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花蘭生在湖南衡陽,長在河北武邑縣審坡鎮蔣屯村。
1957年爹返鄉挑的大籮筐里前面放著她,后面是家什。他參加過盧溝橋戰役,上過黃埔軍校某分校,沒有兒子就把花蘭當兒子養,沒人知道他為何返鄉。他務農也是個明白農民,改園改地,把生產隊七八個人換班腳蹬的扎棉機改成了牛拉棉花弓式的半機械化;給隊里看菜園子就做嫁接,黃瓜長得又粗又嫩,那茄子大得跟小西瓜似的。
1963年京津溏的那場特大洪水把河北農村泡了,招生的沒去,花蘭沒摸著升高中。“低指標,瓜菜代”,窮得棉籽餅、樹葉子啥都吃,再加上媒婆子整天鼓搗,花蘭就尋了婆家。嫁人了,也不甘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有爹做樣子呢!
一
1985年3月,作為《中國婦女》雜志社和中央電視臺聯合舉辦的“全國婦女知識競賽”獲獎者,40歲的女農民袁花蘭成了新聞人物。《人民日報》、《農民日報》、《河北日報》等作了相關報道,其中一篇題目為“她代表四億農村婦女登上領獎臺”,中央電視臺還播出了電視報道劇《袁花蘭的故事》。此前她就已經是河北省“三八紅旗手”了。
她的生活之路是書本鋪就的,得空兒就愛看書,還當過11年民辦教師,也挺會過莊稼日子。那時候農村還不實行計劃生育,她就已經計劃自己了……她種的棉桃結得比別人的多,她養的雞就不鬧瘟,她是村里第二個買電視機的,這錢是她賣棉花、賣豬、賣羊攢出來的。這些都受益于她訂閱了《河北科技報》,一板一眼地科學種田、養殖唄……1983年她從報紙上看到信息就報了名,經過幾個月函授,開始搞食用菌栽培和微生物試管制種,忙不過來,兒子們的三雙小手全跟著忙活。由于方法得當她一舉成功,成了武邑唯一的食用菌制種專業戶,在家義務培訓了300多名學員外帶賣菌種。
那年她順利通過初試即要進京參賽,那時正值制種季節,少制一茬就損失不小,她的賬目算得精明:“錢丟了可以掙,機會丟了可就再找不回來了。”到北京一看選手都是高文憑的小青年,她就不恥下問,各種古今中外資料就抄下了兩大厚本子。初賽結束,電視導演大姐感慨地宣布:“這里數花蘭年紀最大,文憑最低,又是農村來的,成績挺好,人家上了前18名,并且還不是第18名和第17名。”
花蘭笑了,心說:啊,那我就是第16名了。
這次大賽有她一直后悔的事情:萬萬沒想到演播大廳的燈泡子那么烤人,那天把她熱懵了,汗珠子把西服后背都浸濕了,光顧著擦汗,不在狀態……
二
懷揣110元錢、45虛歲投奔北京闖天下,花蘭又鬧了個讓眾人目瞪口呆。
參加大獎賽她的獎品是洗衣機,于是又成了村里的第一位雙缸洗衣機擁有者。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門庭若市的采訪徹底結束,不甘貧窮的思維又轉圈兒般地回來了。
人們效仿做菌種她就改做玻璃纖維。她尋思著,碎玻璃到處都有,1分錢1斤,可是賣玻璃纖維就1元錢1斤,一本百利嘛!沒有條件上正宗設備,丈夫就在廠里用白鐵頁子、鐵棍子給她焊了個土機器,那家伙危險挺大,電路迸出的大火球打著兒子好幾回,只好趕緊下馬,于是又招了十幾個小姑娘在自家小院子里辦毛巾廠。她往里進原料,往外送貨,兒子看家管廠子。哪料到管推銷的不執行合同,她便又帶著兒子賣鞋——鄉村5天5個集,母子騎的自行車上一邊吊一個紙箱子,天天輪流趕。
她只身從石家莊的大批發市場進鞋。一次趕火車走到地下通道時,背著的兩大編織袋子突然散包,趴在地上撿凈、打包,狼狽不堪地剛跑進站,就眼看著火車“嗚”地開了,她只有背著兩大包鞋出站再進站……
要過好日子就得比村里人做得苦。她不在乎皮肉之苦,就怕心里苦:丈夫長得周正人品也好,結婚多年后又成了吃商品糧的國家正式職工,可他致命弱點就是愛喝酒,小酒兒一喝高了就罵人打人摔東西!
