壯大,無邊,蒼涼,蒼老。亙古以來,荒原就是如此沉默,如此無言。只有微風掀動荒原的波浪。我們決定先到羚羊保護區辦公室去,問問情況,探聽一下羚羊的狀況。到達只有幾間簡樸的木屋的辦公室的時候,我從車里下來,才知道車外居然如初冬一樣寒冷。思彬把大毛衣遞給我,我裹好了自己,站在那個孤零零的辦公室外的消息板前,看地圖和解說詞。思彬進去打聽情況。
原來,在白人的足跡沒有踏進荒原之前,荒原上的羚羊多得數不清。最早奉美國總統之命來西部探察的梅瑞維特·路易斯和維廉姆·克拉克在他們西行的日記中寫道,“這種動物,我們美國對此,還一無所知。”路易斯上尉還記錄道:“這種動物的靈敏度和超級飛奔的速度,使我真的非常吃驚。我想我可以有把握地提出如下的論斷:這種動物的速度可以和最好的飛鳥相媲美,如果不是更高超的話。”在1800年左右,西部大地生活著四千萬頭羚羊。羚羊浩浩蕩蕩,在土黃色的荒原上,成群結隊地生活在一起。那種雄壯的景象,我閉眼可以想象得出來。
梅瑞維特·路易斯和維廉姆·克拉克是美國的英雄。我對他們的日記非常熟悉,因為四年前我在俄樂崗大學教比較文學入門一課時,要求學生讀這本書。對美國的歷史和文學,我總是懷著復雜的感情,我熱愛美國探索的精神,熱愛那些美好的書,但是對美國的探索精神導致的后果又有深深的憤怒。路易斯和克拉克的西部探索,擴大了美國的版圖,西部從此成為美國的一部分。但是,源源不斷的東來的移民們,在向西開發的過程中,把很多動物都趕盡殺絕。羚羊的命運也不例外。羚羊,和狼,和卡優逖,和許許多多的動物,都成了大屠殺的犧牲品。屠殺的目的是獲取暴利——買賣那不需一文就得到的羚羊肉。在我看來,移民西來的持續近百年的大屠殺,不亞于德國納粹對猶大人的屠殺。百年對動物的大屠殺,無法抗拒和抗議的無辜的動物們,那和我們共同分享地球的動物們,就被幾乎殺絕了。動物是不能發出聲音來抗議的。動物是沒有力量和人的武器抗衡的。在我看來,對動物的屠殺,猶如屠殺不會說話的孩童,猶如屠殺沒有武器的猶太人民。據說,大屠殺中的羚羊肉,成堆成堆地堆著,由火車送往東西兩個海岸。就是肉多得人們都吃不了,對羚羊的屠殺也沒停止。1860年左右,兩毛五分錢可以買幾百磅羚羊肉,三四只整羊。
美國特有的一種羚羊,卷角羚羊(pronghorn),就在無休無止的大屠殺中,基本上被殺光殺絕了。這種羚羊,是北美西部特有的動物,在世界上也是獨一無二的。我驚訝地發現,卷角羚羊是北美跑得最快的動物,也是地球上所有哺乳動物跑步的亞軍,僅次于非洲的cheetah。如果是中短跑,比如如果距離是五百米以內,卷角羚羊是地球上所有動物中的冠軍。但是,卷角羚羊不僅僅在短跑中是首屈一指的,它們的身體是天然地為長跑創造的。一般來說,非洲的cheetah在三百米后速度就降下來了,卷角羚羊可以以每小時八九十公里的速度跑三四分鐘,并保持45公里的速度跑八九公里。甚至一只只生下來幾個小時的小羚羊,也可跑到60公里的速度。羚羊的能力自然是億萬年的生存進化發展過來的。如今,有報道說,羚羊有時完全是為著好玩,和汽車,和草原上的牧馬人賽跑。這種景色,一定是很有意思的。
卷角羚羊為什么如此善跑?因為卷角羚羊有奇特的吸入和呼出氧氣的功能。一只卷角羚羊消耗的氧氣是同等身材的其他動物的三倍!羚羊的肺和心臟都很大,它們的呼吸道也不同尋常,又寬又大又厚實。這三者加在一起,保障了羚羊消耗大量氧氣的功能。卷角羚羊跑步的時候,嘴巴大張,并非它們累也,而是擴大氧氣吸入量,增加活力,同時,它們的蹄子很小,和地面接觸面很小,跑起來好像沒有阻力一樣,再加上,它們的腿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極其有力。
