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子被抓走六個月來,水嘴沒去探望過一次。這六個月水嘴只顧每天往邱蘭蘭家跑。邱蘭蘭踩縫紉機的姿勢很好看,顫巍巍的胸脯在機板上一磨一擦的,還有那扭動的臀部,總使他舒服地想起一些事物。關押強子的縣監獄離村子八十多里,去來至少兩天,如果去看望強子,他至少兩天見不到邱蘭蘭了。
但是這天,他往邱蘭蘭家走了一段路又踅回來了。最后他來到村口,不時朝遠方眺望。那天強子就是從這條路上被銬走的,路上停著一輛警車。這回他沒有看到警車,不過他還是希望強子出現在眼前。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看到一個背著棉絮、剃著短頭發的人。他揉了揉眼睛,迎上去,說:“大哥,你總算回來了,我就曉得你今天要回來,老早就在等你。你看,這么大晴天的我也沒下地干活,就為等你。”
水嘴叫的大哥就是強子。事情就這么奇怪,水嘴想強子時強子就出現了。水嘴接過棉絮,帶強子到家里,跑進跑出弄出飯菜,二人就喝酒。強子是先吃了兩碗飯才喝酒的。他一口灌下半碗酒,用手在嘴上抹出嗤啦一聲:“我吃了這頓就得愁下頓了,我的田不知誰種了,不管誰種了都得給我稻子,要不我會餓死的。”
好像沒誰種吧?荒著呢。這年頭人鬼精,種田沒油水。再講了,狗日的天個把月不落雨,種了也會干死。水庫底都裂了。我丈人的田……”水嘴說,在他心里,邱蘭蘭的爹就是他丈人了。
“我還想種晚稻,可買雜交稻種的錢都沒有。要有錢買稻種,現在種還來得及。”
水嘴望著強子,給強子碗里斟滿酒。
“老子二回再不打架了。”強子說。
水嘴又望著強子,強子的目光就像兩把刀頂在他臉上。
強子是為水嘴才打架的。水嘴一直想娶邱蘭蘭,但他光棍一人,家底苦,不敢托人提親。六個月前,川山村有個叫李明子的小伙子到邱蘭蘭家提親,水嘴正在邱蘭蘭家里,李明子一表人材,聽說還在縣城讀過書,家是樓房,水嘴曉得不是李明子的對手,就找到強子,說:“你去弄他一下,出事我頂著,坐牢我去。”強子就用菜刀往李明子背上剁了兩下,結果公安局的人沒抓水嘴,把強子抓走了。
“我也不會再要你打架了,雖然你沒念過書,打架沒關系。我呢,連頭帶尾念了四年書,打架叫知法犯法,判刑更重。”水嘴說。
“倒是的,”強子一下來了勁,“我一進那里,公安就問我念過書沒有,我說沒有,后來判了六個月,我還當要槍斃呢,就是沒念過書的好處。”
“我要也沒念過書就好了,就能像你一樣剁人了。”水嘴說,又記起來似的,“大哥不是要錢買稻種嗎?我看最好找我丈人想辦法,他當老師,和村干部關系都好,能貸到款,二百塊都沒問題。那大哥不光稻種不愁,農藥化肥也不愁了。就是有一點,昨天,我丈人有個事,不曉得現在解決了沒有,我們一道去看看,要是解決了,就能給你貸款了。”
二人一道往邱蘭蘭家走,遠遠聽到屋里傳出“噠噠噠”的聲音。是邱蘭蘭踩縫紉機的聲響。這回水嘴沒有坐下來看邱蘭蘭踩縫紉機,他一進門就嚷:“我去,我今天就到川山把事情解決了,看他們以后還敢不敢欺到老子頭上!”水嘴到灶屋摸了把菜刀就往外沖,沖出好一截聽不到后面有動靜,又停下來,轉身對強子說:“你怎么不動呢?你去不去?不過你去了,就知道事情是不是真的解決了,那稻種和化肥……”
這個過程中,強子還沒進邱蘭蘭家的門,一是水嘴動作快,他來不及進門;二是他剁了李明子,有點對不住邱蘭蘭,不好意思進那個門;還有他才從牢里出來,身上污跡八糟的。總之他沒有進去,更談不上知道要解決的是什么事情。但他的稻種是急需的,他就像拖斗一樣跟在水嘴后面移動了。在川山村問了幾個人,他們找到村邊一間土墻瓦頂的房子,堂屋有兩個人趴在桌上,不知吃中飯還是晚飯。兩個腦袋拱在一起,汗珠在銅色的額頭上發亮。
“出來,你們出來!”水嘴在稻場上吼著。
一個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站在了門坎上。小伙子頭發一根根豎立,他只穿著一條藍布短褲,系的是紅布腰帶,看上去像一個經常練武的人。他雙手一叉到腰上,肌肉板塊就顯示出來了。
“吼什么吼?!”小伙子聲如宏鐘。
“你們偷放了我丈人田里的水吧?”水嘴說著,從身后亮出菜刀。
“你帶了菜刀,想殺人?那我就給你殺吧!”小伙子向水嘴逼近。
“我不想殺人,是來講理的。我丈人說水是截流到你家田里去了的,他順著水跡找到你家田里,你們在耘田,不但不賠理,反而要打他。我丈人是老師,怎么打得過你們?
