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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瑪堆巴

2006-01-01 00:00:00
十月 2006年4期

卓茨的眼睛都直了:難道非洲人的血液在他的某根血管里流淌?他的臉黝黑,雙手黝黑,長長的黑發波濤般向后涌去。他站了起來,挺拔的身軀讓她想到父親家鄉高高的楊樹。

“你,有什么事嗎?”他發現了卓茨。

“請你算一算,去伊措有沒有危險?”卓茨終于緩過神,指指他辦公桌上的撒雄。

他雙手晃了晃暖瓶,倒一杯酥油茶又坐下了。

“為什么去伊措?”他說,把撒雄推到一邊。

“聽說,伊措的肚子里裝了許多許多的水,一旦發怒,能淹掉整個拉薩。”卓茨看了看那杯酥油茶,還滿著呢,“聽說,伊措邊有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女人,總是對著水面給孩子喂奶,一旦發現動靜,就躲起來,有人看見她躲到了伊措里。”

“你想獵奇?”

卓茨誠實地搖搖頭。

“現在,伊措那邊的山上已經下雪了。”他沒有再問。

“你是說,我去不成了?”

“明年藏歷五月,你可以去。”

“現在剛進九月,還要等那么久!”

他笑了,露出了潔白的牙:“到時候,說不定我們可以一起去喲。”

卓茨的眼睛又直了。

“你不信嗎?”

“我,不知道。”卓茨低下了頭。

“聽說你是漢族?”

“是它告訴你的嗎?”卓茨指指撒雄。 “你對它有興趣?”他打開抽屜,拿出一本厚書遞給了卓茨,“你也可以學呀。”

這本《藏歷原理與實踐》,成了卓茨眼里的謎。雖然是漢文,個個字都認識,可排列在一起,就是讀不懂。卓茨合上書,來到格烏玉美的房間。

格烏玉美今年六十多歲了,滿頭白發像飛雪一樣在清風中飄動著。她是西藏民間詩人、作曲家,寫過《甜茶館》、《格桑花開》、《雪白的羊群》。這些歌,在牧區和農區,人人會唱。但問作者,都答不上。格烏玉美點點頭:“知道作者有什么用嘛,大家唱著高興就好。”當然,她是用藏語說的,她始終不大會漢語。

她愛她民族的文化,就說她家的墻壁吧,大多是托林紅殿壁畫的仿制品。像乳房高聳、生殖器鮮明的四臂瑜伽母像,上身為人、下身為蛇的精靈魯莫像,人首鳥身、氣力大得出奇的共命鳥像,以及布施圖、焚香圖……走進她家,就是走進了藏族人的精神。

卓茨進來時,她在做早飯:把糌粑、奶渣、白糖拌在一起,又倒進了很多的酥油茶。

“糌粑粥,吃吧?”她指著木碗,勉強說出了一句漢話。

卓茨搖搖頭,指指《藏歷原理與實踐》。

她怔怔地看著卓茨。卓茨不吃糌粑,不吃牦牛肉,不吃干肉,那么一定吃糌粑粥吧?這可是她特意給卓茨做的呀!可是……卓茨究竟愛吃什么呢?是靠吃什么長大的?她多想問問卓茨啊!可是,她們語言不通。

卓茨又指指《藏歷原理與實踐》封面上的一行藏文。

格烏玉美才看見這本書。

“烏孜拉,”格烏玉美笑了,“他,見到了?”

卓茨點點頭:“他說伊措的山上已經下雪了,得藏歷五月才能去。”

格烏玉美的眼里卷起一團霧靄。她接過書,搖了搖頭。

說卓茨不會看懂這本書嗎?還是去不了伊措她很難過?

這一夜,雨點不停地敲著玻璃窗,沿著玻璃窗又滴進了卓茨的夢里。她夢見她到了伊措岸邊,可是眼前一片白色的潮氣,她什么也看不清,就用力睜著眼睛,太用力了,竟看見玻璃窗上一片白光。原來天大亮了。她來到窗前,發現個個山頭布滿了白雪。山間的云一團一團,自由地舒展著,進入了大街小巷,都把拉薩舉起來了,舉到了三十三天之上,處處漾著仙氣。而山下,仍是一片綠色。卓茨深深地呼吸著,吸進了許多許多清新。而后,穿好衣服,拿起那本書,也沒吃早飯,沒和格烏玉美打招呼,就推開了大門。突然,尿味,屎味,醉酒人嘔出物的氣味,以及油炸土豆片的氣味,酥油的氣味……向她包抄過來。她不明白,為什么都到了二十世紀,格烏玉美還住在帕廓街十九世紀的老房子里,難道連換個房子的力量都沒有嗎?幸好當年沒有和格烏玉美生活,否則,會什么樣子呢?卓茨一邊想著,一邊走進了星算所。

人們排著長隊站在他的面前,有牧人、農人,還有干部模樣的。卓茨排在了最后。

他的鋼針在撒雄的草坯土上不住地游動著,一個數字連著一個數字。這些數字在神秘地預測著大家的命運,簡直像天氣預報一樣準確。

輪到卓茨時,她把書放在了他的桌子上。

他抬起頭:“你來了?”

“來還書。”

“看完了?”

“沒有,我看不懂。”

他笑了:“請坐。”

“不了,我早飯;還沒吃呢。”

“我也沒吃呢。”

“我們一起吃好嗎?”

“好吧,就到前面的尼姑包子店。”

尼姑包子店的門,只開了一半,另一半被一個新房子擋著。這半面;的門上,還掛著一個大門簾,白底藍花。屋里又暗又窄,只有兩個刷著紅漆的很矮的長形木桌。木桌兩邊各有一條長形木凳,凳子的顏色已經分辨不出了,也可能從沒有刷過油漆。每個桌上放了兩個暖瓶,有一個暖瓶的外皮已經裂開了,裸著銀色的壺膽。屋里僅有的裝飾是迎面墻上的兩張不太大的油印畫:一幅雄偉的布達拉宮,一幅印度的金剛座,也叫菩提道場,是釋迦牟尼成道的地方。只有一個顧客,她戴著一頂紫色的家織帽子,穿著沒有配系“幫典”的褐色藏袍。

一定是個尼姑了。卓茨想著,和他并排坐在了另一張桌旁。他沖著里面說了一句藏語。一個穿紅毛衣,圍著藍圍裙,頭發不過寸長的女人,就端來了一碗牛肉包子和兩只空碗。他拿起暖瓶,滿了兩碗清湯:“這可是拉薩最好的牦牛骨髓湯呀!”

