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中指的傷疤

父親左手中指第一個關節有個顯眼的傷疤，這傷疤傷到筋骨，中指不靈活。小時候闖了禍，他習慣用左手抓住我，右手抽我的屁股，因為一生氣他的中指就更不聽使喚，于是我總能找到機會從他手里像鰻魚一樣溜走。

模糊的童年記憶中，父親這傷疤就存在，我曾經好奇地問過他，父親說忘了，母親的眼光有點悠遠，有點淚光，年少的我很快轉移了注意力，畢竟這是小事，似乎對父親和我的生活沒什么影響，甚至它讓我少修煉一點“鐵屁股功”。

雖然家里有老式唱機和上百張塑膠唱片，我對樂器卻一直沒有興趣，直到那年我突然狂熱地喜歡上吉他，確切地說，是秘密地喜歡上隔壁班那個美麗的少女，她哥哥在小城開辦第一個吉他學習班，班辦在她家里，我知道后馬上報了名。

于是我開始在家里操著吉他，用青澀的聲音唱著“隔壁班的那個女孩怎么還沒經過我的窗前……”大度地忍受妹妹的譏諷和鄰居孩童們含著手指頭的譏笑，走調和用錯和弦的同時，幻想著她聽到我的自彈自唱后沉醉于其中的美妙情景，我并沒有注意到父親的眼神，是媽媽后來告訴我：你爸爸的眼神發直。不過，媽媽也隱瞞了一件事，媽媽看著父親的眼神也發直，雖然她粗大的腰身圍著圍裙，滿手油膩，但眼神很溫柔。

我母親年輕時挺漂亮，歌唱得很好聽，性格活躍而剛強。想給她介紹對象的人很多，她不知道怎么看上了我父親，一個省城下來不擅言語的窮大學生。那個年代，知識分子前是要加個“臭”字的。父親的解釋是：我那個時候也很帥。逗得我們一家人大笑。父親的毛筆字寫得很棒，象棋也下得好，同時他可以工作之余挑一擔糞水從大街上目不斜視地走過，去田里種菜貼補家用。

那年父親一場大病，在醫院中兩天兩夜不睡的母親讓親戚硬送回家休息，父親還在昏迷狀態中。母親記起一服偏方，和我一起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卻翻出一個塵封的布包：一把二胡、一支口琴。我從來不知道家里有這個，追問發呆的母親，她撫摸著它們，緩緩地掀開黑白色的往事——

“經介紹認識后，一天傍晚我經過你爸爸的單身宿舍，順便就拐上去打個招呼，敞開的門內，他坐在床邊投入地拉著二胡，夕陽下他的眼神有一沫淡淡的憂傷，我的心里一動。一曲《二泉映月》結束，我才走進門，他慌亂地讓座，一時兩人無語，我看到桌上有支口琴，就叫他吹一曲。

“他的十指靈活地跳動，口琴在口邊左右移動，吹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窗外風吹著樹葉沙沙地響，夜色漸濃，我跟著音樂輕輕唱起來，一遍又一遍。歇下來后我收拾他的臟衣服，帶回去洗。那年我們結婚，第二年有了你。你一哭鬧，爸爸就拉二胡、吹口琴，我唱歌，讓你安靜下來，你是聽著爸爸的琴聲長大的。

“你兩歲時一天拉動一堆靠在墻邊的木頭，觸動一根不穩的長木頭傾倒，它敲破了二樓一整扇窗戶，我和你爸爸一起撲向你，我抱住你，你爸爸又圍住我們倆，大塊的碎玻璃砸下來，其中一塊砸在他圍住我們的手上，血流得我們滿頭滿臉，他的中指粉碎性骨折。從此他收起二胡和口琴，再也沒摸過它們。”

偏方沒有找到，不過父親度過了那一劫難。

今天是父親的生日，我想挑一個有很大戒面、上面打著福字、很俗氣的金戒指送給父親，他可以帶在左手中指上，剛好蓋住那個傷疤。

編輯/孫櫟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