世上哪有這樣的理?你自己說做得對不對?”水嘴邊說,邊把菜刀橫在胸前。
小伙子盯著菜刀,說:“把刀放下!”
水嘴一怔,他沒想到這個人對菜刀一點也不怕,他把刀抖動了一下說:“就不放下!”
“哥。”小伙子朝屋里喊,“有人上門找死,還帶著菜刀呢。”
黑洞洞的門像背景一樣襯著一個更加五大三粗的漢子,他夾著煙,腰間也有一把菜刀。他不像水嘴把菜刀握在手上,而是插在腰間用褂子遮著。他吃飯時還是赤膊的,好像就為遮住那把菜刀才穿上褂子的。褂子是敞開的,這樣取刀方便,他系的也是紅布腰帶。
“你想干什么?”漢子用手指著水嘴。
“我丈人說,你們放了他田里的水吧?”
“胡說!你再不走,別怪我們不客氣。”漢子右手搭在腰間,用“丁”字步向前移動,腳板不離地面,像掃帚一樣在地面上拖出新鮮的弧形。
水嘴用胳膊碰了碰強子,他不知什么時候靠近了強子,兩個身體挨在一起。
“大哥,你上,坐牢我去。”
“我才從牢里出來,”強子沒有接塞來的菜刀,“公安說,再打架就是屢教不改,要從嚴處置的。”
強子的話兩個壯漢聽見了,兩人嘀咕了幾句,四只眼睛同時落在了強子身上。強子沒想打架,事情與他無關,一點害怕的樣子也沒有。他越不害怕,兄弟倆越注意他。他們的目光從強子污跡八糟的身上移到頭頂蓋不住頭皮極短的頭發,坐過牢的人才有,能看到灰色的頭皮,橫著豎著的亮疤。
“你是什么人?我們不認識你,沒冤沒仇的。”小伙子說。
“他是強子,剁李明子的,你們不認識嗎?”水嘴說。
“我不是故意的,沒用勁剁他。”強子說。
“他要用了勁,李明子性命就沒了。”小伙子對漢子說了句,又轉對強子:“你這么快就出來了?”
“我出來又不是來打架的。”強子說。
“這就好這就好,我們也不想打架,說起來李明子還是我們嫡親老表,但我們就不喜歡打架,冤家宜解不宜結,鄰村隔壁的,山不轉水轉,人不轉腿轉。”小伙子說。
“那我丈人田里的水怎么辦?”水嘴說。
“這個好商量,先進屋喝杯水,慢慢說吧!”小伙子說。
事情很快解決了。弟兄倆承認水是他們放的,他們說不知道那是水嘴丈人的田,他們表示今晚想辦法把邱老師的田灌足,萬一弄不到水,下半年賠稻子。
邱老師一家對這個結果很滿意,當晚弄了一桌酒菜。席間,邱老師把二百塊錢放在強子面前,說不要利息。
第二天,水嘴一如既往到邱蘭蘭家里,邱蘭蘭依然在踩縫紉機。邱蘭蘭從不下田,她家只有兩個人的責任田,尤其暑假邱老師不用去學校上課,有足夠的時間在地里忙活,她更不用下田了。她風不吹日不曬,又白又嫩。邱蘭蘭有時要伸出手去把布料對齊牽直,上身就往前傾,胸脯就貼在機板沿上,貼著的部位就會癟下去,一離開機板又彈回原狀了。水嘴坐在他常坐的那條凳子上,喉結上下滑動。
“那二百塊錢,真的不要利息了?”他說了句。
“噠噠噠……”
“他可能連本錢都還不起的。他一年也掙不到二百塊錢。”水嘴說。
“不是你開口的嗎?你想害我們?”邱蘭蘭說。
“我只不過隨便講一下,你們說沒有錢不就行了?一下就借二百塊,其實,借二十塊給他買稻種就對得起他了。”
“那你講現在怎么辦?”