卓茨看著眼前的湯碗,猶豫著。

“我們最愛喝了,這是把牦牛的骨頭打碎和骨髓一起熬出來的呀。”

卓茨喝了一口,又咸又膻。

那端牛肉包子的女人又端來了兩小碟用水和好的碎辣椒和一碟粉紅色的蘿卜泡菜。

尼姑站起來,往卓茨和他的碗里添滿了骨髓湯。

“我們藏族人就是這樣,過去從沒見過面,見了面就是熟人、朋友。”

“你在哪個寺廟啊?”卓茨問。

“色拉寺上面的,嘎魯貢巴。”

“嘎魯?什么意思?”

“就是仙女唱過歌跳過舞的地方。”他接過了卓茨的話。

“好聽的名字。”卓茨又看了看尼姑。

尼姑已經站起來了,說:“秀啊,秀啊。”

“你看,她在和我們再見呢,太啊,太啊!”他看了看卓茨,又轉向尼姑。

里面響起了歌聲。幾個女人一邊包包子,一邊唱歌呢。

他夾了一個牛肉包子蘸了蘸辣椒,放進了嘴里。

可是,卓茨聞到了膻味。

“吃吧,嘗嘗包子,里面可是真正的牦牛肉呀。”

卓茨就夾了一個;剝開,只揀皮吃。

“你呀,不吃牦牛肉,怎么在西藏待下去呢?”

又進來了兩個搖著經筒的老太太。扎著圍裙的女人馬上端來了兩碗包子。

“你看,她們是剛剛轉完帕廓的。”他說著看了看卓茨的湯碗,“你不喝嗎?”

“有一點膻。”

“你呀,”他搖搖頭,“有時我還要喝骨髓茶呢。”

“骨髓茶是什么?”

“先熬骨髓,后加一點酥油,就是骨髓茶了。”

“都什么人喜歡喝骨髓茶?”

“稍微喜歡生活的人吧?”

卓茨笑了起來:“喝甜茶算不算稍微喜歡生活呢?”

“你想喝甜茶嗎?”

“想。”

他站了起來:“走,我們去雪那邊的甜茶館。”

雪,是布達拉宮腳下的一個村莊。過去布達拉宮所需的鮮奶、酸奶及各種奶制品,都由雪提供。雪的奶牛房后院,就是奶制品作坊,陳設著各種銀制、銅制和木制的盛器。布達拉宮的侍奶官和用人就住在周圍的房舍里。優良的奶質,使雪的藏戲班子轟轟烈烈地開起了甜茶館。

當然,這些都是從前的事了。如今的雪,已變成了一片石板鋪就的廣場。雪甜茶館移到了布達拉宮的西北角。現在,屋里屋外都是茶桌。陽光下的茶桌已經圍滿了人。卓茨一行二人就進了里面。里面像尼姑藏包店一樣的幾張長桌,刷了一層橘黃色油漆。

一坐下,他就從上衣兜里抓了一把零錢放在桌上。一位把辮子盤在頭上的老婦人提著暖壺走來了,手里還拿了兩個茶色的玻璃杯,斟滿了甜茶,又在桌上揀了五角錢,慢慢地移到了別的茶桌。奶香四溢。也許方圓幾十里都能聞到!當然,得有好嗅覺了。

卓茨幾口就把一杯滾熱的甜茶喝凈了。

響起了妙音琴悠遠而傷感的聲音。琴師是個八九歲的小孩子,還流著清鼻涕呢。一曲終了,孩子在每個桌上揀了一角錢出去了。

老婦人又來斟茶了。跟著茶香而來的,是個老藝人。他說的話連珠炮似的,五彩棍在頭頂轉來轉去。

“你知道他在說什么嗎?”

卓茨迷惘地搖搖頭。

“全是祝福的詞。藏語叫哲嘎。你看,他頭上的五彩棍也叫五彩劍,和墻上的世界圖合在一起,又能避邪又能驅鬼。”

卓茨這才發現對面的墻上有一張哈達粘著的類似壇城的畫面,最下面有一個烏龜馱著。

“壇城不是,是世界圖,有時我們也叫烏龜圖。”他好像看見了她的心思。

哲嘎藝人也在桌上揀了一角錢出去了,又來了一長隊乞丐,也分別在桌上揀了一角錢。

卓茨看著他:“今天,我永不忘記。”

“你應該這樣說:‘年,哪木樣幾各門。”’(藏語永不忘記的意思)

一旁吃藏面的老太太抬起了頭,嘴角的皺紋像山間的溝壑—樣深不可測地嚅動著。

“她在說什么?”卓茨轉向他。

“讓我好好教你藏語。”

卓茨再看老太太時,發現老太太還帶來了一條狗,也給狗要了一碗藏面。兩人吃得叭叭直響。

“你還需要什么時候出來?”他看著卓茨。

“我想……天天出來。”

“啊,那可不行。”他輕輕地拍拍她的肩,“等過了沐浴節,我們去哲蚌寺?”

回到家里,格烏玉美正在織毛褲呢。用的是山南農民自家的羊毛打出來的線,這種線最暖和了。

“爸爸說你是多喀爾家族的后代,除了識字,再什么也不懂了。”

格烏玉美茫然地看看卓茨。把毛褲貼在她的腰間比了比,然后又埋下頭一針一針地織著,織的是那種針法——看上去都是平針,而里面藏著均勻的長絨圈。卓茨常看見那些梳著兩條枯干的辮子的老太太坐在帕廓街的陽光下,一邊吸著鼻煙,一邊用氆氌線織著這種針法。沒想到,格烏玉美這雙一生都在握筆的手,也會為了她拿起織針。一陣酸楚,攪得卓茨轉過了身子。

回到自己的房間,卓茨不由自主地站在窗前,天漸漸地黑了,遠山只剩下一個輪廓,后來連輪廓也沒了。星星簇擁在天空。看來雨季真的過去了。沐浴節說來就來了。可是,沐浴節一共有七天啊。卓茨一想到過了沐浴節才能見到他,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她發現所有的時間都堆到了這間屋子里,都在等待她的發配呢。

她早早地到了拉薩河邊。自從雨季以來,那一岸的山巒第一次顯得清晰了,也顯得單調冷漠了。她沿著拉薩河走著,寂寂的,只有水聲和那些粗糲的帶花紋的大石頭陪伴著她。沐浴的人們還沒有出來。他們要等到晚上,叫做堆巴的星星,把整個拉薩河加持成一片甘露的時候,才紛紛下水。這時的拉薩河不僅可以洗去人們的各種疾病,還可以洗去各種煩惱。一年中,有七天的時間,堆巴顯現在天空。所以,沐浴節藏語叫嘎瑪堆巴。嘎瑪是星星的意思。

她走著,走著。遠處出現了一片蒼蒼的大樹,這是從前的沖吉林卡,噶廈政府的俗官們游玩的地方,還有個僧官游玩的地方,叫孜仲林卡。對了,每個貴族世家也都有自己的林卡,除此,還有專門接待客人的林卡,回回的林卡……不過,那些覆蓋過拉薩的綠色,已經了無痕跡了。這片大樹,算是最后的幸存者了。

她被綠色誘惑著,繞過珠吉康進入了一片楊樹、柳樹、松樹、蘋果樹之間。卓茨倚著一棵榆樹站定,她發現頭頂的樹葉都結著蟲眼。這棵樹太老了,像格烏玉美一樣,到老了,全身都是毛病,連走路都顫巍巍的。但看著她蒼白的頭發和仍然纖細的手指,還是使卓茨想到了她年輕的風韻。年輕的時候,她該多么美啊!

