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杜鵬程

一

杜鵬程這個名字對于現在的文學青年來說，知道的似乎已經不太多，熟識的人更少，但對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文學青年來說，卻是如雷貫耳，甚至成為他們心目中的偶像。別人不說，對于他，我就有一個從崇拜、熟識直至走近（親近）的過程。

五十年代初期，我在廈門大學中文系讀書，老家在福建惠安農村，每年暑假我都回鄉一趟，一是探親，二是利用假期，閱讀一些本該早就閱讀而又尚未讀過的名著。記得是１９５４年暑假，《保衛延安》剛出版，返回前照例到圖書館借一批名著回去閱讀，其中有本嶄新的《保衛延安》；因為嶄新就先睹為快，讀著讀著就被吸引了，心里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延安保衛戰的慘烈，彭總的指揮若定，周大勇、孫老頭、李誠們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回到學校，我趕緊去翻閱讀報刊上的有關評論文章，借以提高自己的欣賞能力和分析水平，其中尤以馮雪峰的《論＜保衛延安＞》給我以深刻的啟示。馮雪峰說，以長篇小說形式描繪人民解放戰爭的輝煌業績，這是第一部，具有開創意義；他還逐一對小說主要人物進行分析，指出其成就和不足，給小說以很高的評價；同時又指出，小說給予讀者的生活比藝術還多。我還讀了幾篇介紹作者創作情況的文章，知道作者曾長期生活在部隊中，創作時經過多次增刪，付出艱辛的勞動。我不是追星族，但也有英雄崇拜情結，對那些從實際斗爭中出來、用艱苦的勞動為社會主義文學作出貢獻的人深懷敬意。廈門當時地處海防前哨，文化生活不像今天這么豐富，但因為是海防前哨也常有著名藝術團體到廈門慰問演出，也常有知名作家到廈門體驗生活。１９５４年總政歌舞團到廈門演出時就受到廈大師生的的狂熱歡迎。我想，假如杜鵬程同志到廈門體驗生活，只要有可能，我一定會爭著去一睹他的風采。

二

從五十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初期，可以說是杜鵬程同志創作的鼎盛時期。其時他已轉業專門從事創作，但長期在鐵路工地上深入生活，先后發表了中篇小說《在和平的日子里》，短篇小說《夜走靈宮峽》《一個平常的女人》《延安人》《嚴峻而光輝的里程》《難忘的摩天嶺》等，有的還出過單行本或結集出版，在讀者中產生很大的影響。幸運的是這時我已參加工作，供職于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因而能有機會比較及時地讀到這些作品，還可以聽到圈子里人們對這些作品的議論，進而加深對杜鵬程及其作品的理解。

《延安人》發表于《文藝月報》１９５８年５月號，那時我恰好在《文藝月報》當理論編輯。刊物出版后，編輯部照例要開會對該期刊物評頭論足，責任編輯郭卓（以哲）同志喜歡用“不一般”來形容贊賞的作品，談了這篇小說組稿經過后她照例用這個詞兒來評價這篇小作品。會后，按照她的提示，我把小說認真讀了，覺得的確不同反響。不僅寫法上“不一般”，藝術質量也很“不一般”。黑老威一家在戰爭和建設中奮不顧身、壯懷激烈使我深受感動；碰到困難時，他老婆“扶一把”令人難忘；作者由此生發開去，贊揚“延安人”用寬闊而堅實的肩膀支撐著祖國萬里江山的那段議論，更是畫龍點晴，給我以深刻印象，幾乎可以背誦出來。

《嚴峻而光輝的里程》發表于《人民文學》１９５９年７月號，那正是干部下放高潮過去之后，各種思想和現實問題逐步暴露出來，我雖未親歷其境也感同身受。因此，讀到賀俊在工地上不安于平凡瑣碎工作而滿腹牢騷給黎局長寫信，覺得真實可信；讀到黎局長為給賀俊復信而寫下幾條意見感到有的放矢、鞭辟入里，進而理解到知識分子同工農結合的過程很光輝同時也很嚴峻。《在和平的日子里》發表于《延河》１９５７年８月號，開始時我并未留意，后來《文藝報》在討論如何反映人民內部矛盾時涉及到它以后專門就此展開討論，我才把小說找來讀了，閻興、小劉、張總、韋珍、常飛等人物形象都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梁健在戰爭歲月里曾奮力拼搏過，在和平日子里卻革命意志衰退成為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如此來刻劃一個老干部很嚴峻也很尖銳，但也寫得很有分寸，不會讓讀者對所有的老干部產生誤解。這樣來反映人民內部矛盾無可非議，但如何把這個問題說清楚非我力所能及，更沒有想到寫什么文章。