我仔細看著卷角羚羊的照片圖片。卷角羚羊是一種極為好看的動物。它的名稱就是從它的角來的,兩只高傲的角,角頭有些彎曲。面目善良,溫柔,一只成年的卷角羚羊高九十公分左右,雄性的重五十公斤左右,雌性的重三十到四十公斤。它們的身上穿著明紅加褐色的上衣,有黑色和白色的斑點,下衣通常是乳白色的,好像是一條裹身裙。雄性的在耳朵下,脖子上,有一撮明顯的黑色的皮毛,雌性沒有,因此雄雌分明。它們的臉頰和脖子下都有白色的皮毛,一旦有敵情,這些白色的皮毛則增大起來,閃閃發光,給彼此警告,在很遠的地方都可以看到。它們的腿不太長,但是它們的身高正好略高于荒原的植被,這樣,它們可以眺望遠處,一旦發現危險臨近,立刻采取措施。
思彬從辦公室出來,手里拿著保護區工作人員給他的地圖。他說,目前有二十多群羚羊在附近出沒。羚羊主要在保護區東部。我們可以先到保護區東部的溫泉去。那個溫泉是這里最著名的景點之一。或許在路上我們會看到羚羊和其他動物。我們就進車,向荒原深處開去。由于公路不再是柏油的了,車開得相當慢,我覺得我們好像成了一艘小船,在荒原的波浪中慢慢地航行。
我們就慢慢地向荒原東部駛去。看看海拔表,我們已經在海拔5000多英尺的地帶了。這里表面上看是干旱的荒原,實際上由于是突出的高原,有很多潛流、溪流,這就是為什么羚羊在這里生活的原因。卷角羚羊一般居住在靠近水源的地區,雖然,卷角羚羊有時也可以數天不吃不喝。卷角羚羊什么都能吃,它們也可以吃那些一般的動物都不吃的植物,比如仙人掌類的植物,同時,它們對吃的東西也非常講究,它們只吃嫩的、綠色的植物的根,不吃粗糙的葉子。
卷角羚羊的視力是著名的,個個都是火眼金睛,它們的視力可以清楚地看見六公里外的東西。我們人類,連半公里外的東西都看不清楚。它們的視力還與人類不同,人類的視力是直線形的,我們只看見一點,其他的只在視野之內。羚羊的視力是片狀的,它們看清楚的東西是一大片。所以它們住在荒原上,因為視野之內,遼闊之極,正適合它們的習性。卷角羚羊還是非常喜歡交往的動物。它們通常是二三十只住在一起。只有在春天,雄性羚羊才自己組成一個群落,然后開始角斗,只有勝利者才有和雌性交配的權利。通常,一個雄性的卷角羚羊有七到十個妻妾。角斗保證了只有最強有力的雄性才能把基因傳下去。那些弱男,就只好嘆氣了。
卷角羚羊差不多在十五六個月的時候開始渴望交配。懷孕期是八個月左右,一般一胎生兩個孩子,我想它們很懂得多快好省的原則。因為一旦有一個夭折,還有另外一個存在。羚羊母親一般照顧孩子三四個星期,孩子就加入群中,和其他小孩子一起玩了,就像我們人類的幼兒園一樣。晚上睡覺的時候,小羚羊才找媽媽。有趣的是,羚羊是基本不生病的動物,除了被其他的動物吃掉外,它們沒有生病而死的問題。
我們大概開了有四十多分鐘才到溫泉所在地。溫泉實際上是荒原地表上的兩個很大的洞,碧綠的水,看不出熱水霧,大概是高原太干的原因,水霧都立刻蒸發了。這個溫泉很原始,旁邊有幾個木板凳,是放人們的衣服的,四周一覽無余,十幾米之外,就是荒草。我們把車停下后,太陽居然從云層中露出臉來,蒼白的陽光讓人不覺得很溫暖。所以,思彬和我就高興地跳進溫泉里,享受天然溫泉。水碧綠極了,躺在水中,可以感到溫泉緩緩地流動,水溫簡直是完美無缺。更讓人心地平靜如水的是,此地此刻,除了我和思彬,再沒有人煙,好像我們真的回到人類的遠古,人類的最初。
溫泉里有一些高高低低的巖石,正好可以滿足我們一會兒坐起來,一會兒躺下去的愿望。我們躺在溫泉里,閉上眼睛,手拉著手,聽著荒原上風吹動的聲音。我迷迷糊糊地好像睡著了似的。忽然,思彬大叫一聲,嚇得我失去了平衡,慌忙中睜開眼睛的同時,掉進溫泉深處去了。我一定是像個垂死掙扎的人一樣,奮力蹬水,浮出水面時,我才明白發生了什么。原來,原來,一群羚羊正在我們眼前!離我們十五米左右。
這群羚羊大概有不到二十只。它們顯得很悠閑,有的在吃草,有的在低頭喝水。它們一定是看見了汽車。但是汽車對它們好像不是什么威脅,因此它們沒有被驚動的跡象。我看看思彬,他的左手捂住自己的嘴,顯然他在制止自己的聲音傳過去。我再看看羚羊,有幾只羚羊在蹦蹦跳跳的,好像是芭蕾舞演員,荒原的草正好到它們的肚皮左右,因為我自己的地勢很低,幾乎和地表是平面,它們好像是在高出我一截的舞臺上。我看得清清楚楚,它們美麗的羚角,蹦跳的身體,在麥色的草叢中來回搖動,好像是在跳舞,而且跳的是優雅的芭蕾舞!