卓茨的視線從榆樹葉上移開,看見了不遠處一條小河上,飄了幾片落葉,落葉向下流去,一會兒就無影無蹤了。河的那一岸還是樹木。樹木的盡頭是連綿的大山,山上貼著一層淺綠色。山頂飄揚的經幡,直接藍天。她想,他就是看著這些經幡長大的,看著這些經幡長大的人,有一顆怎樣的心呢?不知不覺地,天熱了起來,卓茨把風衣脫掉放在臂彎時,聽見肚子在咕咕地叫著。她走出林卡找了一家藏餐館,簡簡單單地吃了一碗土豆咖喱飯,又來到了拉薩河邊。

涼風吹動著她的牛仔裙,也吹動著她濃密漆黑的長發,那些柔軟的思緒都跟著飛揚起來了。七天,像拉薩河一樣沒有盡頭啊。她綿綿地抬起頭,月亮出來了,連招呼都沒打就出來了。年老的男人和女人,年輕的男人和女人以及孩子們都來了,有的脫掉鞋子挽起了褲腳,有的脫了褲子,有的干脆全裸了。在沐浴節,水邊沒有性別之分,就像在醫生面前沒有害羞二字。

在嘎瑪堆巴出現的七天里,卓茨覺得自己都老了。怎么能不老呢?太陽把她的臉和手以及一切裸在外面的地方,都曬成了古銅色。那個嬌弱白凈的城市少女已經隱去了,隱進了昨天。

卓茨走到他的星算所時,他正站在門前。他說:“我在找你呢。我一大早就在這兒端詳每個路過的漢族小姐,可是,你變了!都變成我們藏族人了。”

卓茨笑了:“去哲蚌寺嗎?”

“就是嘛,我都準備好了呀。”他指指手里的葡萄和桂圓。

“不工作了嗎?”

“我給自己放假了。”他說,“到了哲蚌寺,咱們先轉佛殿,然后去水邊。”

經過一片開闊的草地,一片沼澤,一片樹林,一條條從前的石頭小巷,他們進了哲蚌寺的措欽大殿。他念起了經文。在強巴通追像前,還磕了許多個長頭。而后,轉起米旺·強巴殿。卓茨發現在八歲的強巴佛像的前邊,也就是靠著絳央曲吉大師法座的地方,有一面鏡子!肅穆的寺院里出現了一面女人的鏡子?

他說:“這是宗喀巴大師時代,乃東宗的宗本米旺·琛那多吉的女兒阿宗的鏡子。一天,阿宗和女朋友去拉薩河邊散步,突然,看見河底鋪滿金銀珠寶。阿宗怕女朋友也發現,就摘下‘幫典’蓋在女朋友的頭上,貪婪地打撈去了。過了好久,阿宗還沒回來,女朋友摘下‘幫典’,四處尋找。這時,河岸上走來了一只大蝎子。女朋友知道是阿宗小姐前世造下了孽,便用‘幫典’給她蓋上了。阿宗死后,她的父母請宗喀巴大師為女兒超度。大師說,如果你們能造一尊強巴佛像,向著小姐變成蝎子埋下的北方,就可以超度了。小姐的父母都是虔誠信佛的人,很快塑好了強巴佛像,就是我剛剛磕頭的那尊。在宗喀巴大師開光的時候,只見對面大山裂開,出來了一只蝎子,就是說,阿宗一見到了強巴佛,就超度了。那尊強巴佛又叫強巴通追,我們藏語的意思是一看見就超度。這個鏡子,是阿宗小姐用過的。米旺·琛那多吉一共塑造了三尊佛像,一個是強巴通追——十二歲的強巴佛像,一個是八歲的強巴佛像,還有一個是文殊菩薩像,放在了措欽大殿的一層。”

從佛殿出來,卓茨一行二人,沿著一條上山的路,到了溪邊,溪邊的楊樹林里,掛滿了五色經幡,簡直是一片經幡的世界。卓茨在溪水里洗著他們帶來的葡萄、桂圓。他就站在她的身邊,他說,沿著這條溪水,我們一直能走到根培烏孜山的山頂,山頂有好幾個泉眼呢。

“我們可以去嗎?”

“今天不行,到天黑也走不到。再說,上去了也不一定能見到泉眼,有時能見到,有時見不到,明明就在同一個地方。”

“真的嗎?”

“真的。到了山頂,我們還不能大聲說話。”

“大聲說話呢?”

“就要降暴雨了。”

“真的嗎?”

“真的。”

他們都坐在了草地上。溪水就在卓茨的腳下流淌,她感到身子向下滑去,滑去,就要浸到溪水里了。他輕輕地把她抱進草地,抱回他的身邊。卓茨的頭情不自禁地靠在他的肩上,看著高處沒有一絲云的藍天。這時有鳥兒飛來,落在了果樹的枯枝上,又展開黑、灰、白三種色彩的翅膀,向山里飛去。

“它叫戴勝鳥,是這么喊的,‘不不哧,不不哧’。”他看著天空,“春天的時候,我們還能聽到一種鳥的叫聲,我們說它是鳥王。這種鳥在人多的時候沒有,只有在僻靜的地方才能看到。如果吃飯的時候,或者最高興的時候,聽到這種鳥的叫聲,說明你很幸運。在不高興的時候,聽到這種鳥的叫聲,說明你要倒霉。”

“它漂亮嗎?”

“它長著黑色的翅膀,整個身子都是黑黑的,跟烏鴉一樣,喊起來的話,是這樣的:咕咕,咕咕。”

“是布谷鳥嗎?”

