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他非親非故,無冤無仇。重游敦煌,我卻無心于三危山的雄奇,月牙泉的神秘,莫高窟的豐厚。我刻意尋找他——一個叫王圓篆的人的蹤跡。
英國人斯坦因給王圓篆留下兩張照片:一張坐著,一張站著。圓得有些模糊的臉上,透著麻木、愚鈍,似乎還有點執拗。一身道袍罩得兩腿奇短,坐著比站著更像個男人。
斯坦因說王圓篆“狡詐”、“難對付”,從照片和王圓篆的一生作為來看,顯然牛頭不對馬嘴。也許王道人的城府,只有斯坦因那樣有眼力的文化大盜能夠洞察,凡夫俗子哪能看出究竟。
“到了,前邊就是。”在莫高窟大門對面,過河不遠,引導的朋友手指一群墓塔說:“這就是歷代主持的圓寂塔。”
這些白晃晃的墓塔,形似葫蘆,大小相近,很多已顯破敗。刻有王圓篆名字的墓塔,果然有些特別。底座青磚砌起,主體草泥塑就,中間深深豎著一根冒出頭的圓木,外表白得顯眼。如果沒有那段經歷,王圓篆是何方神怪,恐怕無人知曉。不幸的是,王圓篆以其驚天丑行,成為一個名人。
據記載,王圓篆祖籍湖北麻城,生在陜西,當過兵。19世紀末逃荒流落敦煌,因善誦經,后來當了莫高窟的主持。王圓篆的理想,就是要建一個有模有樣的道觀太清宮。他至死都不明白,他的太清宮沒有建成,卻把一個世界文化寶庫弄得肢離破碎,險些成了廢墟。
1900年6月22日,王圓篆到16號洞窟清掃流沙,發現北墻壁上裂開一條縫,里邊套著一個洞穴。扒開一看,滿當當一洞子古物:發黃的經卷、文書,還有佛像、泥塑、有字的絲麻織品等等。王圓篆驚喜之余有點失望。這些東西,不能吃,不能穿,不能當銀子使,留之何用呢?
一天,王圓篆進城,拿了幾個經卷給敦煌縣令汪宗翰看。汪縣令十年寒窗考取功名,知道這些經卷非尋常之物,要王圓篆經心看管。
王圓篆趕緊忙找人安門、上鎖,將鑰匙緊緊拴在褲腰帶上。還特意挑選了幾個經卷,送往省城蘭州,請官府審定。
當時,清王朝已經窮途末路,寶島臺灣都已割給日本,皇帝小兒只想保住龍椅,地方官員怎么會為那些發黃的經卷費心。
甘肅學臺葉熾昌,學識淵博,見送來的文物年代久遠,建議將洞藏文物一并遷到省城,妥為保管,以供鑒賞研究。
五六千兩銀子的運費誰出?館舍、管護費用哪里籌集?研究來研究去,官銀吃緊,撥點錢糧,讓莫高窟就地封存,實際是推給王圓篆去管。
祖上逾千年留下來的數萬件文物,就這樣落在王圓篆手里,任他七送八送。送給縣官州官,縣官州官說好;送給省官京官,省官京官笑納。皇親國戚、文武大員,甚至要地方官成批將洞藏文物送往京中,以飽私囊或與洋人交易。王圓篆因此頗得了一些獎賞。
一個王朝沒落時,貪官盛行,酷吏得勢,盜賊膽壯。王圓篆送來送去,覺得不過如此。天長日久,漸生一種山大王的迷醉:此洞是我開,此物歸我管。我愿送給誰,全憑我喜歡。
中國官員的興趣日見消退,西方洋人的腳步匆匆趕來。當年圓明園的珍奇古舊,在西方的文物市場,拍賣行里價格暴漲。敦煌發現藏經洞,引起舉世關注。西方的冒險家、文物販子和專家學者,爭先恐后地往敦煌趕。他們不怕風沙,不懼死亡,隨身帶著運費。
1905年10月,俄國人奧勃魯切夫最先到達敦煌。原以為關卡甚多,心無奢望。沒料到一切機關都在王圓篆的褲腰帶上。而這個王道人,外行、愚蠢、貪財。不消幾句好話,送上6包俄國日用品,奧勃魯切夫便進入洞窟,挑選、拉走了兩大包文物。其中有極其珍貴的維摩詰經變文、莊子的漁父篇、老子第71至80章。曹植應詔詩一首、子路第31卷、左傳殘卷等歷史文物。俄國人急急離去時大惑不解:如此珍貴的文物寶藏,怎么會由這樣一個人這樣管理?