由于平時對杜鵬程的創作比較關心，在編輯工作中對評論他作品的來稿也就格外留意。《延安人》發表后，《文藝月報》編輯部收到好些贊揚的稿子，我一審時就選了陳沛的《中國的脊梁》送領導復審，經領導同意于同年第９期在“讀者評論”專欄里刊出。翌年，收到曾華鵬、潘旭瀾的《論杜鵬程的小說》一稿。文章是經過認真研究后寫就的，雖然長一些，一萬余字，但卻甚好讀。文章條分縷析對杜鵬程小說的藝術特點進行深入的分析，指出：杜鵬程善于把握、選擇不同時期具有重大意義的矛盾沖突表現革命現實的歷史發展；他創造的正面人物形象，都是閃耀著共產主義思想光輝的忠誠的階級戰士，又是具有鮮明個性特征的有血有肉的活人。文章還指出，杜鵬程在描繪廣闊生活圖景中，對所描寫的生活現象總是進行深入的思索，并伴隨著洶涌的戰斗的革命激情，因而哲理性和詩情的結合成為他的作品另一顯著特色。這些分析，說出了我略有感覺而又說不出來的話，我甚贊賞，即送領導復審，經同意，遂于在１９５９年８月號刊出，在讀者中深得好評。

三

杜鵬程的創作直面現實，他在反映社會主義建設時總是充分表現建設的艱巨、困難和復雜，讓人物在嚴峻的環境中去接受考驗。同時他在描繪生活的嚴峻時又始終懷著一股強烈的革命激情，作品里洋溢著革命的理想主義精神。他的作品不是讓人灰心喪氣，而是激勵人們奮發向上。“文革”中他受到嚴重的沖擊，不僅《保衛延安》因涉及到彭老總而被宣布為“毒草”，其他反映社會主義建設的作品也同樣受到嚴厲的批判。當時，我暗自思忖：如果像杜鵬程這樣的作家作品都不能接納，那還有什么社會主義文學可言？

粉碎“四人幫”，文藝得解放。１９７９年１０月，在全國第四次文代會上，鄧小平同志代表中共中央的《祝辭》對包括杜鵬程創作在內的建國１７年來文藝工作作出準確科學的評價。鄧小平同志號召革命文藝工作者“在描寫和培養社會主義新人方面付出更大的努力”。他說：“要塑造四個現代化建設的創業者，表現他們那種有革命理想和科學態度、有高尚情操和創造能力、有寬闊眼界和求實精神的嶄新面貌。要通過這些新人的形象，來激發廣大群眾的社會主義積極性，推動他們從事四個現代化建設的歷史性創造活動”。學習鄧小平同志關于社會主義新人形象的論述，很自然地想起杜鵬程作品里的一些新人形象，除了上面說到的黑老威夫婦、閻興、劉子青、張總、韋珍、黎君等外，《一個平常的女人》里的鄭大嫂、《記一個青年朋友》里的王軍、《第一天》里的楊方等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這些要求。我把這個想法同孫光萱同志交流，他也頗有同感。于是，我們兩人合寫了《努力塑造社會主義創業者的光輝形象》這篇文章，具體地論述杜鵬程在小說里如何把真實地反映社會主義現實生活和表達革命理想統一起來，作為閱讀他小說的一點體會，也作為學習鄧小平文藝理論的一則筆記，發表在上海社科院《社會科學》雜志１９８０年第２期上。

１９８１年４月，《文學報》在上海創刊，我受命參與編輯工作，先任評論部負責人，后任副總編輯。因為這個原故，同杜鵬程同志也就有不少直接的往來。１９８３年４月，《文學報》上開辟了一個“當代文學史話”的專欄，有關同志要我寫一篇，開個頭，我即試寫了《相知相識 相重》一文，談杜鵬程的《保衛延安》和馮雪峰對它的評論。文章說，馮雪峰和杜鵬程都是無產階級革命戰士，他們之間的關系是前輩同晚輩的關系，又是評論家作家、編輯同作家的關系，他們真誠的革命友誼可以用“相知、相識、相重”幾個字來概括。我其所以寫這篇文章是有感于當時作家和評論家的緊張關系，意在用這段史實吁請人們拋棄“文人相輕”的惡習，建立真誠的同志般的關系。署名嚴巖，發表在當年６月９日第三版上。