“對,漢語是這么說的——布谷鳥,我們藏語叫枯鷲。”

楊樹林里,傳來了“沙沙”聲。一個披著袈裟的中年人,站在了他的身邊,他們用藏語說了起來。未了,他遞給僧人一串葡萄,僧人提著葡萄,踩著去年的枯葉走遠了。

“那個僧人在跟我打聽是不是看見了兩個背水的人?”

卓茨沉默著。此刻,地球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熱情地環繞著她。她在想,他們是不是已返回了人類無罪的時光。

太陽被一朵云遮住了,他起身拉著她邁到溪間的一塊石頭上,石頭太熱了,卓茨的全身都暖融融的。細小的水珠就落在卓茨的裙子上,落進了一股濕潤的清香。后來那一岸水葡萄的陰涼遮了過來。

卓茨伸手摘了一粒水葡萄。

“不,不要吃,老人不讓我們吃那上面的果子,說是長粗脖子。”

“真的嗎?”

“真的。你可以吃這個,”他指著岸邊落了一層的紅色果子,“這在我們藏語里叫蘇,在漢語叫杜李。”

他到岸邊撿了一大捧杜李,放在卓茨的裙子上。又選了一個又大又紅的送進了卓茨的嘴里:“香得很吧?”

清風送來一陣甜絲絲的氣味。卓茨使勁地吸著。

“是它的味道。它叫白蒿子。”他指著岸上一叢有細細的綠葉的植物。

白蒿子的氣味:又來了,他們都使勁地吸著,弄得兩人的身上也散發出了白蒿子的氣味。

“我真想睡上一覺!”

“你不能睡。我們藏族人說,在水邊有鳥的叫聲,水的叫聲,你想睡也絕對不能讓你睡。你睡著后,靈魂聽到這種聲音就飛了,等你一醒來,就是另一個人了。你們漢族人不是這么說嗎:‘瞧你這個人,像丟了魂似的。’就是這個意思。”

“你真這么認為?”

“哎,真的。”

太陽拂走了水葡萄的暗影,他穩穩地坐在陽光里,眼睛一眨不眨的。卓茨終于明白他的臉為什么是黑的,手為什么是黑的,原來,他是太陽的兒子啊。

卓茨靠著他寬闊的脊背,看著半山上一個廢棄的石屋的門上,香布一飄一飄的,門上的木棱是綠色、黑色、紅色交織在一起的,交織出一瓣又一瓣的謎。

“哎,那些經幡上是寫著名字的!”他對著經幡,念出了德吉、次珍、達娃、卓茨……

卓茨站起來,把手放在有水流動的大石頭上,他也起來了,手放在她的手上,水從他們折疊的手上流過,也從他們的心上流過。

“什么時候我能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卓茨。”

“這……是我們藏族人的名字呀?”

“我媽媽取的。但我從沒叫過她媽媽。”卓茨看著那些寫著名字的經幡,看著那個寫著卓茨的名字的白色經幡,“許多年以前,我的爸爸當兵。他很有語言天賦,進藏不久,藏語說得就跟藏族人一樣了。他從排級直升到團級。有一次,他到帕廓街買了一塊勞力士手表,轉身時,發現一個年輕的女人向他走來,到了跟前,卻拐進了一個宅子,那是一座貴族的宅子。后來,女人突然轉身,盯了爸爸一眼。爸爸高大魁梧,到今天也帥氣。可能女人對爸爸真的產生了感情吧,一年后,她為爸爸生了一個孩子。爸爸說,‘我們還沒有結婚,你就生了孩子,對你的名譽太不好了,孩子就送回北方我媽媽家吧!’女人同意了,請爸爸允許她給孩子取個名字。”

“后來呢?”

“后來,爸爸面臨一個抉擇:貴族女人還是前途?”

“他選擇了前途!”

卓茨點點頭:“這是爸爸的不對。但是,奶奶常說,藏族女人的心是石頭做的,又涼又硬。說我的媽媽就從沒有探問過我哪怕是—次。”

“我知道你說的女人,”他說,“她是格烏玉美!”

“你怎么知道?羊簽兒算的?”卓茨瞪著毛茸茸的眼睛。

“不,我們帕廓街的人沒有不知道她的。我爸爸常說,她年輕的時候,像空行母一樣美,哎,太美了。她是多喀爾的后代,又聰明又有學問,簡直是女大師呀!格烏玉美老師雖然有文化,但對現實一竅不通,不過后來的事情也可以這么理解,‘兩個靈魂居于我胸’。”

“這是浮士德說的呀!意思是人并不是長期固定的形象,人為了實現理想,必須穿越許多的污泥,經歷許多的胡鬧折騰!她沒有領路人,她唯一的領路人就是對理想的思念!”

他沉默著。

“你這么了解她?”

“從前,我爸爸是色拉寺的出家人。格烏玉美老師家和色拉寺是施主與福田的關系。我爸爸當了她家的香燈師,后來還俗了。但爸爸仍然對佛教很虔誠。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到了敏珠林寺學習。”他打住了話題,看著卓茨,“對了,你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喲!”

卓茨笑了笑。

“就叫我索達吧。”他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告訴我,你為什么來西藏?是爸爸良心發現,還是你想念媽媽?”

“都不是。說來話長——我上大學的時候,爸爸讓我讀政治系,說畢了業不管什么單位都能找到一份工作。他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什么目的都能達到。就把我從歷史系轉到了政治系。畢業分配又把我安插到了財政廳辦公室。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從那以后,每天一大堆公文壓著我,寫到夜里一兩點鐘也寫不完。有廳長給副省長的匯報材料,有財政系統大會上廳長副廳長的講話稿,名堂太多了,都是那套冠冕堂皇的話。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一看見那些公文,我就全身發抖。有一天,爸爸說,你怎么全身發黃了!到醫院一檢查,是黃疽性肝炎。醫生說,是累的,也可能是情緒不好引起的。爸爸有點怕了,他說,‘看來我還不了解你的心啊,喜歡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吧!’還在醫院里,我就抑制不住地寫起了詩。其實我早就寫詩了,大學的時候,有幾個好朋友都勸我轉到中文系呢。

“有一天,爸爸說,‘你呀,你的詩可差遠了,’說著,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我一直沒琢磨透,‘你應該讀讀你媽媽的詩,那才叫詩呢。’這是我第一次聽爸爸說起媽媽,也許,她一直在爸爸的心里,也許爸爸老了,身邊沒有了女人才想起媽媽吧?我說:‘我到哪兒去讀媽媽的詩呢?’

“‘西藏嘛,你也長大了,該去看看她了。可能她生活得很苦啊。’”

“看到媽媽,你什么心情?”