我屏住呼吸,驚呆了,驚呆了地看著羚羊們的舞蹈。走動的身體是那么嫻雅和優美,看它們的走動神態,你不得不相信此刻世界是完美無缺的,安然無恙的。大自然之神在導演一出天然的芭蕾舞劇自娛,這種舞蹈不是給人類看的。人類只配偷偷地窺視這一瞬,而這一瞬,也是永恒了。我有幸就在這一瞬間看見了無比的、純正的美。
我悄悄地說,我們得去汽車里拿相機去照相啊。思彬搖頭。不。努努嘴朝羚羊的方向。看。
看,這一瞬!
無邊的天空下,只有羚羊們在自得其樂地漫游。顯然它們在享受這個夏日的下午,已經四點多了吧,陽光西斜。我覺得我是真的活在史前時代。在一百多年前到億萬多年前,地球上的動物一定是這樣生活的。我就是那史前的女人,在天然的溫泉中沐浴。我的伴侶,就在我的身邊。我們將這樣老去,太陽落山,太陽升起,我們就這樣在羚羊的芭蕾舞中老去!羚羊們在緩慢地移動。我和思彬使眼色,從溫泉中出來,抓起衣服,彎著腰,向汽車跑去。我們仍然打擾了它們。它們豎起脖子,顯然準備慌張地奔跑起來。當我們跑到汽車前,拿起相機,羚羊們已經奔跑起來。它們奔跑著,我們兩個相機都在咔嚓咔嚓地響,可是我們只照到了它們奔跑的背影。
天蒼蒼,野茫茫,它們轉眼就不見了。
這個漫長的夏天的下午,我和思彬就在這個保護區里有時開車,有時下來走,看各種各樣能看到的動物,大飽我們的眼福。我們后來又看到兩群羚羊。但是它們都在成群結隊地跑來跳去,好像是芭蕾舞的高潮,轉眼就不見。我對思彬說,柴可夫斯基一定沒有看過羚羊,羚羊比天鵝更是天然的芭蕾舞演員啊。
本想夜幕降臨之前我們再回到溫泉去,因為羚羊是很好奇的動物。它們一看到危險就跑,跑一段時間,它們就會停下來,然后再走回去,因為它們想弄明白到底危險是什么。本土印第安人和現代的狩獵者都常利用羚羊的這個好奇特性,常常揮舞扎了布條的棍棒,或它們的長矛,嚇唬羚羊。羚羊一會兒就會回來,查看到底那些奇怪地在荒原中揮舞的是什么,從而被捕獲。我想,如果我們還回到那里,可能羚羊還會回來。可是,守株待羚羊,嘻嘻?還是明天再來吧。
晚安,荒原中的芭蕾舞演員們!
飛翔的卡優逖
卡優逖(coyote)是一種介于狼與狗之間的動物。它個頭兒不太大,好像一只中等身材的狼,它的身體和面貌也像狼。它有一雙長而機警的耳朵,一條豐厚的尾巴。它的毛色大部分是灰黑或灰黃的,它的眼睛銳利,閃閃發光。中文把卡優逖翻譯成草原狼。我覺得翻譯得不太準確,因為,卡優逖不僅在草原,就是在山脈連綿的南俄州也常常出沒。今天清晨,我又被卡優逖的嚎叫聲喚醒。卡優逖的嚎聲是如此昂揚,凄厲,我躺在床上,傾聽它們之間的呼喚,好像是黎明的呼喚本身。一時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生活在很多年前,那時印第安人還平靜美好地生活在此地。那時,白人的槍炮還沒有把卡優逖趕盡殺絕。矯健的卡優逖在山野中到處奔跑,好像是飛翔。它們如灰色的閃電在山野草原上飛翔。
“飛翔的卡優逖,飛翔的卡優逖。”我喃喃地說。思彬聽了,推推在夢中的我,“你說什么?卡優逖怎么會飛翔?”