“他現在還沒用那些錢,我叫他還給你,以后他真要用錢,再少借點給他。”
“那你去把他叫來吧。”
水嘴拱進強子缺了半扇門的屋子,不一會,屋子里出來兩個人。水嘴讓強子走在前面,自己笑咧咧跟在后面,樣子就像是他的跟班。
“就別還她,那個小氣鬼!我老婆又怎么樣?小氣鬼就是小氣鬼。我倆是好兄弟呀,她這是不給我面子。”水嘴說,走了一截,又說,“她叫你還她,你偏不還她。我當她面說,你還他算了,但你不必真還她,你講呢?”
“這錢我用了也不快活。”強子說。
遠遠看到邱蘭蘭在門口張望,走近后她只讓強子進了屋。水嘴笑咧咧地進門時,門砰的一下關上了。水嘴鼻脊挨了一下,他捂住鼻子,聽到上門閂的聲音。
“我哩,還有我哩!”他拍著門,貼著門縫看。他的眼睛已經濕了,視線透過液體,看到強子正扭頭望著他。
“強子,開門!”他叫著。
“別開。”邱蘭蘭說。
“她叫我別開。”強子說。
“我聽到是她講的,不用你多嘴!”水嘴說。
門縫的視線范圍很小,水嘴很快看不到什么了,就跑到窗口去看。強子就坐在他平時常坐的凳子上,臉上莫名其妙地笑著。邱蘭蘭在泡茶。水嘴叫了一聲蘭蘭,就見邱蘭蘭進了灶屋,端著一只水瓢走出來。
“蘭蘭,你弄錯了吧?”水嘴說。
邱蘭蘭笑容可掬地向窗口接近。邱蘭蘭越近,水嘴眼睛瞪得越大。邱蘭蘭走路的姿勢太好看了,這與她端著水瓢有關,也與她的衣裳有關。她的衣裳是自己縫制的,的確良灰褲子偏瘦地套在腿上,上面粗一點,下面細一點,熨縫筆直。她穿著綠塑料拖鞋,腳尖不向內也不向外,這使那兩條褲縫看上去總是筆直的垂直向下,褶皺在腹下與腿的結合部好看地變化著。水嘴嘴巴都張開了。一片亮光閃過,水嘴打了個激靈,一抹,一手涼水。
水嘴抖了抖頭上身上的水,再看屋里,已不見人。他聽到邱蘭蘭關里屋房門的聲音。水嘴又來到門口,用力踢門,等了一會,門并未開就回去了。過一會他又來了,手里拿著一把菜刀,刀剛磨過,白光四射。他翻過籬笆來到屋后,他知道里屋朝后院有窗口。
這時候水嘴已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情。他貓腰弓背,一腳一腳向窗口接近。松軟的泥地上雜草叢生,這讓他的腳步一點聲音也沒有。有利于他更好地做他想做的事情。
窗戶開著,這說明他們還沒有做那種事。這就好。現在他最擔心的是強子坐在什么地方,是不是他的手能夠伸到的地方。邱蘭蘭閨房的布局他清楚,如果強子坐在床上,他的手就夠不著了,而且邱蘭蘭可能會坐在靠窗口的凳子上妨礙他。邱蘭蘭的閨房只有這兩個坐的地方。他們是不會都坐在床上的,他們如果都在床上,會關上窗戶,拉上窗簾。但是不管怎樣,他都要把強子剁倒,像強子剁李明子那樣把他剁倒。如果邱蘭蘭擋在窗口,他就把手伸進窗口,手臂繞過邱蘭蘭,用刀去砸強子。他的刀鋒利無比。
為順利實現這個計劃,他輕手輕腳,不出一點聲音。到了窗下,他一手扶墻,一手把刀舉到和頭頂水平的位置,慢慢直起身。他仰著的頭像黑色的蘑菇在慢慢生長,伸出一截的磚窗臺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把頭向外移一些,繼續生長……
可是事實與水嘴設想的不一樣,強子沒有坐在床上,邱蘭蘭也沒有在窗口擋他的事。原來強子就坐在窗口那條凳上,后腦勺就支在兩根鐵柵欄之間,短發里的刀疤清晰地泛著銅色的光澤。這家伙膽子也太大了。他的刀只要那么一下子,那個腦殼就會像西瓜一樣裂開,像西瓜一樣冒紅水,他喉結滑動,咽下一口又一口東西。
好久,水嘴的菜刀也沒有動一下,他像蔫了的蘑菇又縮了下去,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窗口。