“很陌生。我們語言不通,生活習慣不同。但是,她總對我說起伊措,打著手勢要帶我去伊措,似乎到了伊措我們就會成為真正的母女了。她對我指著你的星算所,指了好幾次。”

“你該和她去伊措。伊措是西藏有名的湖,能映出一個人的往生和來世,我想,她是想知道你們今后的命運吧?”

“真有這事?”

“哎,真的呀!”

金黃的太陽漸漸地變成了一片玫瑰色。

他站起來,跳到了另一岸,隔著水聲,指著一株有茸毛的橢圓形的葉子:“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卓茨搖搖頭。

“這叫蕁麻。米拉日巴在山洞修行的時候吃過。所以藏族人每年初春的時候也就是打雷以前都要吃幾次蕁麻粥。” 他彎腰攥起她的雙手,像攥起一粒珍珠似的小心翼翼的。她順勢站起來,他們相視而立:“能夠認識你,是我前世的功德呀。”

“不,不能這么說,其實我們生活在兩個世界里。我太功利,太世俗了。”

大地越來越暗了。他們相依著走出掛滿經幡的楊樹林,上了一條下山的石頭路。在宗喀巴大師巖畫的下面,卓茨看見一片盛開的黃色和紅色的小花。

“有人在那兒修行。”

“我去看看。”

卓茨三步并作兩步過了一座獨木橋,花地里出現了很矮的小門,一個尼姑出來了,向她招手,在請她屋里坐吧?她搖搖頭跑回了索達的身邊。

“你說的對,是有人在修行。還是一個尼姑呢。”

卓茨挽著索達的手臂向山下走去。

“你還想去哪里?”

“聽你的。”

“下次,我們去宗角祿康。”

“宗角祿康?”

“過去拉薩背水的女人喜歡唱一首歌:拉薩呀拉薩美,拉魯比拉薩還要美,拉薩與拉魯之間的宗角祿康更美。”

“拉魯是什么意思?”

“一座貴族莊園,里面有個大湖,水太清了。”

“可以游泳嗎?”

“可以是可以,可是……我不敢游泳。”

“為什么?”

“怕弄臟了水,那是龍居住的地方呀,那里經常舉行一些敬奉龍的儀式。在拉魯莊園可以聽到水牛的聲音,哎,真的呀!”

格烏玉美還在織著毛褲。燈光下,她的側影使卓茨想起《奧德修斯》中永遠織不完毛衣的羅涅羅珀。不,她更像那壁畫上彈著妙音琴的智能空行母呀。卓茨突然感到格烏玉美每根卷曲的銀白的發絲,都在傾瀉著一種東方的美。啊,那是母愛,是她小時候朝朝暮暮忌妒的母愛!她不由坐在媽媽的身邊,第一次,她聞到了媽媽的氣味,是一種淡淡的酥油和鮮奶混合起來的陌生而親切的氣味。

宗角祿康在布達拉宮的后身。卓茨和索達一進來,就停下了腳步。

“喜歡嗎?”

“喜歡,太喜歡·了。”

“湖水清吧?那是第悉桑結加措時代,修布達拉宮時形成的。到了冬天,湖水要結冰的。”

“冰凍得結實嗎?”卓茨想起北方那些封凍三尺的江河。

“哎,不結實。小時候,我從敏珠林寺一回來,就到這里滑冰,有好幾次都掉進了水里,怕爸爸媽媽看見,我就往濕鞋子上撒土粉。”

“后來呢?”

“我的爸爸媽媽一次也沒發現。”

卓茨笑了:“我可沒想到。”

“我很小就會抽煙了。我們幾個小孩子常到拉薩河邊抽煙,是這樣,抽完了煙,含上一塊白色的石子,嘴里就沒有煙味了。”

“真的嗎?”

“哎,真的。我的媽媽爸爸一次也沒發現過。不過,他們也知道我不配做出家人,把我從敏珠林接回拉薩,送進了門孜康。從此,我就迷上了羊簽兒。”

他們走進了那些百年的楊柳樹下,楊柳樹粗壯的褐黑色樹根在草地上奇形怪狀地鋪展著,樹枝一直伸到石頭小路上,在卓茨和索達的頭頂形成一條樹廊。風吹過時,樹葉就落在了他們腳下、身上。

“小時候,我還喜歡打魚,那時這湖里的魚太多了,伸手一抓,就能抓上一條。然后我們幾個小孩子點著火,在魚上灑點糌粑、鹽巴。還有一次,我們要拆鳥窩烤小鳥吃,媽媽見到了,她說:‘你們毀了鳥窩,小鳥沒了,他們的媽媽就同我沒了你們的心情是一樣的。’幸虧媽媽見到了,要么這一生又多了一條罪孽。真的,一想起小時候抓魚吃,心里就難受。哎,你的手怎么了?”

他看見卓茨一個勁地甩著右手。

“這里疼,好幾天了,連提暖瓶的勁都沒有。”

他們坐在了六世達賴喇嘛建造的措幾頗章前,把她的手放在他又黑又大的手里,輕輕地柔著:“這叫白神經痛。”

他進了措幾頗章找出了幾根白線幾根黑線,又坐在了卓茨對面,把白線向左搓,黑線向右搓,再把兩根線搓到一起,系在卓茨的手腕上:“就會好了。”

“真的嗎?”

“哎,真的呀。要是你能去扎日絨廓就更好了,身上什么病都不會得了,還能活到八十歲,九十歲。”

格烏玉美的毛褲已經織完了,整整齊齊地放在了卓茨的床頭,她對卓茨指指山上的白雪:“北,北方。”她知道北方有很大的雪花,有很冷的冬天啊!這條毛褲,是專用來遮擋北方的嚴寒嗎?

