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滿落葉的路

一

“當!當!當!”客廳里的掛鐘令人心驚地敲響了。龍一星低頭看看自己手上的金表：12點過8分。這座和他年齡相差無幾的老掛鐘整整慢了8分鐘。

他已經在父親家等了快一個小時了。茶幾上的煙灰缸里堆滿他扔的煙蒂，他從來沒有這么急切地等待過父親。

龍一星揉了揉發澀的眼睛。自從歐陽麗娜告訴他有人投書紀檢監察機關舉報他挪用公款的消息后，他就像患了瘧疾，頭腦發熱，四肢發冷，全身無力，手心不時地浸出一層層冷汗。當初那種要發一筆大財的喜悅在不由自主的碰撞中化為極度的恐懼。80萬元，一旦被查出，他清楚等待他的將是什么。

“現在怕也沒用，得趕緊想想補救的辦法。”

歐陽麗娜比他老練得多。到底是慣經風浪的女人，從她的舉動中絲毫看不出她的驚慌。

歐陽麗娜倚窗而立；一身淡紅色的羊絨裙襯得那張臉更加俏麗。女人的姿色被商品潤澤出了不可忽視的經濟價值。這個舞臺上的三流演員在商海中顯示出了非凡的能力。她的一個笑臉一個媚眼就能讓那些有權有錢者神魂顛倒，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靠開發自身的自然優勢不動聲色地撈了許多別人想都不敢想的好處。

女人的姿色實在可怕，它能讓你忘乎所以。就像龍一星，頂著財務科長的頭銜謹謹慎慎地干了十來年，最終還是讓她拉下了水。

龍一星是半年前通過妻子認識歐陽麗娜的。妻子說她舞跳得好，為人也大方。他和她在歌舞場上很是出了幾次風頭，他與她多次發生了那種關系。后來她就經常登門造訪，每次都要帶著令他和妻子欣喜不己的禮物。一次，在妻子去臥室試穿歐陽麗娜從香港買來的一件真絲連衣裙時，歐陽麗娜眨著一雙誘人的丹風眼求他幫忙籌點款，她說托人搞了一批電腦，資金不夠。

“這批電腦一轉手，凈利就是這個數。”歐陽麗娜伸出四根涂著丹蔻的纖纖細指，然后又沖他嫣然一笑：“40萬!我們五五分成，一星科長，我不會虧待你……”

他終于沒有抵擋住誘惑——歐陽麗娜的笑臉和20萬凈利的誘惑，從單位基建資金里挪出了80萬元。

“當初你擔保沒事，可現在倒霉的是我。你無牽無掛一身輕，我有工作、有家庭、有老婆孩子，我

想到即將失去的一切，龍一星雙腿又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歐陽麗娜邁著時裝模特步子款款走到他跟前，為他點燃一支煙。

“原以為電腦—倒手錢賺回來就補上，誰知那邊遇到點麻煩……這事要怪也怪不著我，怪你們科里那個張潔潔。”

舉報信是科里新分來的大學生張潔潔寫的，“情報”是歐陽麗娜從張潔潔男朋友王紹宏嘴里套出來的。

“王紹宏說信是昨天下午他和張潔潔一起去寄的。這封信最快今天上午才能收到。其實，她向紀檢監察機關舉報你，你也用不著害怕。”歐陽麗娜沖他、意味深長地笑笑：“你老爸是紀委副書記，是分管信訪舉報不是嗎?信肯定要經過他的手。他那兒如果收不著信，不是什么事也沒有了嗎?”

“那是不可能的。信發出去了怎么會收不著呢?”他傻愣愣地問，腦子轉不過彎。

“收著和沒有收著又有什么區別?這就要看收信人如何處理了。”歐陽麗娜看著龍一星那副六神無主的傻樣就覺得好笑，她攬住他的肩膀，親吻他的腦門：“別的話我不明說，下面的戲就看你自己怎么演了。讓你爸爸把舉報信扣住，等張潔潔再寫下封信時，我們的款就賺回來了，賬面上查無此事，誰也拿你沒辦法。現在關鍵的一點就是要拖延時間，拖住了時間我們就滑過去了，拖不住我們就栽了。我倒沒啥，關鍵是你……這事宜早不宜晚，今天上午你就得找到你爸爸。對于一個年把就退休的正科干部已無所謂影響和風險，辦這么一點小事應該說不會有多大的難處……我下午等你消息，實在不行另想辦法，反正共產黨的大牢我們不能去坐。”