“是啊,卡優逖在飛翔,在飛翔。”
我心目中的卡優逖在黎明的呼喚中飛來飛去,是黎明的守護神。
我第一次見到卡優逖是在俄州東部的國家野生羚羊保護地。那天我們在荒原里跟羚羊轉了一天,羚羊好像是芭蕾舞演員,在無邊的天蒼蒼野茫茫的背景下跳著自得其樂的芭蕾舞。它們成群結隊地在草原上徜徉,漫步,我和思彬在荒原中的天然熱水池里享受溫泉浴,看羚羊在我們的左右跳來跑去,享受和羚羊共度時光的安閑和優美。
下午我們正開車穿過莽莽的荒原,突然,在荒原的遠方,我看見一道閃電似的“飛翔”的動物,驚呼起來,“快看哪,那灰色的奔跑的是什么?”“是卡優逖。”我們停住了車,卡優逖飛奔過來,從我們身邊奔跑過,又轉眼消失在荒原里,好像是一道不真實的閃電。我好像不相信剛剛跑過的就是卡優逖,因為,思彬愛卡優逖到這種的地步,我們家在公眾電話簿上的假名就是卡優逖。他還常常自詡為卡優逖,比如,他的車牌是:“卡優逖醫生”。在這樣的崇拜熱愛卡優逖的家中,我看過無數卡優逖的照片,也念了好幾本關于卡優逖的書。但是,活的卡優逖,我則剛剛驚鴻掠影般地看到了。我嘆氣,“卡優逖?跑得那么快?我什么也沒看清楚。”我焦急地尋找著卡優逖的影子,草原上只留下卡優逖奔跑后的灰塵。
卡優逖是北美洲特有的動物,由于它面目像狼,習性也與狼相仿,自從人類侵略野生動物棲息地以來,就被野蠻的早期移民,在打狼的同時,把卡優逖也同樣消滅了。一百年前在北美自由奔跑的卡優逖,現在只在黃石國家公園等自然保護區里繁衍,數目也不太多。近年來,生態學家發現,卡優逖是北美生態鏈中不可缺的動物,這兩年,美國東北部緬因等州開始保護卡優逖,不許狩獵卡優逖,卡優逖似乎終于有了一個比較平靜的環境重新發展起來。
兩百年來,由于移民的擴張,美國版圖的擴大,越來越多的移民向荒山野嶺移居,與卡優逖爭奪家園。卡優逖在和移民爭奪自己家園的斗爭中,被人類的先進武器驅趕得走投無路。有的時候,它們就鋌而走險,襲擊牲畜,奪取口糧,在冒險和人或牲畜搏斗中,卡優逖往往以智慧或飛速的逃跑而宣告勝利或失敗。由于早期移民對卡優逖的無可奈何,他們痛恨卡優逖,罵它是比狼還狡猾的狼。卡優逖在美國的文化中被看成是狡猾的象征。
但是卡優逖在自己的家園里享有各種各樣的美譽。美洲本土的印第安人稱卡優逖為“上帝的狗”。因為卡優逖極為聰明,靈敏,因為卡優逖是印第安人的朋友,因為卡優逖是北美的特有的孩子。在白人的腳沒有踏上北美的土地之前,卡優逖和印第安人一起和睦生活,共享這片美麗的土地。
我手中有一本書,名字就叫《上帝的狗:北美的卡優逖》。作者是侯普·萊登,一位女動物學家,也是電影工作者和攝影家。侯普·萊登在70年代中期,用兩年的時間,只身前往黃石公園附近的野生荒原,觀察卡優逖的生活習性。兩年的春夏秋冬,她住在一個簡陋的帳篷里,每天記錄卡優逖的生活,觀察它們的行為方式,拍攝它們的行蹤。風吹日曬,風餐露宿,兩年的研究使她寫了這本對與我們共存的卡優逖帶來了新的理解的書。
坦白地說,在讀這本書之前,我一生還沒有讀過任何“動物文學”。動物文學在中文中是不存在的一個種類,這類文學猶如報告文學,但是通常都是由專業工作者寫的,是對某種動物的長期觀察的描述、介紹。美國的動物文學極為發達,有各種各樣的關于世界幾乎所有種類的動物的入門介紹、深入介紹的書、圖片書等等。很多書都寫得有聲有色,引人入勝,不僅僅是專門讀物,也是大眾普及讀物。比如著名的《國家地理》雜志,就是這類文學的一個月刊。當然《國家地理》雜志還有人類學的性質,不僅僅是動物文學,很多時候是人類學、旅游文化的綜合。(在這里的動物文學中,還有以動物為主人公的純文學書,比如,以貓為主人公的小說,散文,我在南俄州小城阿石嵐的一個小書店,就看到有一書架的書,都是關于貓的)不過我這里說的動物文學不是虛構的文學,而是紀實的,這些書往往是作者的第一手資料或親身觀察寫成的,他們必須在科學觀察上絕對誠實。這些書也如同任何學術著作一樣,有目錄索引和引用資料、參考書目索引等等,是學術和動物文學的合成。動物文學的存在與西方對環境自然的研究當然有根本的聯系,也與這個社會對人和動物的關系的概念相關。我打開《上帝的狗》這本書的時候,我絕沒有想到這本書會給我打開了一個世界,打開了一個人類想像力也無法企及的美麗的世界。看完這本書,我最強烈的想法就是,我怎么沒在十歲的時候讀這本書?如果我十歲的時候有機會讀到這本書,如果我有機會選擇未來,我敢肯定我會在這本書的影響下,成為一個動物學家,以觀察和描寫動物為我的終生職業和熱愛。