格烏玉美又開始寫詩了,在一張張西藏早期的粗紙上,寫下密密麻麻的長角行書。可是,卓茨不認識,一個字也不認識。但她嗅到了這些文字散發著柔軟的女人的芬芳,還有更濃郁的西藏大地的芬芳。是啊,她是一個真正的詩人——被時代拋棄,被物質拋棄,只剩下一顆慈悲宿命的靈魂。

格烏玉美一看見卓茨,就放下了筆,她說:“白朗日珠(藏語,吉祥天母節)到了,你到祖拉康(藏語,大昭寺)去吧,運氣好。還有,二十四、二十五。”說到這里,格烏玉美緩慢地抬起手臂,指指色拉寺和甘丹寺的方向。

吉祥天母節這一天,卓茨早早地起來進入了帕廓街。路燈顯得淚水汪汪的,格外憂郁。稀稀落落的幾個人走來又走過,放生羊或狗的鈴聲叮叮當當地響著。芒達色布里,那個很大很大的黃色瑪尼筒,每轉一圈,銅鈴就水一樣劃出一片漣漪。還有強巴佛殿里的燈也亮了,法鼓“咚咚”地響著。卓茨知道人們已跪在那個老僧前面了,在等著祝福和灑圣水呢。聽說這個老僧專為死去的人做法事,做得很好,現在能請到他的徒弟已是死者的幸運了。

卓茨向大昭寺走去,經過一個磕長頭人的身邊時,發現這襤樓的衣衫里竟裹著一個娉婷的軀體,娉婷得像風中的弱柳。她走了過去,但是,她看不清她的容顏,不過,在卓茨的想象中,她的眼睛很大,唇很厚,兩頰綻放著高原的紅潤。是的,她一定很美,美得沒有一點時代的氣味。卓茨不由回過頭,這時,她匐匍在地上,頭發蓬亂,身上沾滿了灰塵。這一剎那,誰會想到那娉婷的身姿?誰會想到這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也許佛知道,佛不僅看見了她的美,還看見了她堅如磐石的信念。

香爐里劈劈啪啪地響著,火光直沖天空,天空一片深藍。今天賣香木的人格外多,經竿旁,香爐旁一直排出很遠。乞丐也格外多:有的坐在道路中間,有的坐在白天賣衣服的攤床下面。一個男人提著幾個暖瓶在布施酥油茶,布施的時候,一個乞丐也沒丟掉。有的乞丐“咝咝”地喝著,有的捧著裝酥油茶碗暖著手。卓茨走到松卻熱時,發現對面兩家甜茶館的燈亮了。她停下來,猶豫了幾秒鐘,進了第一家甜茶館。都是男人,差不多都是轉完了帕廓,在等著大昭寺開門。卓茨坐在了里面對著門的座位,一個小姑娘給卓茨滿了一杯甜茶。卓茨和小姑娘相視笑了。

黎明的帕廓街傳來嘩嘩的腳步聲。看來,轉經的人多起來了。喝了兩杯甜茶,卓茨加入了帕廓洶涌的人流。到大昭寺前,她也買了一袋香木投進了熊熊的香爐。大昭寺的門開了,堪么拉(大昭寺里面的院子,考格西辯經的地方)的酥油燈里都是人影,靜靜地向前移動的人影。卓茨排在了最后。一瞬間,身后又接出了一條長龍。

天剛剛放亮時,她排進了佛殿。像所有的藏族人—樣,卓茨先在一層朝拜;她又與藏族人不同,手里沒有酥油燈,也沒有毛毛錢和青稞粒,只有一顆迷惘的心。但是,當她走到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前,卻不自主地雙手合十。她說,尊貴的佛啊,請您讓格烏玉美,我的媽媽幸福吧,讓她所有的心愿都實現吧;尊貴的佛啊,請您讓我像格烏玉美——我的媽媽一樣寫出好詩吧。佛啊,請您給我加持!

淚水沿著卓茨的兩個眼角無聲地流淌著。像兩條細細的雪水河。

卓茨又上了二層半,今天,吉祥天母的面罩打開了,燈光里,女神清潔的目光,射出萬道光芒,人們的面容明亮了。卓茨向吉祥天母仰視,而后又低頭觸碰著吉祥天母的木龕。一次又一次。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一點也不知道。

回到二層時,突然響起了歌聲。那是一個老女人徐緩而嘹亮的歌聲。她向著這歌聲挪去。就在松贊干布的佛殿前,幾個牧區來的盛裝老人拉著手一邊唱一邊跳,把酒倒進松贊干布像前的酒壇里。四周朝圣的人都在點頭。

回到家已是上午十一點了。格烏玉美站起來,一會兒我到卓茨的身前,一會兒又到卓茨的身后,反復地看著。最后,指了指帕廓街。

第一次卓茨和格烏玉美走在街上。格烏玉美的步子越來越蹣跚了。她的確老了,過早地衰老了。難怪她平時不出門。卓茨不由挽起格烏玉美的手臂,兩個人相依著,進了沖賽康市場。一群康巴男人靠著一間老房子在曬太陽呢,看上去就像真的在曬太陽。格烏玉美停下了。指指一個曬太陽的康巴男人。立刻,所有的康巴男人都圍了上來。把母女圍得水泄不通。仿佛已經黃昏了。格烏玉美從懷里掏出一塊很大的少了一個角的淺粉色瑚珊。

這場交易很快地結束了。格烏玉美心滿意足地拽著卓茨離開了沖賽康,沿著一條賣各種顏料、香料、針錢、假手鐲的小巷子進了帕廓街。“主巴倉”首先映入了母女的眼睛,這是不丹國王住過的房子,是上一個世紀的禮物,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但是,今天它顯得精精神神的,今天,帕廓街上所有的房子,都年輕了。

她們走過了掛著尼泊爾國王和王后照片的店鋪,走過了掛著古蘭經那句名言——穆罕默德是真主派來的使者的店鋪,在一個掛著十世班禪大師照片的鋪子前,格烏玉美停下了,撫摸起一件黑色氆氌藏袍,藏袍里面是深藍色棉布做的貼邊,針角細密,不用說,是一件上等的衣服。末了,女店主提了起來,貼在了格烏玉美的身上,格烏玉美搖著頭說了一長串藏語。店主就把藏袍給了卓茨。卓茨聽話地脫去了牛仔裙,穿上了黑色的藏袍,格烏玉美又在隔壁的攤床上買了一個玫瑰紅的純毛腰帶系在了卓茨細細的腰間。長流蘇跟著卓茨的走動一起一伏,形成了一道光線。格烏玉美又把一條寬寬的黑色的印度披巾圍在卓茨的肩上。現在,卓茨成了一個安多少女。

格烏玉美頻頻地停下來,看著卓茨,男人們也頻頻地回過頭,卓茨可不知道自己的通體都流動著淳樸優雅神秘之美,她盯著每個迎面而來的男人,她在尋找著什么期待著什么。

第二天,十月二十五日,早晨五點四十分,卓茨已穿戴整齊,悄悄地出了家門。去甘丹寺的客車已等在門孜康前面了。

卓茨的周圍都是朝圣的人。他們不停地念著真言和她聽不懂的經文。她把臉轉向窗外。星星密密麻麻地簇擁著一彎月牙。前面一個朝圣的大客車,裝飾著橘黃色、黃色、紅色的彩燈。對了,今天是燃燈節,卓茨心里說著,又看看天空。天空仍是密集的群星和一彎月牙。“突突”的聲音不住地傳來,又遠了。這是附近村莊的人們坐著拖拉機朝圣去了。

天空漸漸地出現了一片灰白。卓茨看見三三兩兩的人們抄近路向山上爬著。有的背著孩子,有的背著糌粑,有的背著青稞酒,有的背著卡墊……有的還坐在草坡上嘮著什么,像剛剛打完青稞似的,一點也不急著趕路。是啊,甘丹寺就在這旺固爾的山上,不遠了,的確不遠了。

車子拐進了山里,繞過幾個彎,卓茨就看見了宗喀巴大師的靈塔金頂了,看見了絳紅色的高墻,看見了措欽大殿,看見了香孜扎倉、絳孜扎倉……都看見了呀!