有姿色又有心計的女人真讓人害怕，僅有幾面之交的歐陽麗娜像翻過龍一星的檔案一樣對他了如指掌，總算明白：他爸爸的職務也是歐陽麗娜找他籌款早已看好的一步棋。

龍一星的心像墜了個秤砣。他后悔他這只螞蚱和歐陽麗娜怎么會拴在一起，現在想掙也掙不脫，只有眼睜睜地被她牽著走下去。他先往辦公室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告訴父親他有急事讓父親立即回家。放下電話他在客廳里踱來踱去，等待那個能夠使自己的命運出現轉機的時候。

不知為什么，父親卻遲遲沒有回來。

龍一星走到窗前，神色漠然地注視著窗外深秋的街景。金黃色的落葉在陣陣秋風中像張著翅膀的蝴蝶紛紛飄落，樹木裸露出蒼勁的樹干。沒有了綠樹濃蔭的遮擋，陽光舒暢地普照著城市的每條大街小巷。城市的秋天是最豁然開朗的季節，可他的心境卻像有萬條蛔蟲在倒騰。8萬元，—個使他即將承受滅頂之災的數字，

父親，現在能挽救他命運的只有父親。

當樓下終于出現他生命中熟悉的身影時，他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一百倍。

二

老龍推開家門時，客廳里的掛鐘已經過了12點半。他從來沒有感覺到這段路有那么漫長，以至于上樓時不得不倚著樓梯喘息了一會兒，他害怕自己沒有力氣推開家門。和龍一星急于見到他的心情相反——他怕見他的JL子。

在辦公室里，當他看完那封舉報信時，他覺得自己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舉報信秀麗的字體提供的詳細情節和具體數字告訴他，兒子龍一星已經陷入泥潭無力自拔。搞了一輩子紀檢監察工作，他清楚挪用公款80萬元意味著什么。

他不愿相信，犯有如此嚴重罪行的會是可以延續自己生命榮耀自己未來的兒子。他甚至從心底涌出一個愿望：但愿這個龍一星只是一個和兒子同名同姓的人。就在他努力鎮靜下來準備登記在案時，辦公室桌上電話鈴響了。

是龍一星打來的電話，說有急事讓他立即回家。龍一星的聲音透過話筒依然露出掩飾不住的焦灼、慌亂和驚恐，使他心存那點幻想立即破滅了。

可他仍不愿意相信這個龍一星就是自己的兒子。銘記在他心中的是飄著紅領巾肩上還戴著兩條紅杠的兒子；是抹著眼淚到牛棚看他用臟兮兮的小手從書包里掏給他兩個饅頭的兒子；是下鄉省吃儉用按月給他這個右派分子的父親寄生活費的兒子；是返城后刻苦努力又邁進大學校園的兒子。妻子去世后，20多年的風風雨雨，是一星這個惟一的兒子支撐和相伴他走過來的。他原以為這生命的支柱會支撐著他走到生命的終點。

大學畢業，共產黨員，財務科長，他以為有了這三個支點，龍一星就可以在人生道路上不偏不倚地成長了。卻怎么也沒有想到，靈魂的裂變竟是這么地快速而簡單。

是從什么時候一星開始步入歧途呢?他想了不久前與一星關于物質和精神的一場爭論。

“你別總強調什么精神高尚。精神是抽象的，物質是具體的，因為物質決定精神被譽為真理。總強調精神的高尚其實很空洞乏味。離開物質基礎，誰也高尚不起來。特別是當今社會，精神早被物欲橫流所淹沒。誰要是說他只愿意看著別人過得好點，而自己在那么享受所謂的精神生活，這個人肯定不是瘋子就是傻瓜!”