侯普·萊登在觀察中發現了一家卡優逖。她跟蹤了這家卡優逖兩個春夏秋冬,記錄它們的生活。她發現卡優逖是以一夫一妻小家庭為核心的動物。通常,它們由父母和兩三個孩子組成一個生存集體。在孩子長到兩歲以后,孩子會離開家,尋找伴侶,再組成一個家庭。卡優逖尋找伴侶的過程通常要一兩年。它們對尋找伴侶十分謹慎。一旦組成家庭,夫妻終生不離,共同分擔撫育孩子的責任。如果夫妻一方遇難或去世,未亡的幸存者會保持對伴侶的忠誠,不會再找新伴侶。
沒有人可以解釋為什么卡優逖的社會結構是這樣的。如果孩子小,當父母出去尋找食物的時候,需要有人在家照顧它們,通常,卡優逖孩子的姨媽會被請來照顧孩子,這樣,卡優逖的家庭往往有兩個成年的雌性、一個雄性和孩子。它們被稱為一個“群”。當孩子長大到不需要別的成年卡優逖的照顧,夫妻往往把姨媽驅逐出它們的家庭,有的姨媽戀戀不舍,不愿離開,就可憐巴巴地尾隨著“群”。除非姨媽自己找到丈夫,不然它往往孤獨而死,到嚴寒的冬天的時候,或者凍死,或者餓死。
侯普·萊登還發現,卡優逖之間保持著很多不可思議的社會關系。比如,卡優逖家族們每年都有聚會,好像人類的親戚家族一樣。每到春夏之交,成群的卡優逖會聚集在一起,歡慶新的美好的季節的到來。至于卡優逖之間是怎樣組織這種聚會的,人類對此還一無所知,不知它們到底是怎樣交流信息的,卡優逖的語言對人類也還是個深深的謎。
卡優逖夫妻每天都要到處尋找食物,撫養它們的孩子和喂養自己。它們通常是夜出晨歸。每到清晨的時候,卡優逖通過嚎叫來呼叫彼此。父母通過嚎叫,告訴孩子它們正在往家走的路上。孩子通過嚎叫,告訴父母它們一夜平安。長短不一的嚎叫訴說著彼此的關切、愛和親情。
卡優逖非常警覺,一旦發現有人覺察到自己的家,就馬上搬家。有一天,侯普·萊登看到卡優逖母親特別忙亂,過了幾天后她才明白,那位警覺的母親一天之內挖了三個家,把自己的三個孩子放在不同的地方,大概這位母親感到了什么危險,為了保護后代,它狡兔三窟,仔細而周全地做不同的防護措施。
侯普·萊登還發現了一個有趣的故事。來家里照顧小卡優逖的姨媽過于戀眷小卡優逖,引起了卡優逖媽媽的忌妒。姨媽似乎對卡優逖爸爸也非常熱情。卡優逖爸爸對姨媽的熱情反應得極為冷淡,姨媽經常自己快快的。在小卡優逖們可以自己在家里等爸爸媽媽回家,不太需要時時刻刻的照顧后,媽媽開始驅趕自己的姐妹,把它咬出群去。姨媽無奈,在不停地被驅趕之后,只好一個人,在不遠處住了下來,以便偶爾可以看到它摯愛的小卡優逖們。
侯普·萊登追隨這一家卡優逖追隨了兩年。在為《國家地理》雜志寫完該寫的文章后,她又重返舊地,訪問與她一起過了兩個春秋的老朋友,雖然這些朋友不知道她的存在。因為如果機警的卡優逖發現了她,它們就一定會搬家。令她興奮的是,這一家卡優逖還在,當然,它們已經搬了家,而且姨媽也不見了。也許姨媽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終身伴侶,組成了自己的家了。
去年在國家大峽谷公園,一個清晨,我和思彬沿著大峽谷,向峽谷的深處開車。因為天還早,公路上沒有其他的車,我們沉浸在黎明的霞光和大峽谷的輝煌之中。大峽谷被稱為世界的七大奇跡之一,輝煌美麗得讓人不敢多看,莊嚴肅穆得讓人不得不成為某種宗教徒,因為人類的手不可能有這樣的神功,只有神才可能把大自然變得如此耀眼奪目。突然,我們看到了一只上帝的狗,它就站在公路上,在公路當中,我們緊急剎車,才沒有出事故。更讓我們驚奇的是,它還是站在那里,仰頭看著我們。我們的車和它只有三四米的距離。這是一只很年輕的卡優逖,身體是灰褐色的,兩只耳朵立起來,那雙眼睛,那雙藍綠色的眼睛——我永遠也志不掉的眼睛——爍爍地閃動著藍綠的光芒,天真,信任地看著我們。思彬抑制不住他的激動,推開車門向卡優逖走去。我猜他一定是覺得看見了自己。我甚至很擔心他會把卡優逖嚇跑。卡優逖倒退了幾步,觀察走過去的思彬,他們兩個站在那里久久注視彼此。霞光就在他們的身后,大峽谷也在他們的身后。我意識到這一切的不真實,好像是幻影,好像是夢幻成真。我拍下了他們彼此注視的鏡頭,愿我看到的不可能的美麗是真。
