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八月,我走進了縣里最好的高中。
開學的第一天,學校就要我們開始晚自習。生平第一次參加晚自習,第一天我就和一伙人遲到了,結果被班主任訓斥。當時我還暗自不快,心想:搞什么飛機,連晚上來學校也要管遲不遲到。班主任問,是不是還不大習慣?這很正常,下次注意就是了。她這么一說倒弄得我無地自容。
在后來的日子里,班里陸續有老師離開。于是開離別會成了我們的家常便飯,這也是到高中來我認為學到的第一件有實用價值的事。離別會的模式是一成不變的,我想這也許是我們所能夠辦的最高級別的離別會了。離別會先要請班長宣讀大會總綱,也就是走個過場;然后我們請出班級“詩人”的肉麻詩一用,據說這是“詩人”特地耗去盛夏的午覺而作的,所以全詩總會有一種仙游的感覺,可見詩人用心良苦。再然后就是請班干部念誦詞,每到動情處都不忘煽情以渲染主題。此時氣氛開始變冷,這正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被我們喻為最值得期待的時刻——頓時全班男女生都開始“兒女共沾巾”;然后忽然之間文藝委員準備充足地跳(必須是“跳”)上臺來說一番悲愴中帶著力量的話,我們一下莫名其妙地走入高潮,沐浴在文藝委員百年金曲大獨唱的風暴中,“沾巾”作罷;最后來了一個經典畫面,要離別的老師開始自我責備什么千不該萬不舍云云,不該是指不該丟下我們,不舍真正是指不舍得外地大城市的高薪流失(我們一中在這幾年就走了很多有能力的老師,全然不顧家鄉教育的呼喚)——這被我們喻為保留節目;最最后就是散會,通常女生們會沖上去擁抱老師,然后衛生委員組織男生們偷偷整理課桌椅然后回家。
經歷過一連串離別會的感情沖擊,我們又有永遠也排不完的團體表演,為的是縣運動會的開幕式和雜七雜八的理由。我終于在學習上懶散下來,覺得力不從心,那一段日子,我覺得非常累,為的只是領導們的一刻欣賞,為的只是形式需要的花拳繡腿,換不來半點實際利益,而我們卻整整荒廢了為期不短的學習感情。
雖然排練是件很可惡的事,不過學習進度還是步入正軌。學校不會考慮我們的死活,時間不夠就給我們趕,就給我們壓。試,依然要考。
班主任換成了教化學的小倪,小倪是嚴厲中透著隨和的人。特別和我們哥們幾個打成了一片。記得剛上課不久,我和幾個同學上臺板書,結果我是第一個把配平做得又快又好的人,所以小倪對我印象很深。我們那幾個哥們,不是學習很好,就是思維很活躍,于是我們在班里算得上是先鋒人物。經常晚自習我們一起回家,叫小倪請冬天里最愛吃的牛筋丸,辣辣燙燙的湯,有魷魚絲的香,再放進一點蔥花,倒入一點酸醋,簡直就是最美的享受。
偶爾我們還會互相蹭飯,我們組織過一群人跑到小倪家去包了一頓水餃。我覺得很好玩,從中午開始我們就在做準備了,拌了兩大盆的餡,然后送到小倪家。再準備好一大包的面粉。水餃端上來后我們卻沒了胃口,怎樣去形容都行,有的美其名曰“軍艦”,個頭就有小模型軍艦那么大,還包得很像,可是吃在嘴里卻不舒服。但這畢竟是我們自己的勞動產品,心情還是很愉快的。
后來面粉剩下很多,來自北方的同學別出心裁地說可以做煎餅,于是大家又開始用力地調和面團做煎餅。結果煎餅又做了很多,吃不完,于是我們去后面的學生宿舍叫些寄宿生來吃,特地說:“這是老師做好的點心,看你們平時學習很努力,所以把你們叫來了,可不要給太多人講啊,以免鬧意見。”我們叫來了好一些人馬,他們表面上吃得很感動,可能心里卻在想著一個問題:小倪的手藝怎么這么差。