那時，他只驚訝兒子對實用主義理解的深刻和透徹，卻沒有料到其實他自己也早已被橫流的物欲所淹沒。

人的欲望是階梯式的。當人拋卻法紀與理智的約束只顧依著欲望的階梯攀登而上的時候，他接近的目標就是毀滅。攀登得越高，摔得越重，毀滅的越慘。

他該如何面對兒子的毀滅，命運給他開了個殘酷的玩笑。

法紀不容情。

他給紀委書記做了詳情匯報。他們都知道歐陽麗娜在這個十幾萬人口的小城市是個風云人物，她的稠密關系網使她有著翻江倒海的能量。鑒于案情的重大，紀委書記立即做了緊密布置。他在接受紀委書記安慰的同時，也接受了監控龍一星和歐陽麗娜有可能串通毀滅證據或攜款外逃的任務。這是一個艱難的任務。他尚不清楚兒子目前的想法，是投案自首?是抗拒?還是逃跑?他希望是前者，他愿意陪同兒子走進紀檢監察機關大門。

三

在父親邁進家門的一剎那間，龍一星被父親衰老如麻栗樹皮一樣的臉嚇呆了。父親那沉重的雙腿，那黯然的目光，那幾次點煙都沒點著的顫抖的手都在明確告訴他，父親看到了那封舉報信，父親經受著比他還沉重的打擊。

龍一星感到了難以言表的羞愧和悔恨。父親留在他的記憶中永遠是一個堅定、正直、謙和的形象。父親一生中最看重的就是人的品德，他的墮落讓父親感到了天塌下來一般的失望與悲哀。

龍一星羞愧的目光游移在父親如霜的鬢角和鐫刻著歲月痕跡的臉上，顫抖地喊道：“爸爸……”

老龍注視著兒子，他看到了兒子溺水求救般的目光和眼里滾動的淚花。他的心被狠揪了一把。他用溫和的目光輕撫著兒子，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想聽到兒子真誠悔過的表白。

“爸爸，事情你已經知道了。你打我，罵我都行。可不管怎樣我也是你的兒子，你一定得救我，也只有你能救我……”

老龍一怔。他不明白龍一星所說的“救”是什么意思。

“三個月前，歐陽麗娜找我籌款倒一批電腦，說是貨一倒手錢就還回來，我想時間不長，就給她從基建款里挪了80萬元……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爸爸，你也不能眼看著我去坐牢吧?我混到這一步也不容易。你先把舉報信扣下來，不要伸張出去，款一回來我就補上。你伸手拉我一把也許就過去了。我求你了……”龍一星聲淚俱下。

老龍再次感到了揪心的疼痛。他沒有想到，到這個時候了，龍一星還心存幻想執迷不悟。老龍的目光變得凌厲起來。

“你以為那是在救你嗎?你這個大學生對法律竟然如此無知!你還指望到歐陽麗娜給你把款賺回來，你也太天真了!歐陽麗娜已經買好了去香港的飛機票，你別在抱著幻想自欺欺人了。你現在惟一的出路就是自己去把問題說清楚，爭取把款追回來給國家減少些損失，也爭取對自己從輕處理。現在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等著抓你去檢察院，一條是你自己去紀檢監察機關坦白。你現在去仍然可以算是自首，但是必須如實交代犯罪……”

望著父親如同巖石般冷峻的臉，龍一星的臉色由蒼白轉為死灰。他覺得自己像飄浮在海上的一根木頭，一會兒沉下去，一會兒浮上來。以前，他曾認為金錢淹沒了一切，善與惡已無明確的界定和標志，現在他明白了，善惡之間始終橫著一道鐵鑄的法律，無視它的存在只能是自食其果……

龍一星抬眼望望父親嚴峻的臉，忍不住淚水橫流。他知道他已經別無選擇。

“爸爸，我對不起您……我愿意去紀檢監察機關交代問題。今后，您就當沒有我這個兒子……”

老龍為兒子擦去眼淚，又用力拍拍兒子的肩膀：“走錯路只要能回頭，不管到什么時候，你都是父親的兒子……”

又有幾片落葉瑟瑟飄落。落葉如同身后的腳印，輝煌也罷，衰敗也罷，都永遠留在你的生命歷程上。

龍一星踏著鋪滿落葉的路跟著父親向紀檢監察機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