思彬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一瓶水,他以為卡優逖一定是在找水,在這個峽谷地帶,水不太容易找到。他把水倒在路上的一個似乎是個小坑的地方,卡優逖用鼻子聞了聞,啜了幾口水,思彬跪下來,伸出手,想去撫摸卡優逖。突然,上帝的狗飛了起來,它好像飛翔似的,飛奔進了茫茫的樹林里去了。思彬似乎怔怔的,沒從驚異中反應過來。我坐在車內,看著他和卡優逖的交流,看著卡優逖的突然飛翔,在一瞬間,我知道我剛才看到的是真正的千載難逢的一刻。我抬頭看卡優逖飛奔的方向,太陽正冉冉升起,我好像看見卡優逖在大峽谷的褐紅色的背景下,閃電般地飛翔。是的,飛翔的卡優逖,飛翔的上帝的狗。
天藍色的蜥蜴
蜥蜴是一種貌似武士的動物。它們身上的盔甲看起來就像是中世紀武士的戰盔。它們的四肢,強健靈活,小小的頭,一雙大大的警惕的眼睛,身后拖著一條與它們的身體相比是巨大的尾巴,有時比它們的全部身體還長,好像是隨身帶的炮箭。它們站著的姿勢也是警惕和進攻型的,兩只前腳提起,后腳有力地撐著身體,看起來像是一個小小的武裝到牙齒的士兵。它們的個頭不大,大的也就七八英寸長,小的幼兒,不到一寸。它們的顏色是褐色的,背上有紅色或黑色的斑紋,頭是淺褐色的,眼睛是稻草的黃色,它們的皮膚是多層的,看起來好像是鐵皮似的,堅固,防身。我們家的房子周圍住著很多蜥蜴,也許有三四十只,或者更多,我沒法數到底有多少,它們在門前門后的花園里出沒巡游,在游泳池旁的草地花壇里進進出出,好像是我們的衛戍部隊,在房子的周圍布下天羅地網。
我對蜥蜴,有種古之先民對神祗的原始恐懼。小的時候,住在古風依存的北京城內,我們家的四合院的街墻上偶爾會有蜥蜴趴在那里。我們叫它們壁虎,或爬山虎。特別是夏天的夜晚,在路燈下,一只壁虎的出現會是一個激動人心的事件。如果看到一只壁虎,小孩子們就會大叫起來,又新鮮又刺激,好像是特大發現似的,驚得左鄰右舍乘涼的人間出了什么事。“壁虎,有壁虎!”男孩子一聽,就會立刻圍攏過來,佯裝勇猛地用木棍或其他能拿到手中的工具,攻擊趴在墻上一動不動的壁虎。我每每在遠處看他們攻擊壁虎,除了對壁虎在路燈下影影綽綽的樣子感到格外恐懼外,還對壁虎感到可憐,因為它被人嚇得動也不動,任人宰割的無助。孩子們嘰嘰喳喳,談論著壁虎。從孩子們的交談中,我得知壁虎是可以換尾巴的動物。如果它的尾巴掉了,它可以再長一個新的。好像一個人的胳膊掉了,再長一只,神秘而神奇。那些圍攻壁虎的孩子們,試圖砍掉壁虎的尾巴,然后等待那只不幸的壁虎長出新尾巴來。我對這個過程更為好奇,想像另一個尾巴會神秘地立刻長出來,像變魔術似的。一次,有個不幸的壁虎終于在亂打亂攻中敗下陣來,掉在地上,尾巴被切掉了,好像死了一樣躺在地上。孩子們的激動逐漸平靜了下來,最后,其他孩子的精力似乎都耗光了,走了。一直躲在遠遠的我,一方面被恐懼所懾,害怕壁虎,另一方面,又不想浪費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沒有別的人,只有一只在努力長尾巴的壁虎,如果我能走過去,看尾巴是怎樣長出來的,會多好!我挪動自己,逐漸向那只壁虎靠攏,小心翼翼,好像我在靠攏一顆隨時會爆炸的地雷。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靠近壁虎了,離壁虎大概有一米以外的距離。我做著隨時準備逃跑的姿勢,伸長了脖子,仔仔細細地觀看那只壁虎。它的土灰色的脊背上的鱗甲好像被打碎了,尾巴沒有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我想,它是不是在努力地長尾巴,然后再逃跑呢?我盯著它的尾巴的部位看,沒有看到新的尾巴長出來,一點長尾巴的痕跡都看不出來。我靠近了一點,看到它的眼睛緊緊地閉著,四肢都蜷曲著,顯然是痛苦的樣子。我不記得自己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我記得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到原地去看它是不是還在那里。壁虎已經不在了。也許,它的尾巴長了一夜,終于長出來了,它逃走了吧?