卓茨跟著人們進了宗喀巴大師的靈殿,而后又到了有宗喀巴大師法座的殿里,這兒和措欽大殿相連,一片經聲。這兒的人排著長隊。等卓茨轉過法座,一個僧人就在她的頭上和背上拍打了一下。卓茨回頭時,僧人笑了,指著打她的兩樣東西:“這是宗喀巴大師的帽子,這是十三世達賴喇嘛的鞋子。”兩樣東西都用黃綢布包著,卓茨的心不由蕩起了經久的感激。她向著那條轉山的路走去。這是宗喀巴大師走過的路啊!

一踏上甘丹的林廓,卓茨就被經幡和桑煙包圍了。尤其是桑煙,十幾步便是一堆。漸漸散開的煙縷,彌漫了整個山谷。還有飛揚的風馬紙幡,有的白色,有的綠色,有的黃色,像是剛從天空降下的彩雨。卓茨還發現脫了葉的栗樹上都掛著一撮撮潔白的羊毛。也是表達對佛的敬意嗎?她想著,停下了腳步:深谷里,有幾條瘦弱的小河,橫七豎八地流著,岸上每個山坳都堆著一個村落。村子看上去很小,像是屋檐上的鳥窩。其實人在大自然里,不過是一只只小小的動物。人的建筑再雄闊,也不過是一只小巢。卓茨又向前走著,拾起一塊石頭,放在了山頭的瑪尼堆上。她在表達著對大自然的仰慕啊!

大師的圣跡被人們用小柵欄謹慎地保護起來了,里面有各個時代的擦擦、哈達、石刻,還有幾張毛毛錢。一個搖著經筒帶著念珠的老人走過來,又走過去,隱人了群山之間。但是經聲卻在山里回蕩,沉重地回蕩著。又有幾個牧區的人走來了。他們在卓茨的身邊挖著一塊石粉。一個女人拽拽卓茨的衣角,指指淺灰色的石粉:“也來一點吧,換牛奶!”

甘丹寺的石粉到了拉薩能換來牛奶?卓茨可不信這個。

一只鳥兒飛過他們的頭頂。

“這鳥好,這鳥有的話有豐收。”女人對卓茨說。

“這鳥叫什么名字?”

“加嘎。我們藏語是這么說的。”

卓茨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他們默默地走著。每經過一堆桑煙就添上一勺糌粑,再拋灑一把風馬紙幡。走到山的背面時,出現了一座白色的石頭小屋。他們都進去了。在巖畫前添加酥油。守門的僧人對卓茨指著巖畫:“這個,是自然的,自然出現的。”

卓茨仔細地看了起來,是宗喀巴大師、阿底峽、仲敦巴、吉祥天母、佛祖,還有一個卓茨叫不上名字的佛。這些巖佛像和城市里時髦的雕像多么不同啊,散發著幽靜的氣息!真是天然的,只有天然形成,才會這么平樸和感人。

走到一塊大石頭旁,他們這一群中的一個男人拿起了石子,在一頭敲了起來。每個人都把頭貼在另一頭,仔細地聽著。啊,聲音又脆又柔,像擊水穿石。

“這個響不響?”女人間卓茨。

“響,太響了。”卓茨從石頭旁直起了腰。

“響的話好,什么都順利。”女人說著又往前走了。

在山澗的一側,出現了一塊高高豎起的石頭,幾個朝圣的人正在撫摸著亮亮的石面和一個凹進去的小洞洞。

“摸一下想要什么有什么!”女人對卓茨說。

“包包有了。”一個男人指指自己的錢袋。

但是卓茨不想要錢。她柔軟纖細的手指撫摸著石頭,撫摸著那個小小的洞洞時,心里在說著一個已經清晰的愿望。

回到甘丹寺前面,已是中午了。人們一叢一叢地在山坡上吃著糌粑,喝著青稞酒呢。卓茨坐在了措欽大殿前的陽光里。她的身邊一個德格的女人在給小孩子喂奶。孩子的頭深深地埋在母親豐滿的胸前,咕咚咕咚地咽著奶水。坐在卓茨另一邊的是個男孩子,懷里抱著一只深灰色的貓咪。一只馱著草料的毛驢停在下面的僧舍前。—個僧人在靈殿和措欽大殿之間畫著白色的海螺和吉祥結,還畫了兩條優美的白線。

海螺響了。法鼓響了。嗩吶響了。鈸響了。一隊僧人扛著巨大的長卷佛像站在了靈殿的紅墻下。

佛像徐徐地、徐徐地漫過整個紅墻,完整地展現在人們面前!

是宗喀巴大師在說法!

一片祈禱聲、磕長頭聲。無數條哈達在天空飛舞,落在了宗喀巴大師的巨幅像前。不僅哈達,還有錢:一元、兩元、五元、十元,連乞丐也在投錢!有人還把念珠、頭巾、帽子、項鏈遞上去,僧人們就把這些貴重的和不貴重的東西,在大師的像上觸一觸,還給了主人。又有人把小孩子遞了上去,有十幾歲的,有幾歲的,有幾個月的,小孩子們都被僧人抱著在佛像下觸一觸,也算開過光了?