1908年2月,法國人伯希和布施500兩白銀,喜得王圓篆千恩萬謝,一口一個“伯大人”。“伯大人”也不客氣,鉆進藏經洞三個星期,連偷帶要,拉走10大車、6000多件文物。由于伯希和懂漢、藏、突厥等多種文字,掠走的經文字畫多是精品、孤本,可謂稀世之寶。
1911年2月,日本人吉川小一郎趕到敦煌,用近乎給小費的幾個銀元上了布施,然后拉走500多卷經文,外帶兩尊唐代佛像。王圓篆還被吉川的畢恭畢敬所感動,頻頻還禮,一個勁地道謝。到1963年,日本學者以吉川掠走的敦煌文物為主,整理出版了6卷本的研究報告。
最貪婪的要數英國人斯坦因。此人熟悉中國,酷愛考古。1907年5月,斯坦因第一次到達敦煌。他為王圓篆拍了兩張照片,稱王圓篆是中國的“活愚公”,要把王圓篆的事跡介紹到歐洲。并許諾要捐贈一大筆錢,資助王圓篆修建太清宮。私下里,斯坦因準備最多出4000兩白銀買通王圓篆。但斯坦因精明的湖南人師爺蔣孝琬只用4個馬蹄銀、僅200兩白銀就打動了王圓篆。結果,斯坦因肆無忌憚地剝走北魏時的精美壁畫,拿走有唐僧落款的印度佛經譯文,卷走“公元36年”的木簡。還有《千手觀音》、《四大天王》、《護法金剛》等珍貴文物。總計9000多件經文、500多幅古畫,整整裝了29箱,拉了5大車。
1914年,斯坦因有關敦煌和新疆的著述,在西方引起很大反響。他第二次到敦煌,又從老朋友王圓篆手里弄走600多件經文。分手時,王圓篆還依依不舍,后悔上一次沒有將整個藏書讓給斯坦因。
1924年,美國人華爾納率領一支“遠征隊”到達敦煌。盡管他給王圓篆送了白銀禮品,但藏經洞已空無一物。華爾納眼珠的溜溜一轉,從老邁的王圓篆眼皮底下,粘盜精美珍貴的壁畫26塊,共3萬多平方厘米,順手拿走一尊1.2米高的唐代菩薩塑像。
到了這步田地,王圓篆仍不知悔,還要按自己的好惡改造其它洞窟。他嫌唐代的菩薩妖艷輕浮,北魏、五代的壁畫脫落失色,找人三下五除二,砸的砸,刷的刷,一眨眼滿目煞白,一地泥土。王圓篆要在砸空刷白的洞窟里建自己的大清宮。鄰近的泥瓦匠哪敢干這活。王圓篆說,照貓畫虎,有點模樣就行。于是,原先神氣活現、勾人心魄的菩薩,變為木頭土臉、不知是啥的“天師、靈官”。工藝拙劣、年代淺近的幾無價值。連王圓篆都覺得怪怪的,別扭!