這個清明,親戚來家小聚,他又喝高了,花蘭在外辛苦完一進門就呆住了:門窗的玻璃、暖壺、茶壺、茶碗等等這些她一次次辛辛苦苦置下的東西又全砸了,實在是沒法兒過了,她噙著兩汪眼淚、提溜著幾件換洗衣服騎上自行車就走了:每到類似場景時她想過離婚,可三個兒子撂下誰又都舍不得,再加上丈夫一酒醒就抱著她的腿苦苦哀求,唉,湊合著過吧……
那天直到出村才想起掏掏兜兒,就110元錢:“算了,不回去拿了,萬一他醒了哀求就走不成了!” 多少年了,自己好多想法在這里總是實現不了,憋屈得慌!她把自行車放在鄉政府前面就上了長途汽車,她只有妹妹一個親人,嫁在了北京郊區的花鄉。
三
55虛歲時,那個貧寒的農婦已在京城造就出了一番事業,居住在北京一個中產階級云集的大型社區。
乍到京城,傍人門戶只一個多月。她尋思:上班才掙多少錢?還是做生意吧……從石家莊搞批發在北京賣,比方說幾毛錢的襪子就能隨行添市地跟別的賣主一樣,賣2元多呢!她騎著妹妹家的三輪車串鄉,兩棵樹拴個塑料繩,各種襪子往上一搭,地上擺上毛巾之類,110元很快就翻了幾個個兒。于是就在批發市場租了300元錢一家的兩個水泥臺子,添了褲衩、童裝和女裝、西服、休閑服,到夏天還代買雨傘。有點積累了便改租門臉兒。
就在這時候,一起當“三八紅旗手”的一位總經理開著皇冠車多少次請她去救駕。花蘭一去那個縣就心疼開了:“過日子就怕三閑,一怕人閑,二怕物閑,三怕資金閑。你怎么都閑著呢?”于是半個月沒下樓,幫她弄了11套管理規章制度,然后建立直屬廠,還招了業務員和工人,自己生產自己跑單子,當年扭虧為盈大賺幾十萬,她就趕緊回北京了。
二兒子沒有社會經驗,獨撐的小門臉兒吃緊,從部隊轉業的大哥忍痛辭去自己熱愛的工作相助:這門臉兒就是個12平方米的水泥構件房,白天開著門,把貨往外頭一掛算是營業,晚上收貨就是家。房子冬天特別冷,人的哈氣和揭鍋熱氣,在后山墻結成拔地而起的冰凌尺把厚、米把高,直到來年4月才化完凍。花蘭對兒子說:“沒關系,咱們老的不老、小的不小,想成事業,吃點苦不算啥!”
與艱苦并行的便是欺生。那是生命的巧合,當初全國風靡《少林寺》時花蘭就開始看有關的書籍,哪料照著書上的圖解照貓畫虎地逗孩子玩,竟把二兒子啟蒙成京城武術高人重徒孫,有一次小伙子憑著高強武藝幫自己練攤兒的鄉村伙伴自衛,硬是抗住了11個壞小子的拳腳!還有一次兒子紫著眼眶子回了家,看著母親如此心疼,說了心里話:“我能打過他,可就是想嘗嘗挨打的滋味兒……真難受啊,所以我真的不能輕易打人家。”
兒子們的仗義正直久而久之在生意人中出了名,很多人高價要雇用,依照孟母教子模式的花蘭一個也不松手,還給孩子們制定了“受拳,忍讓,吃虧”的創業戰略。
“誰讓你們來這里的?滾,滾回鄉下去!”他們經常遇到這樣的尷尬。海量的二兒子一語驚人,四面喝彩:“我們不走了。告訴你,是鄧小平請我們來的,請我們來幫助北京發展經濟!”
四
就是在“老農民”、“老外省”的不斷嘲諷中,花蘭認定方向努力工作。
“快回來,您弄錯了,這錢……”從賣廉價紙煙到高檔涼席乃至服裝,花蘭時常這樣招呼一時疏忽多給了錢的顧客。
“您看,您老身體要緊,別急,我幫您。”大兒子盡管已經從部隊復員多年,對顧客尤其對老年人,還是一副子弟兵愛人民的熱心腸。
三兒子進京最晚起步最高,花蘭在火車上結識的一位老大姐不僅租給小伙子使館區黃金地段的半個攤位,外帶教他做生意和英語、俄語,她還自學了點日語和蒙古語,商務談判不用雇翻譯。
口碑載道,他們信譽好生意就紅火。因為城市擴建那個批發市場拆了,就趕展銷會。兒子們凌晨兩三點穿著軍大衣、蹬著雪地靴提前占攤位,大兒子扛著200多斤重的大貨包呼哧帶喘地爬樓、上攤位,她的嘴勤人實在,同樣的衣服,人家賣出一件她能賣兩件……出攤前收攤后,她還總是愛看書,《帝王權謀學》、《商用點子庫》、《用人就這幾招》乃至宋朝的《治國方略》等等,全讀。隨著不斷摸索,她最后定位專賣襯衫了。他們第一次經營的是上海“大板車”襯衫,僅在北京展覽館一屆展銷會就掙了好幾萬!