沒有想到，過了個把月，即收到杜鵬程同志的一封親筆信。信里熱烈地贊揚這篇文章“寫得事實準確，見解深刻，而且挺有感情”，說他“看后受益頗多”，還以征詢的口吻說：“平時，我看到的研究文學的文章很多，但一般均寫得很枯燥。我以為寫研究文章或評論文章，也需要有才情和文字優美。不知這看法正確否？”收到來信后，我受寵若驚，同時我也清醒地認識到我那篇文章寫得并不怎么樣，離杜鵬程同志的要求相差甚遠，他如此贊揚是對我的鼓勵和鞭策。我即寫了一封信對他的鼓勵表示感謝；因為來信談到對評論文章的要求，我也就此發表了一點看法，同他交流。過了相當時候，我家鄉《泉州文學》來信索稿，我即把杜鵬程同志的信和我的復信合在一起組成，《關于文學評論的通信》交《泉州文學》。事前，我選寫信征求他的意見，他欣然同意。他在給我的另一封信中說：“你說，你的家鄉泉州要發表你的信及轉載你的文章，我贊成。只是你那篇文章不要過分壓縮，免得傷害內容。——那是好文章啊。”還囑咐我刊物出版后即寄他一份，“就是讓人高興的事”。見刊后，我即遵其所囑，把刊物奉寄，一一照辦。

八十年代初期，撥亂反正，廣大知識分子心情舒暢，思想活躍，文藝界、學術界經常就各自關心的話題召開學術會議，展開熱烈的討論。１９８４年７月１６－２５日，中國當代文學學會第四屆年會在西安舉行，我也應邀出席了。１５日，我抵達西安機場時，適逢胡采、王汶石、杜鵬程和王愚等同志正在機場為姚雪垠一行接機。王愚是老朋友，問我為何不先告知，我說不必要、省得打擾，他把我一一介紹給陜西作協諸領導，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杜鵬程同志的風采。個子高高的，人有點干瘦的樣子，目光卻炯炯有神。會議期間，曾在幾個社交場合碰到他，但都未深淡。有一天上午大會發言，他應邀出席，早早來到會場，手里拿著兩本剛出版的《杜鵬程散文特寫選》，外面用報紙包著，一本贈我，一本贈馮健男同志，書里親自簽名、題字，以示莊重。這本書，因為是簽名本，我也就格外重視，平時放在主要書櫥里珍藏著。

四

杜鵬程是位嚴肅的作家，也是一位社會責任感很強的作家。“文革”前就聽說他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叫《太平歲月》，《在和平的日子里》就是其中一個片斷，“文革”后大家都希望能早日看到全豹，卻由于諸多原因始終沒有問世，他在１９８０年２月２８日《致潘旭瀾》信中說“一時很難脫手”，“一則這部作品等于從頭重寫；第二，匆匆忙忙寫些可有可無的作品，對人民文學事業有什么益處？”

他身體一直不好，血壓居高不下。從八十年代中期起，他雖未放棄重寫《太平歲月》的愿望，但精力已逐步轉移到寫短小文章上。１９８４年７月見面時，我當面向他約稿，他慨然允諾。９月１０日即寄來《讀魯迅先生的書——并懷念雪峰》一文，還寄來一信，自謙“很一般”。我看后覺得甚好，既談到他對魯迅的認識，還寫到他同雪峰的交往，文章還寫到他接觸和購買魯迅著作的逸事，有個地方還記述著王震將軍戎馬倥傯時口袋里裝著兩本魯迅著作的細節，有一定的史料價值，遂于當年１０月１８日刊出，以紀念魯迅逝世４８周年。１９８５年８月７日，他又主動寄來《記一位老作家——田景福和他的小說》，信、稿都直接寄編輯部，我看后覺得可以，征得領導同意，遂于當年８月２２日見報。他見到后于８月２７日給我一信，說“稿子處理得挺快，我很滿意”。又說：“當初寄這小稿的時候就想起你，但怕你作難，直接寄編輯部，它如不用，退稿方便”。信里還說到田景福先生是“陜西省基督教會的負責人、老知識分子”，文章發表后，陜西省委有關部門和田景福本人對此都甚“重視”。

晚年，杜鵬程熱中于扶持中青年作家。據他夫人張文彬說，中青年作家出書，“誰來請他寫序文或評介，他幾乎是有求必應”（《杜鵬程文集（四）·編后記》）。他還同他們一起寫文章，以提高他們的知名度。１９８５年１０月４日，他給我寄來一信并評王致遠《長歌行》的文章，此文是和西北大學中文系趙俊賢同志合作的，題目叫《新詩民歌化的銳意追求》。經安排，文章很快在１１月２８日刊出。不久后，胡采同志為趙俊賢同志《杜鵬程的審美理想》一書寫了序，作者原想給別的報刊，杜鵬程同志知道后就勸他給《文學報》，并由他寄給我，還附了一信，說：“文章４２００字，作者希望不刪削，不知你們是否有困難？”我看了后覺得文章可以，但長了些，且一張報紙過多地發序文也不一定好，因此，略加刪節并作了技術處理，當作一般文章發只在文末加以注明。當時，胡采同志在京出席人大會，無法聯系，我寫信希望老杜同他打招呼。見報后，杜鵬程回我一信，說：“胡采同志開‘人大’會，數日后即可歸來。稿子這樣處理，我想老胡不會有多少意見。”（１９８６年４月４日信）１９８８年１１月１３日，杜鵬程同志又給我一信，并他和韓望愈同志合作的評《深沉的愛》的文章——《摯愛在心頭》，誠如他來信所說，文章“較有分量”，也很快發了出來。