第二天,水嘴看到強子挑著灰肥釘耙稻種做秧田去了,他又到了邱蘭蘭家里。
邱蘭蘭還在踩縫紉機。
“今天怎么不關門啦?”他說。
“噠噠噠……”
“蘭蘭,你是有知識的人,怎么能對那種人好?他是勞改犯,斗大的字不識一個。”
縫紉機的聲音嘎然而止。
“又沒底線了。”邱蘭蘭起身把板凳往后移一些,手從下面伸到機子肚子里,取出一只空了的金屬線盤,然后給線盤繞線。這時邱蘭蘭坐得很端正,身子直挺,胸脯越加聳得明顯。
“蘭蘭。”水嘴說。
邱蘭蘭看了一眼水嘴,繼續做她的事。她把發亮的線盤安在繞線架上踩縫紉機,線盤飛轉得像一團霧。
水嘴咽下一口東西,走到邱蘭蘭身后,彎腰看那團飛轉的霧。他伸手摘下邱蘭蘭臂上的一根線頭,又企圖去撣邱蘭蘭后背上的發屑。他的手先是小心地移動,后來加強了力度。
“干嘛?”邱蘭蘭扭頭瞪著水嘴。
“你后背有臟東西。”
“拿開!”邱蘭蘭抓住了水嘴的手,像抓住正在作案的小偷。水嘴對邱蘭蘭這一招猝不及防,十分難堪,但很快他又十分甜蜜了。因為邱蘭蘭的手沒有松開,他縮了一下沒有抽掉。手被握得很緊。
“蘭蘭,”水嘴說,“我是為你好。”
邱蘭蘭突然笑了一下說:“你和他打一架吧!”邱蘭蘭說。
“……”
“你不會像李明子一樣是個膽小鬼吧?”
“……”
“我曉得你對我是真心的。但你不曉得這兩天我爹怎么講你。前幾天他那么講,你就坐在旁邊,都不陪他到川山去。他講他沒有兒子,總受人欺負,我聽了也不好受。強子站沒站相坐沒坐相,他剁李明子,我爹媽恨死他了,恨不得把他槍斃,但這下又都說他好……你和強子打一架,不管輸贏我都嫁給你。”
“真的?”
“真的!”
下午,水嘴在村口等著,他看到強子在山坳出現后,便隱到籬笆后面。這樣,他可以出其不意地剁倒強子。要打就要打贏,贏了才光彩。強子走得越來越近,他卻蹲得越來越低。他不希望過早地被發覺。強子到了他跟前時,他屏住了呼吸,趴在了地上。強子蓋不住頭皮的短發打他眼前晃過,他一點害怕的樣子都沒有。強子不害怕,他更不能出聲了。后來,望著強子的身影由近而遠了,他把菜刀交給左手,右手在褲腿上擦出污濕的汗跡。
以后有三天水嘴沒到邱蘭蘭家去看她踩縫紉機了,他只有憑想像和回憶感受,這對他是無情的折磨。他弄不懂邱蘭蘭為什么要他和強子打架,雖然弄不懂,他決心還是要打一架。當然了,水嘴是有思想的,他做什么都得想清楚。他總結了之所以沒有剁強子的原因,不是膽小,而是熟人熟面做不出來,怕以后見面難為情。他決定晚上蒙面下手。那就不存在熟人熟面的問題了。
這天晚上沒有月光,對他的行動十分有利。他在暗處看到強子大腿蹺二腿坐在邱蘭蘭家的飯桌旁。強子幫邱蘭蘭家干了一天活,就在邱蘭蘭家吃的晚飯,這更堅定了他的決心。他估計強子就要出來了,便隱到巷子深處,那是強子的必經之路。他顫抖著套上精心準備的頭套。
“叫蘭蘭送送吧。”他聽到邱老師說。
“不用了。”又聽到強子說。
接著,水嘴聽清的確是一個人走路的聲音,他想強子是命中注定要挨刀的。他先把刀舉過頭頂,這樣下手會快一些。腳步逼近時,水嘴趕緊考慮剁什么地方好,剁頭還是剁手,或者后背,當然最好是別出人命。但這是夜里,看不清,他又只能聽天由命了。黑影到了刀下,水嘴的刀就要尋找某個部位落下來,心想黑影要是不動就好了,偏偏這時黑影像明白了他的心思真的停住了,水嘴正疑惑間,強子劃著火柴,點燃一支煙。火柴照得那臉清清楚楚,清楚到能用菜刀點擊眼珠。但火柴的光太亮了,水嘴感覺到自己也會被照得清清楚楚,躲著已沒什么意思,他干脆一把扯下頭罩上前一步說:“大哥,我說過以后再也不要你打架了是吧?坐牢總是劃不來的,雖然還會放出來,但總是劃不來的。”
責任編輯 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