到北京的第三年他們就租住了樓房。
五
漸漸地,她真的會賺錢了:不能讓人家掙大頭,要是自己做襯衫生意一件又能多掙10多元。她讓三兒子到成本低于上海的浙江襯衫基地認真考察后,便轉移陣地。咱河北容城也有個服裝基地,二兒子考察回來一還價,他們再次轉移。假如一年批發30萬件,那200來萬加工費就給了人家,要是自己搞加工呢?他們含辛茹苦當真把自己的服裝加工廠辦起來了。
花蘭很傳統。三兒子結婚前,她帶著他干,幫他置了家具、租了房子,還給一屆展銷會的臺子費,成就他能搞批發了;接著幫著籌措婚事的大兒子干了一年,幫他支起了事業;然后再幫即將成家立業的二兒子干了一年,二兒子也成了氣候。
她太辛苦了,才50多歲就血壓高、心臟病、冠心病、膽結石、糖尿病的一身病了,有一個月就住了兩次醫院!于是把孩子們“扶上馬又送一程”的媽媽宣布退休,把權和錢都交給了兒子們。分來分去還剩2000多元的零頭,孩子們心疼地說:“別分了,給您買個項鏈去吧。”于是她就有了第一條金項鏈。
六
虛歲55歲時,花蘭開始了自己設計的十年寒窗,一個實實在在的新10年。
她的退休生活是令人羨慕的。兒子們在同一個中產階級聚居的小區買了商品房,每家都給她裝修了一個愜意的房間。他們不僅履約給母親發退休金,各自還凈不透明、不封頂地孝敬“紅包”。可花蘭真的歇不住,覺得打麻將太浪費時間,就悶頭看書,在她虛歲55那年小區開辦老年活動中心,她就高高興興地上學了。
她先上的是國畫班,畫著畫著就想:不能光讓人家給題款兒呀!于是又上了書法班。畫畫兒寫字要采風、看展,來不及臨摹時只有用拍照搜集素材,所以又上了攝影班,為了與時俱進,她還上了時尚的工藝美術班和電腦班。她對自己的10年規劃是:先粗放式地探索找感覺,然后按己所長再鉆研。
她從報紙上看到中國書畫函授大學招生,欣然前往。每個星期天,三兒子早起開車送她上學后再去忙商務,下午放學坐大公交車到家已是晚上八九點鐘,就這樣風雨無阻地堅持了4年,平均成績91分,并獲得了百里挑一比例的優秀學員證書,目前已上到研修班了。
行草楷隸篆,山水花鳥魚,為花蘭打開了心靈的又一扇窗戶,她的作品在日本舉辦的中國書畫藝術赴日交流展上還獲得了金獎。她對兒子們說:“過去媽媽供你們上學,現在你們要供媽媽讀書。這十年寒窗苦,興許就是咱們的企業文化呢!”
“娘,祝您學業有成!”兒子們特地操起家鄉方言衷心祝福母親。
七
兒子媳婦各自有事業,只有每年春節全家大團聚。每年清明花蘭則要率全家回武邑掃墓。
想當初自己離開家鄉又沒打離婚,拼命掙了錢總惦記著給他,他上班,那點兒工資根本就不夠花!1993年,花蘭掙的第一筆錢是給家里蓋新房,將來兒子娶了媳婦回來得住呀!那新房子前面都是瓷磚落地,門兩邊是松鶴同存的壁畫,系當時村里第一個瓷磚壁畫的“豪宅”。
同年的一天,村里人找到了北京——丈夫頭天晚上喝酒,第二天上午就沒了……房子蓋好他還沒舍得住,花蘭就特地把他的遺體停在新房子里了。
如今花蘭房間的一個小案頭專門擺放著他的相片,相片前面供放著好吃的火龍果、大香蕉和大蘋果,就是沒有酒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