我們(5)班在小倪的建議下把班會辦得很有特色,這還多虧了以前辦離別會的經驗。小倪說沒必要把班會辦得像檢討會一樣。于是班會活動就按組輪著做,我們這組做過一次,結果不歡而散,說以后死也不做了。主要責任在“詩人”,他搞了什么鬼節目,好像叫《黃飛鴻》,內容很下流,是說黃飛鴻和他的兒子一起搶一個女人。“詩人”自行決定節目的音樂安排,結果幾乎成了他的偶像音樂會。放學后小倪把他好好地教育了一頓,令我們痛快不已。后來各班級都來學我們班,開始反對他們老師的一人專政,開始與批判形式的班會作階級性的斗爭。他們陸續來到我們班興致盎然地考察,再可憐兮兮地離開。結果不久,各班的班會不得不變革,令人振奮。星星之火果真可以燎原。
以后的日子開始正?;耍瑢W習被抓得很緊。整個高一,我們還參加了校歌唱比賽,選了一曲這年點唱率很高的《紅旗飄飄》。晚上我們班在自習的時候,都能聽到別的班傳來的歌聲,覺得很不和諧,我們會笑他們唱得不好,可是我們自己卻無動于衷,小倪太高估了我們的實力。我們后來僅用一天時間練唱,結果成績連“飄飄”的希望都沒有,我們被淘汰了。這件事對我們這個一向要強的班級打擊很大。
三月份我們參加了植樹,這也是我們高中最后一次植樹,成了我們集體做過的最有意義的事情。在2001這一年,種下的樹都有一個安慰人的名字——“世紀樹”。
在學期畢業那天,我離開了(5)班。因為我選擇念文,來到了(9)班。學校把(9)(10)兩班改組成了文科班,當然,(9)班是最好的。
我的高二就這么開始了。后來的日子很值得紀念,為我空白的日記留下了完好的印記。
學校運動會期間,我和朋友們在廣播站做起了點歌,這是份有薪的活。小胡是校宣傳部部長,于是他拉我們去幫忙,表面上是有利于能力的鍛煉,其實就那句話——“肥水不流外人田”。
學校的音樂儲備很不足,于是每逢校運會這種需要大量點歌的時刻,就顯得寒酸了。小胡本著部長的職務到處去借唱片,好在平時玩在一起的朋友都很愛聽歌,于是能輕而易舉地搜羅出一大箱子。
為了方便點歌,我們把科學樓一樓的閱覽室騰出來利用。貼上好多海報和通告,然后開始營業。派了兩個女生在窗口接點歌單、收錢,然后幾個人按單子上的要求備好所點的音樂,在播歌時還要有專人念祝語或插播通知。我負責播歌,我喜歡這份工作,坐在固定的地方,接過唱片,然后放進機子。清閑的時候一首歌曲可以整首播完,繁忙時,就選播華彩段落。有的時候單子會應接不暇,也只好先來后到了,這樣就會退掉一部分單子,并廣播請他們來把退款領走。
我們也有休息時段,和運動員是同步的。每當此時我們就會寫上一段很優美的文字,然后由負責老師在廣播里朗誦,贊揚同學們的拼搏精神以及工作人員的辛勤付出,還會念一些廣播稿。音樂是輕和的。當老師在大贊我們如天的高遠如泉的清澈時,我們就一口接一口地吃公家所提供的肉包、茶葉蛋和糕點。
當一天的辛勞結束后,鬼都走光了,校園里空空蕩蕩,只剩我們在收拾臺面。確定了四下無人,就會從抽屜里拿出裁判用的擴音器來唱“哈里路亞”,或者學路邊賣小雜貨的喊著:“一樣一塊,一塊一樣?!贝蠹襾y笑。還喜歡放肆地在空蕩蕩的校園里播放平時不敢播的另類音樂,我們選了半天才終于確定播那首王菲唱的《兩個人的圣經》。
運動會結束的時候,學校發給我們每人30元的打工費,據說今年的效益很好,于是比去年多給了5元,還說明年再來,我心里暗想:鬼才來,天氣這么冷,實踐一次就不錯了,明年我要睡大覺。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靠勞動賺錢,本想會有書里描寫的那樣激動非常意義巨大珍惜倍加,可是完全沒有。我給貞子說,“花掉好不好?走,一起去辦網卡?!碑斕煳覀兙驮诰W吧辦了一張30元面額的會員卡。貞子夸我說:“這才叫先見之明,否則30塊不知不覺就用光了?!焙髞?,那個叫“星語”的網吧關門了,老板跑了,我們的錢也沒了。