卓茨遠遠地看著這些,也看著身邊的人們:有安多女人,都像卓茨一樣穿著氆氌長袍,頭上是成串的綠松石和紅珊瑚。還有拉薩附近的農婦,她們習慣性地把頭巾包在頭上,上衣很大,都把幫典蓋了一大半。有穿著羊羔皮長袍,帽子蓋在頭上,手里拿著酥油或酥油燈的拉薩平民……男人們大多都梳著一條辮子。辮根處是一個圓形的寶石。有的綠色,有的白色,有的紅色。辮子是盤在頭頂的,也有梳著兩條辮子的男人,辮子就觸在肩上,遠看真像女人呢。

天擦黑兒的時候,車子回到了門孜康前。人們從各個小巷涌出,向著大昭寺聚攏。這時,每一家的窗簾都拉開了。窗前酥油燈閃耀著。有的呈一直線,有的呈金字塔形。啊,燃燈節,卓茨身前身后的人都挑著燈籠呢。燃燈節,燃燈節!大昭寺的僧人們在點燈呢,酥油燈柔和的光亮在二層的法輪旁出現了!許多許多的僧人們對著東方,對著廣場上漫天桑煙和飄舞的紙幡,以及千萬雙仰視的眼睛,深情而悲涼地唱道:

魔障消除的宗喀巴大師啊

您是藏區學者中最珍貴的一位

我們向您膜拜

第二天一早,卓茨再也睡不著了,她要把這兩天的決定說給格烏玉美,說給索達。啊,索達,他像嘎瑪堆巴一樣,祛除了她所有的迷惘和煩惱,他是真的,真的存在啊!是他把她帶進了一個她從前不知道的世界,是他使她認出了格烏玉美——她的媽媽,她擁有了媽媽,一個她冷落、拋棄了多年,誤解了多年的媽媽!

卓茨一邊打扮著自己,一邊不住地向格烏玉美那邊望去。那邊靜靜的。

格烏玉美還躺在床上呢。卓茨輕輕地坐在媽媽身邊:“媽媽,不,媽拉,我不想走了,我要留在西藏,你不相信嗎?是真的呀,我已在甘丹林廓的大石頭前許了愿!媽拉,你為什么不說話?”卓茨把臉貼在格烏玉美的臉上,這張臉為什么冰涼啊!

媽拉,媽拉呀!

卓茨哭喊著撲在格烏玉美的身上,撲在那布滿風霜的白發上,撲在一個身心洋溢著無欲之愛的詩人身上。可是她靜靜地,靜靜地面對著那些永遠的西藏壁畫,對著彈奏天琴的智慧空行母。

媽拉,媽拉呀!

卓茨哭喊著。

當她清醒時,她躺在了自己的床上。索達正往格烏玉美的嘴里放甘露散。而后在屋角鋪了一塊白布,輕輕地,輕輕地把格烏玉美的尸體放在了上面,為她脫去了衣服。

他說:“卓茨呀,你不要在媽媽的身邊大聲哭喊,她的靈魂會因為惦記你,徘徊不走的。”

索達到大昭寺釋迦牟尼前要了坡塞,直接貼到了格烏玉美的:頭頂。又請來了強巴佛殿的老僧人和小昭寺的出家人,整日整夜為格烏玉美念經。還到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大昭寺,請大喇嘛在遠方為格烏玉美超度。

出殯的前一天,索達買了許多上等的牦牛肉、鮮蘿卜、面粉,又仔細地把牦牛肉和鮮蘿卜切成均勻的小塊。熬了三大鍋土巴,向所有的窮人、乞丐還有狗、貓、魚等,都做了布施。還帶著卓茨到三大寺發放了酥油。

第二天黎明,鄰居們都來了,浩浩蕩蕩地來了。卓茨簡直不知所措了。索達說,卓茨啊,你只管給大家盛娘吐(藏語,意為悲哀面)就行了。而后他用牦牛肉塊和鮮蘿卜塊再加上和好的面粉,做了娘吐。凡是參加出殯的人都喝了。

索達背起格烏玉美的尸體,在眾人的前頭,走上了帕廓街,緩慢地繞帕廓街一圈,停在了大昭寺的香爐前,讓格烏玉美最后一次向釋迦牟尼祈禱,同時,他也為格烏玉美祈禱。希望她的靈魂早日進入善趣道,希望她來世還為人,成為卓茨親人,成為他的親人,成為連西藏的山巒都熱愛的詩人。鄰居們把燃著的香燭送進了香爐,躲進了早早開門的甜茶館,索達才把格烏玉美的尸體送向色拉寺的天葬臺。

索達幾乎天天看望卓茨。她失去了一個親人,可是,又擁有了一個親人,痛苦與幸福像兩個浪頭把她拋來拋去。一天,當索達坐在卓茨的身邊,深深地看著她的時候,她不知不覺地成了一個如花盛開的女人,每一個細胞都散著溫柔的馨香:“索達,我一直想告訴你,在我還不知道媽媽去世的那天早晨,我就想告訴你,從此以后,西藏就是我的家,真的,我永遠永遠不走了。”

“為什么?”

“為了……”

索達張開雙臂,緊緊地緊緊地把卓茨摟在了胸前:“卓茨,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喜歡上了你呀,就怕你離開,就怕再也見不到你了,我變著法和你見面。一定是我前世做了什么善事,尤其是你穿著這身安多女人的衣服時,我都不敢看你,太美了,又美又尊貴。這一生,能為你做一點什么,是我的福分。記得吧,我們第一次見面,一聽說你要去伊措,我就想陪伴你。”

“媽媽已經沒了,去伊措還有什么意義?”

“有,有意義,伊措會映出媽媽的前生和來世,也許來世你們還會成為母女呢!并且也會映出我們今后的命運——看看我們到底能不能在一起。”

“為什么去伊措呢?你決定不了嗎?”

索達看著窗外,窗外是拉薩冬天單調的褐色大山:“也許我可以求羊簽兒……”

“你……真的決定不了嗎?”

他撫摸著她的長發:“是的,我自己決定不了,我,已經結婚了。”

“……”大滴大滴的淚落在了索達的胸前,“她……”

“她是一個貴族的女兒。但是,她和媽媽不一樣,她喜歡打麻將,我的岳母都老得癱瘓了,還在天天打麻將。前幾天,我家搬了新房子,我在樓上請人念經,她就在樓下打麻將。”索達停了一會兒,“現在,她的親人都沒了,她的家人壽命都很短,我怕哪一天她也沒了,所以,我總是盡量滿足她,到時候,我也不后悔了。”

“她漂亮嗎?”

他點點頭。

“你……還是挺喜歡她的。”說著,淚水又流了出來,“我們不用去看伊措,也不用算羊簽了,真的。”

生活這個現實是無理的。

現在,卓茨四十多歲了。獨自住在北方父親留給她的房子里。

她的藏語幾乎像母語一樣熟練了。她從媽媽的詩里感受到了一種靈魂的痛苦,不再抗拒人和世間的任何東西,也不再懼怕任何東西。

她仍然寫詩。沒有詩,即使給她一座金山又有什么用呢?

她常常站在窗前,窗外再沒有了雨季里重重疊疊的云靄,也沒有了冬天單調的褐色大山。是一片楊樹林,看著這些楊樹,她偶爾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臉黝黑,手也黝黑,又黑又濃的頭發波浪般向后涌去,他站了起來,那么挺拔,就像這些高高的楊樹。

責任編輯 寧 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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