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趣”一詞源自佛典,正式被用于詩歌評論則在宋代,但富有理趣的詩則早已有之。清代沈德潛在《說詩晬語》里說:“杜詩‘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俱入理趣。”
可見,所謂理趣,既要包含某種哲理,讓人從中受到有益的啟示,又要具有詩味,涉筆成趣。簡而言之,既要有理,又要有趣。
詩歌中理趣的產生,總體上可分為兩大類:
一是作者的原創意。有的理趣詩,詩人在寫作之初就有明確的說理目的,甚至整首詩都在說理,形式是詩,借詩說理,深婉含蓄,有弦外之音,耐人尋味,為讀者意會,并欣然接受,產生共鳴。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抒情中飽含同病相憐的人生哲理。王之渙的《涼州詞》中的“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王安石《登飛來峰》中的“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杜甫《戲為六句》中的”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等無不飽含生活哲理,富有理趣。這大致可分為兩種:
(一)通過刻畫典型形象,揭示哲理,闡發普遍意義。且看蘇軾的《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這是蘇軾在廬山西林寺中寫的一首說理詩,十分生動有趣。詩人沒有像一般山水詩那樣,攝取幾個鏡頭,具體描述廬山富有特征的景象,而是概括地抒寫游覽廬山的一個總體形象,然后不勝感慨:“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說的僅僅是廬山一座山嗎?普天下山山嶺嶺,宇宙間的萬物,又何嘗不是因觀察角度有別,而結果各異呢?蘇軾以身處廬山為喻,說明了一個非常深刻的道理:一個人如果陷在某個具體的環境或事件之中,不能擺脫出來,就無法全面、客觀地去認識這個環境和事件的真相,往往容易產生片面性和主觀性。
前面舉例中唐宋詩都有,勿須再贅述。
(二)采用比興手法啟發人們領會其中的哲理,言在此而意在彼。例如朱熹的《觀書有感》(其一):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這是用詩的形式寫的一篇讀后感和書評。寫書評而不談書,卻來精心描繪一方小小的池塘,可見是比興。把半畝方塘比作一本書。打開書,好像打開了一面鏡子。“天光云影”比喻書的豐富內容和完美形式。問那個方塘的水哪能這樣澄清,因為有源頭活水流過來。“源頭活水”象征著書的作者那精湛的思想和高深的造詣,而這思想和造詣正是這部著作取得成功的根源所在。這樣,表達了對所讀的書及其作者的贊美,也滲透著作者自己寶貴的治學經驗。這個池水和源頭關系的比喻,給予我們更為深遠的啟示:無論做什么事都要從根本源頭上解決問題。在這里,詩情和哲理達到了完美的結合。
再如劉禹錫《竹枝詞九首》(其七):
瞿塘嘈嘈十二灘,人言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詩人從瞿塘峽的艱險,借景起興,引出對世道人生的感慨。面對驚濤拍岸、險阻重重的瞿塘峽,詩人不禁由江峽之險聯想到當時的世態人情:“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瞿塘峽之險,是因為水中有道道險灘,而人間世道“等閑平地”也會起波瀾,豈不令人防不勝防?真是“人心”比瞿塘峽水還要兇險。這是詩人發自內心的感慨之言,真切自然,富有理趣。
二是讀者的再創造。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作品一旦完成并發表,它就不再僅屬于作者,更屬于廣大的讀者。再創造也是欣賞詩歌的重要途徑與方法。正如譚獻在《復堂祠錄敘》中所說的“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
詩歌的重要組成元素是意象,通過意象來傳情達意。意象訴諸感官而引起身臨其境的藝術感受,在讀者面前展示一片栩栩如生、真實可睹的畫面,同時訴諸智識而引起的理性思考。有許多詩歌,在寫作之初并非為了說理,但所寫之景,所敘之事,所詠之物,所抒之情,所刻畫的環境,所敘寫的歷史、人物,往往能使讀者從中感悟到某種哲理,這些哲理是讀者的再創造,從而使這些詩歌的思想內容更豐富深刻而得以升華。
(一)在寫景中領悟。許多有理趣的詩本意不是說理,完全是寫景,讀者抽出其中的語句放到更廣闊的范圍去分析,通過聯想,發現它寓意深刻,具有理趣。如陸游的《游山西村》: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蕭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從全詩來說,這是一首游記般的描寫農村風光的詩歌。可是其中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句,既描寫了山間水畔的景色,又包含著很深刻的道理。仿佛可以看到詩人在青翠可掬的山巒間漫步,正在迷惘之際,突然看見前面花明柳暗,幾間農家茅舍,隱現于花木扶疏之間,讓人頓覺豁然開朗,喜形于色。聯想到人們在探討學問、研究問題時,往往會有這樣的情況:山回路轉,撲朔迷離,出路何在?頓生茫茫之感。但是,如果鍥而不舍,繼續向前,忽然間眼前出現一絲光亮,再前行,驚喜地發現一個前所未見的新天地。這就是此詩給人的啟發和特有的理趣。