為什么這么多年我會恐懼蜥蜴?我也說不上來。蜥蜴好像預示著神秘的力量,詭秘的性格,好像有巨大的毒素,在我的印象中,一旦蜥蜴咬了人,人就會死,也許是對死亡的恐懼使我害怕蜥蜴。而且,蜥蜴長得接近鱷魚,鱷魚是多么可怕,血盆大口,蜥蜴好像也具有這種惡質。因此,我對蜥蜴從來都沒有什么好感。好像中國人對惡鬼的態度,我對蜥蜴既敬而遠之,也怕而敬之。
然而,蜥蜴和我現在是很友好地相處了——我不再怕它們,也對它們的存在習以為常,還對它們的生活很感興趣。首先幫助我改變態度的是老公。他熱愛蜥蜴,把蜥蜴當成寵物豢養。他過去有一只特殊的蜥蜴,是一個什么印第安人的朋友——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其實他是一個住在西雅圖的建筑師——送給他的。老公視這只蜥蜴為至寶。每天上班的時候,把蜥蜴裝在一個特制的籠子內,帶著他上班。好在老公的病人都是孩子,美國的孩子們,沒有中國孩子的文化概念,也都千人一致地熱愛蜥蜴。老公說,他每天上班,把蜥蜴放在病人的候診室里,孩子們就圍著蜥蜴,跟蜥蜴玩,蜥蜴是它們的玩伴。老公甚至驕傲地說,有些家長,孩子沒病的時候也帶孩子來到診所,它們是來看蜥蜴的。那只蜥蜴遠近聞名。有一次,從籠子里逃跑了,不小心逃到了汽車的機床部分里,它發出呼救的叫聲,可是老公卻找不著它。結果,他只得把車開到汽車站,請機械師把他找出來。去年春天我和思彬去買汽車,在汽車商那里坐著等辦手續。一個人走過來說,“你們家的蜥蜴怎么樣了?”我聽了不知所云。思彬笑著說,它終于逃跑了,不知去了哪里。我問是怎么回事,思彬說他就是那個找到了蜥蜴的機械師。而且,這個機械師的孩子是他的病人。我有時想思彬如果在中國當大夫,肯定不會有病人,哪個家長會帶孩子看把蜥蜴當寵物的醫生呢?在這里,養蜥蜴的兒科醫生,簡直是個美談——他自己就是一個永遠沒長大的孩子,難怪思彬年年都被本地報紙評為最好的兒科醫生。
思彬說,首先,蜥蜴不咬人。其次,即使出于自衛,咬了攻擊它的人,也沒毒,至少不會把人毒死,因此,不必見蜥蜴如臨大敵。蜥蜴本身就不是敵。為了證明他的話,他去撫摸一個蜥蜴的身體,蜥蜴嚇得立刻逃竄了。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多年的恐懼是出于無知和盲信。一個如此高大的人,怎么會恐懼一個那么小的小動物?如果把人和蜥蜴的比例算起來,如果我遇到一個比我大數十倍或上百倍的動物,是我怕它呢,還是它怕我?
雖說我理論上想通了蜥蜴的問題,感覺上我還是對蜥蜴有些距離。我是不會去撫摸一個蜥蜴的,讓我太別扭。我也不會去和蜥蜴玩,蜥蜴也許沒毒,但蜥蜴也沒什么好玩的。可是,有一天,一只蜥蜴走進了我的生活。那天,我正坐在后院涼臺的遮陽傘下看書,忽然聽到拍水的聲音,抬頭一看,一個什么小動物,掉進游泳池里了,在水里掙扎。仔細一看,是一只蜥蜴。我站起來,拿網把那只掙扎的蜥蜴撈了出來,放到岸上。出乎我的意料,這只蜥蜴的尾巴的顏色是天藍色的,整個身體也呈褐藍色。我還從來沒有見過褐藍色的蜥蜴,更沒有看過天藍色的尾巴的蜥蜴。它的天藍色的尾巴看起來好像是閃光的劍,陽光下奪目耀眼。我驚叫起來:天哪,天藍色的蜥蜴!思彬聽到我的喊聲,問怎么回事。我大聲地宣告,這里有一只天藍色的蜥蜴,很奇怪!思彬走過來看看,說,這個天藍色的蜥蜴家庭已經住在那里很久了,但是也很久沒有看到它們了,今年又出現了,顯然它們是從什么地方又搬回來了。聽思彬的話,別人會以為他在談論什么鄰居,哪里像是談論蜥蜴。我目瞪口呆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自己怎么和這個怪人一起生活得很快樂。不理他,回到椅子上去看書。那只被救的蜥蜴,喘過氣來后,挪動身體,也爬走了。
我從此幾乎天天都看見這只天藍色的蜥蜴。它好像特別喜歡在游泳池旁邊待著。我后來發現是因為游泳池旁邊有很多小昆蟲,這只蜥蜴喜歡逮昆蟲吃。它的戰術是在游泳池旁趴很長時間,也許它整天都在那里趴著,守株待兔,等其它昆蟲以為它是自然的一部分,它會突然張開大嘴,把昆蟲猛然吸食到口里。還有就是它喜歡頭朝下趴在游泳池的邊緣,頭差不多夠著了水,但是又沒有沾到水,似乎在看自己的倒影。這是一個自戀型的蜥蜴,或許它繼承了古希臘埃利斯的自戀精神,在看自己的倒影中深深地愛上了自己,不然它怎么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