這年F4的《流星雨》莫名其妙就紅了起來。果真流星雨就莫名其妙地來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流星雨。那天晚上全城熱鬧得很,很多年輕人涌上街頭,而且動不動就往天上瞧,我們這一代人應該還沒有見過什么叫流星雨,所以那種興奮勁兒是很難說明白的,用毛主席的一句話就是大有炸平廬山、停止地球轉動之勢。那晚我發起神經舒服地沖過熱水澡然后把自己關在書房一口氣背誦完古文《琵琶行》才舍得染一身意境出外聯絡。夜間12點約好一共四個人爬向黑深的山頂。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走山夜路。密密的林子,冷冷的石頭,有蟲鳴鳥叫還有座座墳墓。有點恐怖,不過我喜歡這種感覺。抬起頭,好大好亮的流星劃天而來。然后我們興奮地往山頂跑,在一個朝天北方的高土坡上坐下。后面還有素不相識的學長學姐們升起的篝火。
流星雨撲過來的時候,我感到宇宙無限!我們開始唱歌聊八卦。
凌晨過半,寒氣逼來。我們下山,山霧大起,夜色迷蒙。此時越發恐怖,身后一起下山的學長學姐們在轉過彎之后就沒有聲音了,我尋思著會不會是被妖精抓走了?我們往山下跑。
回家后躺在暖暖的床上,想邊看書邊吃幾個綠豆包,可還是悄悄地睡著了。
五月的時候,幾個不同班級的同學找上我來為學校的晚會搞一場舞臺劇的配音。劇本是《我為歌狂》里的幾個場景。在刪去一些“帥哥美女”的無聊對白后,我決定好好做。我們嘗試著做音效、配臺詞和選音樂,還要負責錄音,談不上累,因為彼此配合得很有默契。后來那場露天晚會,我們制作的節目格外火爆,幕后的成功成就了這場表演。幾千人的歡呼是給我們的難忘鼓勵。
六月份雨變多了。發大水的時候最好玩,這句話顯然有些殘忍。洪峰將至,全城宣傳車開來開去,樓頂警報大響,仿佛世界末日到了。在封橋的前一刻,家住水南的同學都逃課回去打理行裝再奪路狂奔回城關逃命。他們慶幸自己搶救家園的神速,自豪得樂呵呵,看水一點點往上漫,然后盤算著今晚要去誰家避難。當然他們的家人也流動到了別處。真是避難時分一起飛啊。
然后晚上新聞:水南不幸被淹……
停電后,我點上蠟燭在房間里給CD機裝上電池放音樂,制造電時代的氣息。樓下很吵,全亂成一團。我靜靜地做練習、看課本。畢竟會考還是要過的,我可不想拿不到畢業證。我聞到了大水的味道。然后睡覺,在雨夜里胡思亂想。
那晚離我的18歲只有96個小時了。
一腳踩進了高三的門檻,夏天馬上就會過去。頂著炎炎夏日來學校補課,為的是第二年的高考大沖刺。一想想,這樣心不甘情不愿的暑假還有幾個?應該是沒有了,過完這個夏天,只要明年考上,真正的暑假就會來了。再以后的暑假,就不再是傳統學生意義上的假期了,而是一種新的學習生活的休息。于是我開始很期待夢想中的大學生活,期待大一的暑假,那年,我應該不再是十幾歲了吧。不是應該,是一定。
天氣涼下來,然后變冷。街邊的小吃一樣接一樣地多起來。烤番薯變得很好賣,麻辣燙變得很受歡迎。
街上開始有好多半禿頂的男人晃來晃去。朋友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出這像什么。我看見那些老男人光亮頭頂的一圈頭發,有了靈感就說這像長了毛的雞蛋!大家全笑了,笑聲回蕩在冬日的街頭。
轉念一想,自己不再十七歲了?!澳泻ⅰ边@個名詞開始離開了我,我頂多還能叫自己一聲“男生”,再以后,恐怕只能和“男人”這個字眼相伴一生了。
這是個年輕的天空,這里有揮灑汗水的青春,永遠記錄著一個男孩有夢有淚有失落也有雄心壯志的旅程。不敢相信就這么走過了十六七歲,恐怕這個旅程在此生都顯得最最寶貴,因為劃定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時代,前者始終擺脫不了稚氣,后者慢慢趨向成熟。
希望天空會更加蔚藍。我們都在慢慢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