最令我難忘和感動的是《讀＜雪魂＞》一文的處理經過。《雪魂》是青年詩人子頁的第三本集子，出版前，杜鵬程同志為其寫了序，序文寫就后，他于１９８５年１１月寄北京《文藝報》，未見發表，也沒有回音。于是，他于８６年２月６日將稿子改投《文學報》并附給我一信，說他未訂《文藝報》，“不知道是稿子寄丟了還是人家不用”，如認為可用，請先查查１１月份后的《文藝報》，以免有“一稿兩投”之嫌。后來，他讀到１９８６年２月２２日《文藝報》，知道該文已經以“用詩來豐富我們的文學園地”為題發了出來，即于２月２８日來信要我不要再發也不必退回，并表示歉意。其實，著名作家一稿多發早已習以為常，而且按照慣例，投稿后三個月內未收到錄用通知可另行處理，產生陰差陽錯的現象責任不在他，而他卻為此而耿耿于懷，他對文學事業的認真負責態度于此可見。

杜鵬程同志給我的１３封信，談的大多是稿件往來的事情，甚具體、有的乃至于瑣細，但從這里可以看到他為人為文的風范。他是著名的作家卻又十分平易近人，不像有些所謂“名家”那樣給一篇稿子好像恩賜一樣，要求什么時候、在什么地位刊出。不，他從不這樣。寄稿時，他總是設身處地替編者著想，不要給編者“作難”。同時，他又很坦率，那篇稿子自我感覺良好（“有分量”），那篇稿子“一般化”，他都說了出來，供編者審稿時參考。有時約稿，他勉為其難寫了，也寄了，但他不滿意，就勸編者最好不用。他寄稿時還擔心編輯不敢改動他的文章，叮嚀可以修改，等等。說到退稿，他在１９８５年８年２７日給我的信中倒是談及一件趣事，錄在這里供參考：《人生片斷》那篇散文，８３年曾寄給上海一家刊物卻被卻退了回來。他說：“我不是隨意亂寫的人，對我的稿子也有信心。于是轉手寄給解放軍辦的《昆侖》，這《昆侖》也怪，還給我８３年散文獎。這退稿事，我對老婆、孩子也未說過，因為小事一件，不值一提。”他說“不值一提”，那是大度，但從編者角度上看卻是值得認真思考乃至總結經驗教訓的，不知大家以為然否？

五

杜鵬程同志經歷過革命戰爭和和平建設的嚴峻考驗，他對生活有深沉的思考，對藝術有執著的追求，他的作品有鮮明的風格，六十年代初期，有位資深評論家曾拿他的作品和王汶石的作品作比較，說他是皺著眉頭看生活，王汶石則是帶著微笑看生活。很精辟，一個簡單的比喻道出兩人不同的藝術個性！茅盾同志對他的作品評價也甚高，多次談到他的作品。并說：“他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好像是用巨斧砍削出來的。粗獷而雄壯；他把人物放在矛盾的尖端，構成了緊張熱烈的氣氛，筆力頗為挺發。”他還拿《保衛延安》、《在和平的日子里》和六十年代的一些短篇小說作比較，預料他的風格“還要變化，而且更臻成熟”（參見《反映社會主義躍進的時代，推動社會主義時代的躍進》）。

恨天不假年，先是十年動亂，后是長期“透支”身體垮了下來。１９９１年１０月２７日，杜鵬程同志因心臟病突發，經搶救無效，猝然去世。他的逝世，是我國社會主義文學的重大損失！消息傳來，我即以《文學報》名義發去一個唁電：“驚悉鵬程同志逝世，不勝悲痛。杜鵬程同志是位優秀的革命作家，為我國社會主義文學作出杰出的貢獻。他的業績將永遠活在革命讀者心中。”杜鵬程同志走了，但是他的人品和文品將永遠為人們所紀念，他為之奮斗終生的革命事業和社會主義文學將得到更大的發展，他的作品也將繼續鼓舞廣大人民群眾為社會主義事業而奮發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