再如葉紹翁的《游園不值》:
應憐屐齒印蒼苔,小叩柴扉久不開。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
詩的后兩句為寫景,滿園的春光已經溢到墻外來了,宅墻園門也關不住,這是作者“游園不值”的意外驚喜與收獲。但讀者并沒有停留在這詩情畫意上,而是領悟到了一種哲理:新生事物具有無窮的生命力,誰也扼殺不掉,壓抑不住,封鎖不了,要沖破阻攔,脫穎而出。
(二)在記事中追尋。有些詩本是寫事,但讀者往往能從全詩或局部中感受到某種生活哲理的啟示,體現出詩的理趣。如劉禹錫的《浪淘沙》:
莫道讒言如浪深,莫道遷客似沙沉。
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黃沙始到金。
這首詩最為人稱道的是后兩句:“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黃沙始到金。”這兩句雖寫的是沙里淘金的事,而讀者的理解卻不止于此,而是陷入對詩句所包含的哲理的沉思意會之中,這就是:要取得最終的收獲,需要付出一番努力,如同淘沙得金要付出千辛萬苦。
(三)在物象中探求。有些詩是描寫自然界或社會生活中的某一客觀事物,經過讀者的演繹創造而變得富有哲理,可看作寓理于物,從而讓詩充滿理趣。如虞世南的《蟬》:
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
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這是一首托物寓意的小詩。“居高聲自遠,非是籍秋風”,這是全篇比興寄托的點睛之筆。蟬聲遠傳,一般人往往以為是借助秋風的傳送;詩人卻別有會心,強調這是由于“居高”而能致遠。這種獨特的感受蘊含一個哲理:立身品格高潔的人,并不需要外在的憑籍(例如權威地位、有力者的幫助),自能聲名遠播。這里突出強調的是人格的美,人格的力量。
李商隱的“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詩人采用了比喻的手法,將冬郎父子比作鳳凰,以“雛鳳清于老鳳聲”表明青出于藍的道理。杜甫的《春夜喜雨》中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引申對人的教育要滋潤心靈,注重潛移默化的道理。
(四)在情語中生發。有的詩歌在抒情中富含哲理。如杜甫《望岳》中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句,寫由望岳而產生的登岳的意愿。這兩句詩常被人引用,就是因為它體現了實現理想的渴望與必勝的信念這么一個道理。元稹《離思五首(其四)》中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句,“難為水”、“不是云”是典型的情語,體現作者對亡妻刻骨銘心的愛與懷念之情,無可替代。現在一般把它上升到哲理高度,這就是曾經美好的人、事、物再也難以出現。
(五)在環境中尋覓。有的詩句在對環境的對比描寫中富含理趣。如劉禹錫的《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這首酬答詩,接過白詩的話頭,著重抒情,寫在這特定環境中自己的感情。其最為有名的是頸聯“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兩句,分別刻畫了“沉舟”和“病樹”的環境,一為“千帆過”,一為“萬木春”,作為客體的環境對主體自然有影響。劉禹錫以沉舟、病樹比喻自己,固感惆悵,卻又相當達觀。這兩句詩形象生動,常被人引用,并賦予它以新的意義,說明新事物必將取代舊事物的道理,可謂境中寓理。
(六)在歷史典故中采擷。有的詩中提到歷史典故,而讀者能從中感悟出道理。如王安石《烏江亭》一詩:
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戰勢難回。
江東子弟今雖在,肯與君王卷土來?
詩前兩句寫的是項羽與劉邦為爭做皇帝而發生的長達四年的楚漢戰爭,項羽雖多次勝利,但經歷百戰,壯士已十分疲勞,顯出哀傷、哀愁之態,對戰爭已感到厭倦,尤其是垓下之圍,軍心瓦解,項羽兵敗,元氣大傷,從此一蹶不振,無力回天,直至烏江自刎。說明人心向背,是事業成敗的關鍵。
李白《古風》中的“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跖”,就用了許由洗耳的典故,世上沒有了像許由那樣不慕榮利的人,誰還能分清圣賢(堯)與盜賊(跖)呢?說明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封建社會最高統治者昏聵的道理。
綜上所述,作為詩歌創作和欣賞中的理趣,有其獨特的內涵,要在遵從藝術規律,符合審美特性的前提下,或詩人有意為之,或經過讀者的再創造,從寫景中,從記事中,從物象中,從情語中,從環境中,從歷史典故中加以生發和引申,從而讓這樣的詩句既有理,又有趣,詩味、理味具備,耐人尋味。
理趣作為詩歌中一種有意味的現象,是中國文化珍寶熠熠生輝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構建現代文化、道德的重要基石,因此,值得我們去重視,去品味,去研究。