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述“西學東漸”,學人或因宏觀比較需要而將東西方文化簡約處理,或因對現(xiàn)實發(fā)言需要而別擇“西方”一點。不過,正如“東方”有遠東、近東、中東之分,“西方”文化亦有英美傳統(tǒng)和大陸傳統(tǒng),歐陸中法比與德奧亦復不同。讀葉雋先生的《另一種西學》,筆者才明白,德國高等教育制度中綜合性大學、工科大學、專業(yè)學院也各有淵源:“德國的教育思想從來就不是劃一的,其構成的豐富與多元是最大的特色”,中國學界慣常強調的其實只是以洪堡為代表的德國古典大學觀。學術研究的深入必然要求學人對“西學”進行細化,既見“林”又見“木”,而非泛泛地“腳踏東西方文化”。
《另一種西學》“以個案研究為基礎、以觀念梳理為線索、以對中國文化尋路的回應為中心、以影響研究為基本方法、探討中德思想文化關系的產(chǎn)生”。時段則限制在二十世紀上半葉。論文以馬君武、宗白華、馮至、陳銓為個案,再“以點帶面”,總結留德學人的總體特色。前三者學界研究不可謂不深入,后者在“戰(zhàn)國策派”研究中亦有涉及;然把諸家放人整合了文學史、教育史、學術史、思想史、狹義文化史的“大文化史”的視野中,《另一種西學》仍能新意疊出。馬君武,于革命之外強調其“致用大學”理念;作為詩人、美學家的宗白華,還有“文化建國”理念;至于馮至,葉雋在影響研究的基礎上,又提煉出“學院寫作”的概念;文章對陳銓與德國文化的關系,亦有深入細致的梳理。以個案研究為策略,自然可以把“德國文化”進一步細化:諸家因留德時期、性之所近選擇專業(yè)不同,所見、所得的德國資源亦復不同。馬君武兩次留德皆在“德意志帝國的威廉二世時代;到宗白華赴德時,雖距馬二次歸國時間頗近,可已進入德國現(xiàn)代史上的魏瑪時期”;馮至、陳銓在魏瑪共和國末期抵德,此時納粹氣氛已十分濃烈。既然德國的政治、文化氛圍在二十世紀上半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各家所見之“德國”必然不同。馮至和陳銓雖于同一時期留德,對納粹的態(tài)度卻截然不同;馬君武和蔡元培歸國皆為教育家,后者提倡“美育代宗教”、以“兼容并包之主義”入主北京大學;馬君武在德國學習工科,歸國后重視譯介德國政治經(jīng)濟學、自然科學著作,又創(chuàng)辦以農工見長的廣西大學。(由于創(chuàng)辦文法科所需經(jīng)費較少,各公私立大學皆設文法兩科,至1930年代,文法和理工科之間出現(xiàn)了結構性失調,國民政府教育部不得不限制文法科招生)諸家“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然強烈的人文關懷、“為中國文化尋路”的精神,卻是他們的共通之處。
通過個案研究,《另一種西學》把“西學東漸”、“德國文化對現(xiàn)代中國的影響”這樣的大題目落到了實處。論文征引了大量的德、英、中文資料,讓人嘆為觀止,這也說明:如研究者自身不了解德國文化的方方面面、不同歷史時期的特色,就不可能以個案為策略進行深入地研究。再說一句“題外話”,陳平原先生多次批評近年來博士論文寫作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喜征引國外學者的論述,至于國內學人,至多引述師長之文,其他則存而不論。葉雋的論文則充分建立在前人的研究成果之上,凡與論題相關的重要文章,不分中外皆有引述。
《另一種西學》既注意到多位留德學人對德國文化的接受的不同之處,又緊緊抓住了有識見的留學生的共通之處:“為中國文化尋路”。以此為中心問題,則個案研究就不會顯得孤立。文章多次強調:在西學對中國的單向度影響中,后者絕非僅僅是被動的一極。“拿來”什么的主動權在“我”,目的則在解決中國現(xiàn)實問題。這又要求論者必須具有厚重的歷史感,熟悉二十世紀上半期的中國的文化語境。結構上,作者又巧妙地把諸位學人對歌德的接受和闡發(fā)安排在各章的最后一節(jié),使文章頗具前后呼應的整體感。在深入的個案研究的基礎上,該文又兼及陳寅恪、蔡元培等其他留德學人,總結出現(xiàn)代留德學人的三大優(yōu)點:“注重思想積淀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滲透,注重高深哲理與文化教育的融會,注重專業(yè)知識與學術精神的溝通。”準確的概括建立在充分的材料之上,顯得高屋建瓴。