謝天謝地,王圓篆銀子不多。否則,莫高窟還不知有多悲慘。后來的國畫大師張大千、敦煌學泰斗常書鴻等人就可能無從談起,敦煌研究院怕也沒有今天的地位和影響。
王圓篆終于意猶未盡地閉上雙眼,照例被埋在葫蘆形的道士塔下。
王圓篆死后十多年,四川青年張大千變賣家產、抵押古畫,拉著一大車數萬銀元,來到敦煌學藝。當時正是1941年到1944年間,抗戰正緊,兵荒馬亂,張大千隨時有被搶、被殺的危險。張大千不怕。莫高窟對他是文化寶庫,是藝術圣展殿,心儀、神往已久。在敦煌,張大千花錢如流水,租住在莫高窟內。一個洞窟一個洞窟地觀摩壁畫,反復揣摸其中的韻味、色彩和手法;一尊雕塑一尊雕塑地觀摩體味,模仿研究不同的造形、神態和技巧。寒來暑往,張大千與當地敦煌人已沒有兩樣。兩年多的苦學苦畫,使他一大車銀元變為一大車畫作。張大千一臉勞苦,滿心喜悅地離開敦煌。
很快,國畫大師張大千名震中國畫壇,影響波及世界。專家學者在評論他的名作《仕女圖》、《楊妃上馬圖》時,一致認為,構圖色彩富麗,人物肥美豐盈,繼承中有創新,是敦煌藝術的集大成者。張大千的畫作洛陽紙貴,但他的繪畫藝術,一生都沒有離開莫高窟的滋養。
杭州學子常書鴻則把敦煌當成了自己的家。他其實和王圓篆一個職務,都主持莫高窟的工作。莫高窟492個洞窟,2000尊雕塑,45000平方米壁畫,常書鴻和同事們進行了認真的整理、維護和研究,發表了很多學術論著。但是,日本仍有人說: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日本。斯坦因一直以敦煌文化的拯救者、開拓者自居。常書鴻覺得是奇恥大辱,發誓要建立世界最權威的敦煌學。
可是,藏經洞幾萬件珍貴文物已流落海外。英國大英圖書館和印度事務部圖書館有15700件,俄羅斯亞洲研究所有12000件,法國國立圖書館6000件,日本、美國、瑞典、奧地利、韓國等國也有成千上萬件。尤其是唐咸通九年雕版印刷的《金剛經》,“公元36年”的那些木簡,有唐僧具名“玄奘”的佛經譯文,以及大量精品壁畫、塑像、銅像、絲麻織品等,不僅藝術價值很高,而且文化含義廣遠。沒有這些內容,敦煌學就殘缺不全,缺少神韻。
常書鴻帶人多次到英、法、日、俄、美等國查閱文物,購買微縮膠卷,翻譯借鑒外國學者的論著。他們不怕白眼,不怕嘲諷,要用自己的學術成果,讓敦煌學在世界揚眉吐氣。
皇天不負苦心人。面對常書鴻和同事們一系列全面、詳實和精辟的敦煌論著,連日本學者也由衷地說:“敦煌在中國,敦煌學也在中國!”
常書鴻成為敦煌學的泰斗,莫高窟成為敦煌學的中心。
趙樸初先生為常書鴻題字:“敦煌守護神!”
敦煌研究院設立常書鴻紀念館。杭州西湖開辟了《常書鴻美術館》。
張大千、常書鴻雖然去世了,但他們在莫高窟的故居被保留著,游人絡繹不絕。他們的藝術成就和生平事跡,被以各種方式傳揚,幾十年來經久不息。
夕陽下的三危山罩著一層金輝,格外圣潔壯美。游人丟棄的紙屑隨風翻滾。我暗自思忖:王圓篆是人,張大千、常書鴻也是人,但他們的成就、作為怎么會如此天上地下,相去甚遠呢?是他們所處的時代、社會制度使然?還得個人的文化品位、人生追求造就?或者兩者兼有?
回頭再看王圓篆那座葫蘆形的墓塔,我壓抑住幾乎脫口而出的一串最沉重、最惡毒、最尖刻的咒罵,只是輕輕朝地面啐了一口。因為,陣陣冷風中,王圓篆的墓塔似乎不堪重負,搖搖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