為了這只天藍色的蜥蜴,我開始看有關蜥蜴的書。我了解到,在我們家住的蜥蜴主要是兩種。那種褐色的,帶紅條斑紋或黑條斑紋的蜥蜴與鱷魚是近親,它們主要生活在我們這個地區。俄樂崗南部和加州北部地區的蜥蜴,是一種喜歡與人共存的蜥蜴,因為它們喜歡在木屑和濃厚的林木中生活。特別在喜歡砍成樹墩狀的燒火的木柴中棲身。我們家冬天的主要取暖的方式是燒原木,家中的原木堆在外面,像小山一樣,難怪我們的家好像是蜥蜴的大本營。這只天藍色蜥蜴本是生活在美國的南部的,天曉得怎么出現在我們的園子里,天藍色的蜥蜴是蜥蜴中的吃同類的動物。我倒真沒看出來,這只漂亮的蜥蜴是一個吃其他蜥蜴的惡魔。蜥蜴的主要食物是蜘蛛和其他小昆蟲,偶爾大的蜥蜴也會吃鼠類的小動物,但是大部分的蜥蜴的捕食對象是昆蟲。我們住的地區是昆蟲的天堂,所以這些蜥蜴有的是食物。有意思的是蜥蜴不是貪吃的動物,由于是冷血動物的原因,它們吃得很少。一只體積和一只蜥蜴差不多大的鳥,因為是熱血動物,一天吃的東西夠一只蜥蜴吃五個星期的。難怪天藍色的蜥蜴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看自己水中的倒影,日子過得極為悠閑,不像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似的忙碌不停。蜥蜴懂得真正地享受生活。我覺得應該提倡像蜥蜴那樣生活,不要吃得太多,也不需要吃得太多。
對美國許多的印第安人來說,蜥蜴是通向夢鄉的守門人。對南太平洋上的土著民來說,蜥蜴是人和神之間的信使,它們本身也享受著半神的待遇。我猜中國的麒麟大概就是對蜥蜴的想象的變種,因此也是神明的動物。有人說,如果你和蜥蜴有精神上的聯系,你就有了通向夢鄉的鑰匙,你不但是一個大地上的夢游者,還是大地上傳布夢想的人。我常常觀看蜥蜴的生活,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它們在木頭中用大眼睛向外觀看,它們慢吞吞地散步,它們友好地相處——我從來沒有看到過蜥蜴打架。據說它們搏斗的時候,它們會像真正的武士一樣。我經常看呆了,好像是看電影。這也許證明了我是一個夢游者,或者我離夢鄉不遠了。
最后我要講一個蜥蜴女兒國的故事。美國西南部的一種蜥蜴,科學分類上叫“新墨西哥搖尾”蜥蜴,是自然界的一個奇觀和奇跡,因為這種蜥蜴是自己克隆自己,組成蜥蜴的女兒國。所有這個種類的蜥蜴都是母的,沒有一只是公的。它們如任何其他種類的蜥蜴一樣,性質也和其他種類的蜥蜴一樣,只有一點不一樣,它們沒有性繁殖。在這個種類的蜥蜴中,母蜥蝎自己擔當生育的工作,它不是生小蜥蜴,它是克隆小蜥蜴。它的卵子里包含所有的生殖信息密碼和全部的染色體,不需要精子,卵子本身便成小蜥蜴。克隆造成的結果是所有的蜥蜴,連細節都一模一樣,變體極為稀少。它們都差不多六英寸長,身上有橫條紋和豎斑紋,皮膚呈深藍色,它們都是母的。這個種類的蜥蜴的繁殖方式被稱之為“處女生育”,因其卵子不需要與精子結合而生產。這種現象在十八世紀就被發現了,科學界一直以為是低等動物的繁殖方式,蜥蜴用這種方式繁殖,是近來的發現。科學家們對此現象非常驚異,目前還沒有理論能解釋這個現象。科學家們猜測說,也許很多年前,有兩個不同類別的搖尾蜥蜴相遇,結合,生下了后代。這些后代,如近親交配的動物的后代一樣,是不能生育的,比如馬和驢交配生的騾子是沒有生育能力的,不知怎的,有一個母蜥蜴的,有自我繁殖能力。后代就如此代代相傳下來。一個母蜥蜴可以生育幾代的蜥蜴,它的一個卵子就有它本身體重的三分之一。設想一個一百二十斤的婦女生一個四十斤重的孩子!
雖然科學家們對此現象十分驚異,它們并不認為這是反常的現象。實際上近年來,同性克隆的蜥蜴在世界各地都有發現。科學家們說,這只能說我們以前對神秘的動物王國的事情了解太少。我想,其實,到現在我們對動物的世界也了解不多。我們自以為在征服自然,以了解自然的名義,破壞自然,也許我們如果把自己只看成是一個種類的動物,棲息在地球上,對其他的動物表示更多的尊重,也許我們留給我們后代的地球還勉強說得過去。
責任編輯 曉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