毫無疑問,該文的作者也是一位具有現(xiàn)實情懷的學者,在某種意義上,《另一種西學》也是在“為中國文化尋路”。如果說這份關懷在論文的主體部分還是“壓在紙背”,至結尾則“浮出水面”,作者通過對留德與留英留美學人的總體比較而提出的一些問題,的確發(fā)人深思。對于民國時期的留學生為中國謀學術獨立、求文明新夢的實際成就,葉雋先生顯然并不滿意。潘光旦批評留學生往往重實用而輕學理,致使西學在中國不能形成制度性的再生產(chǎn),且不說自主創(chuàng)新,連工程師等實用性人才都須仰給外人,于是,年年歲歲仍有大批留學生出洋。(《讀書問題》)相對留美學人,葉雋認為留德學人更是“依賴于個體的感性認識與工作努力,而很少將之上升到理性高度來闡發(fā),尤其缺乏對中西文化融合、知識輸入與創(chuàng)造等宏觀問題的深度思考,更不用說是有策略、有規(guī)劃地加以進行了”。應該說,這個問題至二十一世紀仍未解決。
通過比較,葉雋還發(fā)現(xiàn),留德學人多“單兵作戰(zhàn)”,很少組織文人集團(“戰(zhàn)國策派”其實是一個英美留學生為主的松散的文化社團),除陳銓外,大多數(shù)人皆不愿介入現(xiàn)實問題的討論。馮至固守“學院寫作”、陳寅恪嚴守學術立場,恐怕與德國學者多強調學術乃個人的寂寞事業(yè)有關。葉雋對研究對象有理解之同情,屢稱“沉潛學術”和“慷慨人世”各得其所,卻也發(fā)現(xiàn),“以公民身份來關注政治的立場,似乎是留德學人所缺乏的”,留德學人自身對這一現(xiàn)象也“缺乏整體反思”。因此,像陳銓這樣“勇于以自己的文化資源介入現(xiàn)實政治的行為,似乎也應該給予足夠的重視”。筆者以為,宗白華的轉變仍有進一步開掘的余地:五四時期加入“少年中國”學會,主編《時事新報·學燈》;四十年代又再度主編《學燈》(渝版),提出“文化建國”思路;恰恰是留德歸來任職南京大學一東南大學時段,學問大進卻不再借助媒體發(fā)言,可謂典型的學院派知識分子。這恐怕與德國文化的兩面性有關:一方面強調強力意志、民族精神;另一方面又注重強調審美的非功利性和Bildung(內心修養(yǎng))。問題的復雜之處還在于,恰恰是選擇了介入的陳銓遭到了非議。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因民族危機而主張獨裁者,不乏英美留學生,在特殊的歷史狀況下提倡中央集權而把“憲政”當作遠景目標,自有其合理性;然在陳銓的論述中,卻只見提倡集權而不見這是權宜之計的說明,甚而宣揚“少數(shù)分子不愿意維持,團體也要用政治的力量來強迫就范”(《指環(huán)與正義》),問題在于:用什么樣的“政治的力量”?怎樣“強迫”?葉雋注意到:陳銓留德的1930-1934年,正是納粹崛起之時,陳氏“從潛意識中仍吸收了不少納粹時代的德國文化”,因而成為研究留德學人和“納粹文化”關系的“最為合適的人選”。《另一種西學》能辯證地看待問題:陳銓思想與納粹主義確有淵源關系,然其民族主義卻無種族主義的臭味;“淮橘成枳”,“枳”經(jīng)過移植又何嘗不可為“橘”?正不必其資源來自德國就把它定位為“法西斯主義”。不過,筆者仍以為,陳銓推崇希特勒、責備新文化運動應對“一盤散沙”的現(xiàn)狀負責,難以讓人信服。江沛在《戰(zhàn)國策派思潮研究》中稱,我們不應該認同當年左翼文化人給此派人物戴的帽子,但是,在某些問題上“戰(zhàn)國策派”諸君的確“咎由自取”,陳銓恐怕尤甚。固守與介入,固守什么、如何介入,對于文化人來說,永遠是兩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